因一直被三太太衛氏禁足,賀林晚從醒來之後這還是第一次出門,便一邊走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承恩伯府。
承恩伯府是當初朝廷賞賜下來的,雖然佔地不算小,府內建築卻是嚴格按照製式而建,賀家搬進來之後並沒有多做改動,所以瞧著十分平平。老承恩侯夫人所居的福榮院與承恩伯夫婦的沐恩院都在這座府邸的中軸線上,幾房晚輩的院落則分布在東西兩邊。
因一邊走路一邊觀察,賀林晚的步子自然不會太快。老承恩侯夫人身邊那個叫春香的丫鬟卻不敢再造次,老老實實地跟在了賀林晚後面,一路上都低頭無話。
她剛剛在外頭可聽見了,那小丫鬟不過是言語上一個不注意,這位大姑娘就要喊打喊殺的。想來之前府裡頭關於大姑娘性子暴戾,心狠手辣的傳言並非是虛的。
賀林晚是賀家的主子當中最後一個到福榮院的,她走進院門的時候就發現整個院落裡安靜得很,除了幾個候在正房簷廊下的丫鬟婆子,庭院裡連個走動的人都沒有。
福榮院是整個伯府中最寬敞的院落,按理在承恩伯襲爵之後老侯夫人應該搬到後面的延年堂將福榮院讓出來的,不過不知因為什麽緣故老侯夫人一直沒有要搬的意思,所以承恩伯夫婦便住到了福榮院旁邊的沐恩院。
賀林晚走到正房門前的時候,門口候著的婆子幫她打起了簾子,她正要邁步進去卻突然聽到從屋裡頭傳來了瓷器摔碎的聲音,腳步不由得一頓。
門口的丫鬟婆子都低著頭,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
抬眼瞧著正對著門簾的大屏風後面有不少人,可是屋子裡卻是鴉雀無聲,賀林晚皺了皺眉。她正想著是不是再在外頭站一會兒才進去的時候,一個清脆的聲音卻是道:“咦?是大姐姐來了?怎麽站在外頭不進來?”
一個看上去與賀林晚現在的年紀差不多的漂亮小姑娘因站的位置稍微靠外,所以沒有被屏風遮擋住視線,此刻正偏著頭一臉天真無邪地看著她。
賀林晚看了那小姑娘一眼,順勢繞過了屏風走了進去,她的視線不著痕跡地在正廳中掃過一圈,然後發現除了此刻不在府中的承恩伯和各房幾個爺們,賀家幾位夫人太太以及小輩們應當都來了的,烏央央地或坐或站了一大屋子。
一個三十來歲面容端正的婦人正低著頭站在屋子中央,她的前襟和裙擺已經濕了一片,上面還掛滿了泡開了的茶葉渣,在她腳下躺著一隻已經碎得四分五裂的粉彩茶盞。
還不待賀林晚再看仔細,一個不悅的聲音就在上頭響起:“你站在外頭鬼鬼祟祟的做甚麽?一個個的全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東西!”
賀林晚抬頭便看到了說話的是坐在上首羅漢床上的老婦人,這老婦人約莫六七十的年紀,穿了一身正裝,頭上還戴了個沉甸甸的金絲八寶冠。一身珠翠的裝扮襯得她滿是褶子的臉上越發暗沉。
還不等賀林晚說什麽,牽著小虎子站在邊上的衛氏就連忙道:“太夫人請息怒,阿晚她大病初愈,身子還虛著,走上幾步就有些喘,並不是故意站在外頭的。”說著又對賀林晚道,“快向太夫人請罪。”
賀林晚已經猜到上頭這位看上去派頭挺足的老太太就是老承恩侯夫人,便順著衛氏的意思,給老太太行禮,起來的時候身子還小小地晃了晃.
“太夫人請恕罪,方才是阿晚無狀了。”
太夫人用眼角掃了賀林晚一眼,然後板著臉敲打衛氏道:“這是你教導無方!”
衛氏低著頭恭恭敬敬地請罪。
太夫人還想罵幾句,坐在太夫人下手第一位的一個五十來歲的婦人笑著勸道:“母親,阿晚病才剛好,您要教導她也別急在這會兒,老大媳婦還在下頭站著呢。”
太夫人這才想起來正事還沒有完,不由得又朝站在屋子中央那位被茶水潑得一身狼狽的婦人看去,冷著臉道:“怎麽不說話?你給我說說這帳本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廚房一直都是你的人在管著,一隻雞蛋居然記了五十個錢的帳,你當那是金雞下的蛋麽!”
