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人來了。」
叮叮噹,一串風鈴響過後,袁樣聽見了仲介的聲音。
他把菸頭摁進身側的煙灰缸,裡面盛著小容積的非茶水,不加使力便不再有白色氣體繚繞出來。
緊接著,袁樣見到了自己的合租室友。
職業慣性,袁樣肆無忌憚打量起他。
個頭很高,俐落的板寸頭,小麥色皮膚,眉毛和眼睛都黑漆漆的,額頭寬闊,顧家的面相,一旦結婚就是妻孩奴。
如果一定要一個形容詞,他長得很認真。
沒錯,一看就是很認真的人。
身上所穿的,也是那些穿行於大型寫字樓間的標準著裝,白襯衣,黑西褲,黑皮鞋。
肩頭那並不合身,但領口處打理得相當乾淨。
呵,整潔卻步精緻的人。
袁樣在心底暗笑。
仲介趕忙引薦:「袁先生,這位是張先生。」
一進門,這位「張先生」幾乎是下意識皺起眉毛,似乎對滿屋子的煙味感到不適。
但察覺到這些嗆人的煙味,可能來自於同樣在場的某位關鍵人士後,他當即斂起全部負面情緒,眉心變的平滑而體恤。
他揚眼看像袁樣:「袁先生,你好。」
收放自如,變臉如翻書,袁樣斷定,他絕對從事銷售方面的工作。
早幾年專注於學藝,袁樣疏於與人打交道,他的社交技巧一點也不強。
可畢竟要寄人籬下,他還是從沙發上起身,向未來室友地出手,簡練地介紹自己:「袁樣,袁世凱的袁,模樣的樣。」
張先生一愣,隨即與他交握:「張箴,弓長張,箴言的箴。」
「我知道你名字,」袁樣瞄了仲介一眼:「他告訴過我。」
「我也知道你名字,」張箴笑了笑,他有兩個相當對稱的小酒窩:「但別人介紹和自我介紹不一樣。」
說罷,他放開手。
鬆懈的瞬間,袁樣留意了下張箴的手,修長,乾淨,指甲修剪得一絲不苟。
只是腱鞘觸發紅,典型的腕管綜合症,俗稱鼠標手。
「對對對,」仲介也在旁邊促進二人關係:「彼此當面熟悉最好了,以後要住在一塊的。」
仲介側身,問張箴:「你以前一個人住,房租2600,現在對半,一人1300,袁先生已經同意了,你看怎樣?」
「行啊,我沒問題。」張箴垂眸扯開公文包拉鍊,從裡面拿出合租合同。
隨意瀏覽了便,袁樣把紙軋在茶几,龍飛鳳舞簽上大名。
輪到張箴簽字時,袁樣問:「你搞外貿的?」
他居高臨下,看著彎腰的他。
筆尖乍停在「箴」字的竹字頭處,張箴並未抬頭,只是補完剩下的筆畫,才回:「你怎麼知道?也是劉叔告訴你的?」
「我可沒說!」上了年紀的仲介在一旁浮誇地揮手:「我只說你在首城寫字樓上班,作正經事的。」
袁樣笑了:「長的也正經。」
「自然的,」劉叔也跟著咧開嘴,一臉大褶子:「我也不可能給你們找罪犯合租伐。」
張箴闔上中性筆蓋,直起上身,他一下比袁樣高出大半個頭:「你呢,你做什麼事?」
「化妝師。」每每介紹起自己的職業,袁樣總有種發自肺腑的自豪感。
「化妝?」張箴開始細審他:「你一個大男人給人化妝?」
此刻,袁樣才發現,張箴決不是什麼善茬,他的親和也是崗位上帶出來的。
剛才被自己直接了當戳穿了職務,他也懶得再裝,所幸隨心所欲挖苦起這位新室友來。
張箴勾著一邊唇角,那種嘲弄也完全不想掩飾。
袁樣對上他眼睛:「對阿,要給你畫畫嗎?」
張箴沒料到眼前這小矮子敢直接和自己對著幹,畢竟房子的主動權還握在他手裡。
可他不氣,相反卻被逗笑了,兩個酒窩愈發明顯:「行,哪天有機會給我畫畫看。」
張箴搓了搓左半邊臉,一天下來,鬍渣叢生,已有些扎手:「素顏二十多年了,還不知道化了妝什麼樣。」
「沒問題啊,化一次抵一個月水電費。」袁樣懶得再計較。
無聲的火星再沒燎原前,就被對方的笑意給澆滅了。就跟前不久按進茶水的煙頭一樣。
袁樣又掃了張箴一眼,後者仍舊保持微笑。
那兩酒窩,真犯規啊。
******
合租生活正式拉開帷幕。
張箴是標準的朝九晚五的上班族,而袁樣剛在上海落腳。他賣了老爹過戶給他、用以成家的房子,孤身來到大城市,只為放手一搏。
他本就不打算結婚。
只立業,不成家。
大費周折弄到一間門面房後,其他進度也必須趕上日程。
裝修前夕,袁樣花了一翻心思在各大網站上篩選著合適的、能與自己工作室選址靠近的住處,方便他出行和監工。
張箴委託仲介發布的合租信息,就這麼被他逮了個正著。
兩室一廳一衛的小公寓,聽說是個單身男人再住,今年業務不行,自己一個人租不起了。
