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裴英娘不得不腹誹武皇后的粗暴直接。
賀蘭氏的死是武家兄弟意欲行刺皇后殺錯了人, 武三思的死也是行刺皇后, 然後再以抓刺客為名牽連出大批政敵, 再殺一批人。
這一個理由,可以重複使用無數次。
武皇后從不掩飾她想殺誰,每次事後都是同樣一個罪名。
不信?你也是同夥麼?!
不過以武皇后如今的地位和權勢, 她確實不需要費心去想什麼冠冕堂皇的藉口,謀反和行刺就夠她用了。
謀反牽涉甚大,罪不可恕, 需要剷除政敵的時候, 扣一個謀反的大帽子。
需要除掉幾個小嘍囉的時候呢, 就用行刺這個不容辯駁的罪名。
裴英娘思量再三, 嘆口氣,放下茶盅,「阿父,我向您保證, 我只是受了些驚嚇而已,不信您可以問郭文泰。」
郭文泰不敢告訴李治全部真相, 否則他絕對看不到明天的日出。
李治半信半疑,眉頭輕皺。
裴英娘的目光劃過他鬢邊的霜白, 當初她騙他說自己被武三思嚇著了,他就氣得火冒三丈,下令將武三思逐出宮,如果得知那晚的事……
他不僅會生氣,會暴露, 會擔心,說不定還會愧疚。
她心裡篤定不能讓李治知道實情,起身走到他身邊,笑嘻嘻道:「真的,您看,我好著呢!今天的朝食我吃了三碗肉粥!」
李治沉默良久,拍拍她的腦袋。他本想追問到底的,但是看她實在不願意多說,他不忍心繼續問下去。
不管怎麼說,人沒事就好。
火盆前有幾盤鮮果,裴英娘叫內侍把火盆送回來,挽袖執起小鉗子,架上銀熏籠,把大白梨子放在炭火上烘烤。
內侍看她笨手笨腳的,猶豫著想幫忙,李治示意他們退下。
「阿父,發生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誰在背後推波助瀾。」裴英娘時不時翻轉梨子,輕描淡寫道。
李治靠在隱囊上,等著吃烤梨,「罷了,隨你們鬧去,凡事多問問你們母親的意見,別鬧得太過火。」
裴英娘假裝沒聽見最後一句叮囑。
不過火,怎麼叫鬧呢?
她在含涼殿待了兩個半時辰,陪李治用過午膳,才告辭出來。
秦岩和她約好一起出宮,早在殿外等著了。
他身邊站著一個人,身高肩闊,眸色淺淡,穿一襲杏色翻領胡服,身姿挺拔,氣宇軒昂。
秦岩上前幾步,小聲和裴英娘嘀咕:「真師,不關我的事!執失就是賴著不肯走,你看……」
秦岩幫理不幫親,自家兄弟也一樣嫌棄。以前執失留下來和他一起送裴英娘出宮,他不僅不會趕執失走,還會刻意為他製造機會。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外人不知道,秦岩卻隱隱聽到一些傳言:裴英娘似乎訂親了。
相王前兩天陰沉著一張臉,所到之處,雞飛狗跳,人仰馬翻。陡然之間像是變了個人,說一句喜氣洋洋也不為過,眉宇之間俱是笑意,走路帶風,瞎子都能感覺到他滿心的快活得意。
在禮部任職的族親昨天暗示秦岩,宮裡很快又要辦一場大喜事。
這一切的跡象表明,二聖捨不得裴英娘外嫁,乾脆把她嫁給相王,一嫁一娶,婚車出了這道門,又從另一道門拐回來——便宜不了外人!
