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衛們合力制住野豬。
怕這畜生和剛才一樣掙脫束縛, 再次傷人,獵手們直接將其當場宰了。
林子裡安靜下來, 間或響起兩聲犬吠。
李顯見危機解除,立刻生龍活虎, 籲停白馬,叉腰哈哈大笑,「這只野豬是本王獵得的!今天本王一定能讓阿父刮目相看!」
他得意之下, 連本王都喊出來了。
裴英娘悄悄翻個白眼, 扭頭看李旦。
李旦眉頭微皺, 眸光微垂,顯然神思不屬。
裴英娘愣了一下,想清緣由,微微一嘆。
為了她,李旦已經有太多出格之舉,李治能容忍到現在, 已經頗為寬宏。接下來, 李旦又將歸於沉寂, 才能讓李治放心。
所以,今天的狩獵,最後拔得頭籌的絕對不是李旦。
她想了想,抬起手,手中的軟鞭輕輕敲在李旦的長靴上,不自覺嬌嗔道:「阿兄,三表兄今天要為阿姊獵一隻野鹿, 我不要野鹿,幫我捉隻大雁罷。」
李旦回過神,聽了她的話,臉上浮起幾絲笑,「要幾隻?」
「越多越好。」裴英娘掰著指頭數了數,「我好做扇子送人。」
大雁的羽毛到底能不能做扇子,她不知道,反正得給李旦找點事情做。
李旦握緊長弓,眼睛四下里一掃,確定執失雲漸已經悄然離去,抽出一支羽箭,手腕一翻,鋒利的箭尖掩進自己的袖子裡,拿箭尾輕拍裴英娘的頭頂。
裴英娘莫名所以,沒有伸手阻擋他的動作,烏黑杏眼睜得大大的,仰頭看著他,乖乖任他欺負。
陽光透過細密樹叢,籠在她瑩潤剔透的肌膚上,帶著一層薄薄的暈光。
模樣可愛極了。
李旦收回羽箭,含笑道,「乖,回去等著。」
笑聲低沉繾綣,黑白分明的眸子裡亮晶晶的,剛才的沉鬱不翼而飛。
裴英娘看到他笑,鬆口氣,挽起韁繩,「我曉得了,這就回去。」
李旦示意左右扈從送她回帳篷,眼見著她在眾人的簇擁中緩緩下山,走到沙土夯實的大道上,才夾一夾馬腹,轉頭繼續狩獵。
另一頭,李顯還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得意洋洋地圍著野豬上躥下跳。
護衛們不敢同他爭功,阿諛拍馬,爭相恭賀他武力神勇。
他昂起下巴,愈發驕傲。
李旦沒有搭理李顯,等他回到大帳,他媳婦趙觀音準得找他訴苦,看他到時候還有沒有心情吹噓自己赤手空拳打死一頭野豬。
或許不必趙觀音打攪他的好心情,李賢頭一個會戳破他的謊言,讓他無地自容。
裴英娘回到帳篷。
要打發的人已經被打發走了,場中早已恢復一派風平浪靜。
舞伎們赤著雪白雙足,且歌且舞,聲音高亢。侍女們來回添酒、添菜,一眼望去,綵衣翩翩,裙裾如雲。
早有紫袍內侍搶著迎出來,為她牽馬。
一個穿杏色廣袖袍衫的少年郎君尤為熱情,推開滿臉堆笑的眾人,俯身為裴英娘撣去衣袍上的塵土。
楊知恩連翻了三次白眼,強行架起少年郎,「袁郎君自重。」
不由分說,使眼色讓人把袁凌志帶走。
「等等,我還沒和真師說上話……」
裴英娘愣了好半天,「方才那個……是誰家郎君?」
想巴結討好她,也用不著彎腰為她撣袍角吧?那是下人做的事。姿態放得如此之低,可以說是非常、極其不要臉。
楊知恩拱拱手,壓低聲音道:「嚇著娘子了?他是袁相公的幼子,自幼身子嬌弱,喜食寒食散,經常神志不清。因為袁相公和夫人溺愛,旁人不好勸諫。天長日久,就養成這副樣子了。」
裴英娘皺皺眉,沒注意到平常寡言少語的楊知恩忽然變得八卦起來,暗暗道:喜歡寒食散麼……難怪古裡古怪的。
看出裴英娘已經對袁凌志起了戒心,楊知恩滿意地板起臉孔,默默退開。
寒食散什麼的,是他隨口胡謅的。反正袁凌志平時喜歡煉丹藥,經常胡亂吃一些他自己煉的丹丸,而且吃了之後十有八/九會中毒,鬧得袁夫人三五不時套車去宮裡請奉御前去醫治他,和喜歡吃寒食散差不多嘛!