衛氏趁著老太太發作的時候將賀林晚拉到一邊去站了。
那被潑了一身茶的婦人正是賀家大太太杜氏,杜氏樣子雖然很狼狽,背脊卻是直挺挺的,面上也很淡然:“回太夫人的話,本月的帳目孫媳還未來得及核對,不過以往的帳目都沒有出過錯,還請太夫人明察。”
太夫人聞言怒而拍桌:“你還敢狡辯!我這正在明查!然後就查出來你以次充好還亂報帳目!你那個婆婆吃裡爬外不是個好東西,你也有樣學樣,簡直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大太太皺了皺眉,最後還是閉了嘴。
還是那個坐在老太太下手邊的婦人開口道:“母親,您別動怒。老大媳婦一直跟著三弟妹管家,這些年從未出過大錯,這次應當隻是一時疏忽所致,她年紀還輕,您多教導教導就好了。”
大太太看了那婦人一眼,又垂下了眸子。
老太太冷哼一聲,斜睨著大太太道:“什麽一時疏忽!我看她是跟她那上不得台面的婆婆一般蛇鼠一窩,貪汙公中的錢財,以前隻是沒有事發罷了。”
賀林晚聞言不由得皺了皺眉,這位老侯夫人亂用詞語可將一家人都罵進去了。
這時候一個原本站在賀林晚旁邊的十一二歲的少年突然站了出來,怒吼道:“誰貪汙公中錢財了!就那麽點銀子誰稀罕呢!我外祖家又不是那起子眼皮子淺的破落戶,我娘出嫁的時候十裡紅妝,還缺你買雞蛋的錢?”
他這一嗓子吼出來時屋裡不由得靜了靜,坐在上首的老太太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她抖著手指著少年道:“你,你再說一次?你罵誰家是破落戶?”
少年說這話本就是衝動,還真沒有特指誰家是破落戶的意思,不想卻是不小心戳到了老太太的脊梁骨上了。不過他看到自己母親受了半天責難和汙蔑,心裡正憤怒著,自然不肯服軟,當下便梗著脖子嚷嚷道:“誰愛是誰是,反正不是我娘!”
老太太從羅漢床上爬起來,當下就要穿鞋下來:“你個殺千刀的兔崽子,短命鬼,你看我不……”
坐在老太太身邊的婦人連忙拉住了盛怒的老太太:“母親息怒,勉哥兒還小……”
那少年面色有些白,不過還是堅持站在原地沒有動。
一直沒有說話的大太太突然出聲了,語氣恭謹地道:“太夫人,這次的事情是孫媳馭下無方督管不嚴,孫媳願意承擔一切責任,帳上的虧空孫媳會拿自己的私房銀子補上。”
老太太立即轉移了矛頭:“補上錢就完了嗎!你……”
老太太的話還未說完就被大太太打斷了:“另外,孫媳愚鈍,實不適合再管理內院,孫媳會將手中的帳本都交出來,祖母可將管家權交給二伯母或者其他幾位弟媳。”
老太太終於不說話了,她打量了大太太幾眼,然後掙開二夫人的手,又回到羅漢床上坐下了:“此話當真?”
大太太點了點頭,似是沒有力氣再說什麽了,隻是朝自己的丫鬟招了招手,有些疲憊地吩咐道:“去把我房裡的帳本都拿過來,還有庫房鑰匙。”
太夫人終於消停了,她居高臨下地對大太太道:“原本你母親犯了錯被我關了起來,我是想過要將府裡的大小事都交給你管的,是你自己不爭氣!”
說著她看向坐在她下手邊的二夫人:“以後這府裡還是由你來當家,她們這些小輩什麽也不懂,性子到是浮躁得很,成不了事。”
二夫人滿臉為難地推辭:“母親,兒媳已經許多年不管事了,怕是難以當此重任,不如還是讓三弟妹回來吧。”
太夫人立即冷了臉色:“絕無可能!”接著又不以為然地道,“當個家又有什麽難的?當年你不也管過幾年麽?若不是傳志他……”
太夫人說到這裡便頓住了,眼中也浮現出一絲哀慟,二夫人更是立即就紅了眼眶。
賀林晚在一旁聽著,想起來這位老承恩侯夫人似乎生了三個兒子,長子賀傳雄早逝,原本爵位是該落到次子頭上的,可惜次子賀傳志二十幾年前死在了戰場上,最後便由最小的兒子賀傳武承襲了爵位。這位二夫人就是已故的二老爺賀傳志的遺孀。
太夫人拍了拍二夫人的手:“你辦事我向來放心,就不要推辭了。”
二夫人這才應下了,隻是又朝屋中眾人看了看,然後對太夫人道:“母親,要不讓幾個小輩也跟著一起管家?就算不會,學一學也是好的。”
老太太看向二夫人的兒媳曹氏:“那就讓鳳仙幫你吧。”
二太太曹鳳仙是太夫人最喜歡的孫媳婦,因為她是老太太的侄孫女。
二夫人點了點頭,又看向三太太衛氏和四太太余氏,語氣溫和地道:“老三媳婦和老四媳婦呢?”