執失畢竟以前和裴英娘有過賜婚之事,雖然最後沒成,但身邊親近的人都知道他仰慕裴英娘,這時候還是得迴避為好,免得相王知道了會不高興。
秦岩想得很周到,但是執失不聽他的勸告。
他打不過執失,只能聽之任之。然後找裴英娘告黑狀。
裴英娘猶豫片刻,笑了笑,「無妨。」
執失雲漸可能想和她談談那晚的事,事情拖得越久,越不好釋懷,擇日不如撞日,既然他來了,那就選在今天把話說開。
三人和其他千牛衛匯合,走下長長的石階。
裴英娘穿著的武將服飾過於寬大,腰間玉帶時不時擦過刀鞘,咔嚓響個不停。
執失雲漸回眸看她。
她低著頭,認真看著腳下的台階,巾幘包裹頭髮,鬢邊梳得整整齊齊,一絲不亂,走路的姿勢故意模仿秦岩,有些吊兒郎當的,架勢十足,但看上去仍然像是小童偷穿家中長輩的衣裳。
她走得有點慢,但是步子很穩,不需要別人攙扶。
執失雲漸扭過頭,繼續往前走。
出了宮門,三人和其他千牛衛作別,跨鞍上馬。
候在宮門外的十幾個扈從立刻迎上前,將裴英娘拱衛在最中間,「郎君,可是立即回府?」
裴英娘徐徐吐出一口氣,除了看守宮門的金吾衛,沒人認出她來,今天沒有露陷。
「去秦府。」她輕聲說。
一行人浩浩蕩蕩馳往秦府。
秦榮聽到下人通稟,親自迎到大門外,想攙裴英娘下馬。
斜刺裡忽然鑽出一個黑衣少年,接過裴英娘手中的韁繩,小心翼翼扶她側鞍下馬。
秦榮認出此人是永安觀的護衛蔡淨塵,專門在秦家等著接應裴英娘的,識趣地退後一步,真師更信任她的心腹,他這把老骨頭還是不要莽撞了。
他指揮秦岩去召集族老,餘光看見一個五官深刻的異族男人飛身下馬,愣了一下,抓住秦岩,「執失家的小子怎麼跟來了?」
執失家是傳統的武將世家,和秦家這樣的軍功世家不同,他們出自少數部族,歷來和皇族宗室聯姻,祖祖輩輩只忠於皇室。
他們是雙刃劍,只臣服於強大的天可汗,如果哪天皇室壓服不了他們,羈縻州、西域諸都護府必將四分五裂。
裴英娘連執失家都拉攏過來了?
秦岩哆嗦了一下,不敢說執失是跟著自己來的,「真師和執失有要事相談。」
他故意說得模模糊糊的,以撇清自己的嫌疑。
這話聽在他伯祖父的耳朵裡,意義就不一樣了。
他吩咐身邊僕從:「準備一處僻靜地方。」
僕從領著裴英娘和執失雲漸走進秦府內院。
院子空曠寬敞,迴廊圍繞,除了青石條鋪就的甬路,四面光禿禿的什麼都沒有,連雜草都沒長一根,僻靜是真僻靜。
裴英娘讓蔡淨塵守在附近,倚坐在美人靠上,「執失將軍想和我說什麼?」
執失雲漸站在廊簷下,握刀柄的手捏得極緊。
沉默了一會兒後,他看著裴英娘的眼睛,「對不起。」
猜到他會道歉,但是他語氣中的沉痛還是讓裴英娘詫異了一下。
她笑了笑,「你當時知道我在馬車裡嗎?」
執失雲漸搖搖頭。
他以為那只是一輛普普通通的馬車,只是車伕稍微可疑了一些。
但那裡是平康坊,發生什麼都有可能。
或許車裡坐著哪家郎君,飲酒作樂時被妻子的家人撞見,急著回家找妻子賠罪,才會催促車伕走得那麼急。
又或許車伕貪酒誤事,忘了迎接主人,怕主人責罰……
「你什麼都不知道,何必愧疚。」裴英娘淺笑道,「秦岩也在場,且不說你們有要務在身,不能分心,何況你們並不知情呢!你們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
他們只是沒細究馬車的古怪之處,又不是明知她有危險還見死不救,真的怪不到他們身上。
執失雲漸眉頭皺得愈深,刀刻般的側臉寫滿黯然。
他如此自責,倒叫裴英娘有些為難。
秦岩性子跳脫,痛罵幾句就忘了那晚的事。執失雲漸沉默寡言,心事深沉,如果不把事情說開,以後成了他的心病,那就難辦了。
她想了想,站起身,正色道,「這事說起來,只能怪武三思。」
她那晚情急之下顧不上等楊知恩,被人鑽了空子。
扈從只知聽命於她,沒有細究她的命令是不是穩妥。
婚宴上眾人忙亂,武侯們顧不上她……
說起來,人人都有錯漏之處,難道人人都要負責嗎?