劉叔第一次帶袁樣去參觀的時候,他四處看了看,比自己想像中要整潔一些。
室友應該還可以,袁樣拍板定案。
等袁樣真正搬進來後他才發現那天是張箴特意收拾過後的假象。
他其實懶得要命,下班回來就倒在沙發上看體育頻道,晚飯基本外賣,髒衣服全堆在櫥櫃哩,洗衣機可能半個月才用上一趟。
袁樣不是什麼老媽子個性,各過各的就成,室友的髒亂差別染指到他臥室裡就行。
更何況,袁樣全身心投入工作室的建設中,每天早出晚歸監工裝潢進度,晚上十點左右才回家,待在狗窩的時間不多。
有天回來,家裡一片漆黑,只有電視是亮堂著的。
球場的喧囂響徹客廳,張箴又再看比賽。
袁樣看不清鞋櫃把手,順手把玄關燈開了。
沙發上的球迷立馬不滿嚷嚷:「你開幾把燈啊!」
工作室今天裝燈,線路出了點問題,還挺棘手,散工後也沒解決。袁樣剛巧為這事窩一肚子火,被他這麼一吼,也衝回去:「老子找拖鞋不行啊。」
「找到趕緊關了,影響我觀賽情緒。」張箴握起茶几上一瓶開封的啤酒,囫圇灌上一大口。
「這房子就你一個人住?」火氣竄滿腦子,啪嗒幾下,袁樣把射燈、頂燈全開了,屋子裡一下子亮到灼眼。
張箴掀掉身上的毯子,站回地上:「發什麼神經,我以前關燈看比賽你也沒這些逼話。」
「那我跟你明說,」袁樣慢條斯理拿出拖鞋,站門口沒動:「張箴,我早看你不順眼了,天天出門收拾得人模狗樣的,家裡比公廁還髒。」
張箴一如既往不怒反笑:「你還不是天天跑回來,你有本事別住這,去住公廁,還不用繳房租。每天起的比雞早,回得比狗還晚,渾身除了煙味就是娘炮味,要不是看你窮逼,天天躲房間吃泡麵,我還真懷疑你是不是做鴨去了。化妝師?就沒見你提化妝包出去過!」
他這段話一出,客廳裡像是佈下了一方結界,萬籟俱寂,袁樣忽然一丁點聲響都聽不見了。
待到他反應過來,他的臉一瞬間漲得通紅,他把手裡拖鞋全往沙發那砸:「你他媽腦子有病!」
張箴抬手擋開一隻拖鞋,另一隻沒來的及反應,整個鞋底就拍在臉上。
像被那個娘炮踩在腳底一樣。
奇恥大辱。
張箴也顧不上球賽,順手捏癟桌邊的空啤酒罐子,摜在地上,吼聲嚇人:「誰腦子有病?」
「你腦子有病。」袁樣巍然不動,重複了一遍。他臉上紅暈已退去少許。
張箴下了沙發,也不趿拖鞋,光著腳就朝門邊的男人小跑過去,小臂一抬,就把他領口全部拎在手裡。
袁樣的體格較之他孱弱不少,這一系列動作自然是輕而易舉的流暢。
他抬高他,眸心黑壓壓的,語氣脅迫:「我有病?再說一遍試試?」
「你,」袁樣一字一頓:「有、病。」
他講話期間,一動不動,可不是因為害怕,而是無畏。他一點都不怕他。
「以為我不敢揍你?」張箴緊起了拳頭。
「揍唄。」
袁樣眼光沒有一瞬的閃躲,哪怕他的身姿和扮相較之尋常男性都偏於浮誇。可他眼瞳裡有種獨特的氣焰,燃燒著,躍動著,仿佛剛才的羞辱和恐嚇並未對他造成任何影響。
張箴倏地有點下不了手。
就這麼僵持著。
但袁樣的氣勢並未維持多久,很快,就被一陣悠長的咕嚕聲取而代之……
這種聲音,是胃部蠕動出來的空城曲。
在昭告它的主子,它餓了。
氣氛在一瞬間解凍,雙方都有點尷尬。
張箴率先嗤笑出來,他怒意全消,臉上緊繃的輪廓完整柔化,淌進他兩顆酒窩裡,成了佳釀。
他撒開袁樣,問:「你還沒吃晚飯?」
袁樣冷著臉,沒吭聲。
肚子又不爭氣叫了一下。
「哎喲喂,它替你回答了。」張箴登時眉飛色舞,笑得很開懷。
「……」
「行了,我不欺負弱者,下次吃飽了再打,公平些。」張箴替它拉拉被自己扯皺的領子,回身走了。
半途他停下來,沒調頭,只說:「你把鞋撿回去,換好,坐沙發上幫我看著賽況。」
「我去給你下碗麵,別擔心,不是泡麵。」說完就往廚房方向走,進廚房後,還不由吹起了口哨。
……
等張箴端著一碗熱氣騰騰陽春麵再出來時,袁樣居然真靠坐在沙發上了。
這小子,還挺聽話的嘛。
張箴揚了揚唇,衝他後腦勺喊:「拜仁進球了嗎!」
對方隻字未答。
還彆扭?
張箴困惑著,等繞了個彎走近,才不禁一怔。
——因為袁樣已經仰倒在椅背上睡著了,他合著眼,臉微微往旁邊歪,睫毛在眼下印著密實的暗影。
他剛才那麼大聲,都吵不醒、聽不見。
袁樣立在原地,麵碗燙手。可他依然不動,只盯著袁樣看了會。
下碗麵最多十分鐘時間,他就睡成這逼樣,得多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