衛氏低頭恭順地道:“多謝太夫人和二伯母看重,隻是我最近要教阿晚寫字,小虎子又需要我時時看顧,怕是忙不過來……”
二夫人看了一眼正偷偷地往自己姐姐鞋上踩鞋印子的小虎子,歎了一口氣:“你辛苦了。”然後又看向四太太余氏。
余氏聽完二夫人的話之後眼睛很亮,卻故意矜持地道:“我倒不像三嫂那麽忙,幾個孩子都健健康康的半點不用我煩心,如若二伯母不嫌棄的話,我就來幫把手吧。”
衛氏看了余氏一眼,又看向剛剛交出管家權的大太太,卻正巧看到大太太露出了一抹嘲諷的笑。
大太太,三太太和四太太雖然都要稱呼已經被太夫人關到佛堂裡的那位承恩伯夫人為母親,但是四太太卻是隔了一層的,因為四爺賀光輝是庶出。
因承恩伯最喜歡的就是這個庶出的小兒子,所以四爺這一房人與嫡出的幾房在待遇上並無什麽差別。
太夫人與承恩伯夫人這對婆媳向來是水火不容,凡是承恩伯夫人喜歡的太夫人都厭惡,承恩伯夫人不喜歡的她就喜歡。所以太夫人對余氏這位庶孫的媳婦還算和顏悅色,並沒有反對讓她跟著二夫人一同管家。
管家的事情解決完了,太夫人又將視線移向了剛剛膽敢出言不遜的少年。
大太太注意到太夫人臉上不好,搶先道:“勉哥兒他言行無狀是孫媳教導無方,總歸以後孫媳是徹底閑下來了,會多花些功夫來教養他的,祖母請放心。”
太夫人原本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但是想著大太太老老實實的把帳冊都交出來了便還是決定不追究了,但是不懲罰卻是不行的,於是太夫人冷聲道:“你有功夫教倒是好的,不過不給點教訓讓他長長記性肯定不行!就禁足一個月吧。”
賀勉聞言立即抬頭想辯,卻是被大太太用眼神製止了,不由得又蔫蔫兒地將頭低下了。
賀勉性子跳脫,最是受不得拘束,讓他禁足一個月他寧願挨一頓板子呢。
大太太的丫鬟很快就捧了帳冊進來, 太夫人見目的已經達到便隻留下了二夫人,二太太和四太太,讓其余的人退下了。
衛氏帶著一雙兒女才出了福榮院就瞧見了大太太正走在前面不遠處,大太太回頭看到她出來了還刻意放慢了步子,衛氏便隻有走上前去了。
“大嫂,你這身還是趕緊先回去換了吧,免得著涼了。”衛氏歎道。
大太太苦笑著搖了搖頭,見賀林晚和小虎子都在,便轉頭對兒子賀勉道:“你與阿晚帶著小虎子先去一邊玩會兒。”
賀勉朝著賀林晚露齒一笑,然後偷偷使了個眼色。
賀林晚知道大太太支開他們是有事情想要與衛氏說,便牽著不停掙扎的小虎子跟著賀勉走了。
賀勉也沒有帶賀林晚走遠,隻是怒目揮退了跟著賀林晚的丫鬟。
“你帶著他幹嘛啊?累贅!趕緊的找個地兒扔了!”賀勉嫌棄地看了一眼小虎子,還手欠地在他臉上捏了一把。
小虎子立即對賀勉怒目而視,小眼神凶巴巴的跟小狼崽似的。
賀林晚側身擋開了賀勉又要伸過來的手。
賀勉也不在意,隻是湊過來對賀林晚小聲道:“好妹妹,幫你哥個忙唄?”
賀林晚笑了笑:“三哥想要我幫什麽忙?”
不想賀勉聞言卻是驚悚地看向賀林晚,指著她道:“你,你,你,你叫我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