做出不軌之舉的人是武三思,裴英娘誰都不怪,只怪武三思和背後為他提供幫助的人。
好端端的被人擄走,她何錯之有?難不成每天都派幾十個人圍在身邊,才能放心出門交際?
這就和後世女孩子受到傷害,世人不想著先譴責罪犯,先責怪女孩子沒有警惕心、不該單獨出門一樣。
自責、悔恨,外人的非議,才是壓垮受害者心理防線的最後一根稻草。
裴英娘不會陷入深深的自責當中,她不是罪人,執失雲漸和秦岩也不是。
她要做的,是把所有妄圖傷害她的人揪出來,讓他們不敢再輕舉妄動。
執失雲漸明白裴英娘的意思。
道理人人都懂,可事情真的發生了,他沒法雲淡風輕地把它當成過眼雲煙。
萬幸李旦及時趕到,假如李旦沒來呢?
光是想到那個可能,他就覺得滿心苦澀。
「當年……」他聲音暗啞,緩緩道,「大父受到牽連,獲罪流放巂州,巂州遠在蜀地,十分荒涼。大父不忍大母陪他遠赴巂州,提出與大母和離。駙馬獲罪,公主為了撇清干係,同駙馬和離、義絕,本屬常事,而且大父是異族人,歷來被宗室視為下流,大母是堂堂公主,不必陪大父受苦。」
聽他突然提起不相干的往事,裴英娘怔了一怔,耐心聽他講下去。
執失雲漸凝望著寬敞的院子,秋日豔陽傾灑而下,青石板上波光粼粼,「大母自然不願意,她主動上表請求削去自己的封邑,拋卻長安的富貴繁華,毅然陪同大父趕往巂州。」
院中金光閃耀,空氣裡暗塵浮動,他面無表情,淡褐色眸子蒙上一層濃得化不開的水光,「剛到巂州不久,大母就病故了,從小嬌養的金枝玉葉,哪裡受得了旅途顛簸。」
這是裴英娘頭一次聽執失雲漸說這麼多話,說的還是他的家事。
「後來大父奉詔回到長安,沙拓叛亂,聖人想重新啟用大父。」執失雲漸眼眸微微低垂,「大父身經百戰,勇武了一輩子,到老依然能赤手空拳打倒三個扈從……可他拒絕了聖人的徵兆。」
「大父說,大母離世以後,他再也提不起刀了。」
裴英娘嘆息一聲,執失雲漸的祖父回到長安不久就猝然去世,李治頗為痛惜。
「大父臨終之前,反反覆覆提起大母臨死之前的光景,那是他一輩子最大的遺憾。如果給他重來的機會,大父寧願由朝廷出面義絕,也不會帶著大母去巂州。夫妻分離,總好過生死兩隔。和離之後,還有再見團聚之日。人沒了,就什麼都沒了,大都督的封號,號令禁軍的兵權,聖人的倚重……和大母比起來,算得了什麼?」
執失雲漸眸光越來越深,忽然俯下身,半跪在裴英娘面前。
裴英娘一陣愕然,下意識退後一步。
「那時我年紀小,不懂別人口中驍勇善戰的大父為什麼變成了一個喋喋不休、滿頭白髮的老者……」他抬起頭,「現在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