裴英娘讓楊知恩把李旦剛剛獵得的獵物送回她的帳篷,既然李治不會表揚李旦,那麼就不必多此一舉把獵物送去主帳了,送去了李治反而會不高興,「看好了,回去時全部送去永安觀,你們郎主說了,他的獵物全是我的。」
楊知恩恭敬道:「是。」
心中暗笑:不必您吩咐,我也不敢把獵物帶回相王府,郎主巴不得您全要了去。
裴英娘進帳換了身衣裳,先去見李治和武皇后。
剛到帳篷門口,裡頭的使女掀開簾子,李令月迎面走出來,看到她,登時揚起滿臉笑,歡喜道:「料理完了?」
裴英娘點點頭,一攤手,「之後都是武承嗣的事,讓他去操心罷。」
「你這滑頭!」李令月挽起裴英娘的胳膊,帶著她走到廣場上,「執失在裡面和阿父說話,我瞧著阿父臉色不大好,你待會兒再過去。」
裴英娘怔了一下。
場中的奏樂驟然變得歡快,叫好聲不絕於耳。
李令月回頭掃一眼宴席,「是仙姬舞!教坊的人幾時排演這支舞的?」
她低聲和裴英娘講解,「仙姬舞是崔七郎看過胡姬的胡旋舞之後所作的新曲,你府中門人盧雪照填的詞,如今長安高門舉行宴會,風行此曲。」
裴英娘杏眼微微一眯,捉住李令月的手,「阿姊老實和我說吧,這支曲子有什麼古怪的地方?」
特意為她介紹一支舞曲,又笑得這麼促狹,肯定有貓膩!
李令月撐不住笑出聲,「據說仙姬舞中的仙姬,是永安真師……」
仙姬舞是女子獨舞,舞者必須身著翠羽彩裙,手持彩絛,邊歌邊舞,節奏明快熱烈,和仙姬的清冷欲仙完全不沾邊。
之所以叫仙姬舞,只因盧雪照填詞時借用了一句典故,「唯恐學嫦娥,飛入白玉鉤」,世人穿鑿附會,非說那仙子指的是永安觀裡的永安真師。
裴英娘忍不住扶額。
姐妹倆笑鬧一陣,內侍添席擺案,請兩人入座。
周圍的大臣女眷、宗室皇親面色訕訕。
什麼叫扮豬吃老虎,她們沒見過,但是像永安真師這樣剛剛談笑間一舉拿下數十人,現在又若無其事和太平公主同坐一席喫茶食,實在是欺人太甚了!
平時看她行事說話,和一般富貴小娘子無二,便沒怎麼在意她,如今知道她手段厲害,想要接近,偏偏又礙於之前和常樂大長公主走得太近,怕她遷怒,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眾人為難之際,一名著窄袖襦、間色裙的使女期期艾艾走到裴英娘和李令月面前,拜伏在地,顫聲道:「貴主,真師,大長公主自知罪孽不可饒恕,臨行之前,想和真師說幾句話,以示懺悔之心。娘子求真師看在她的情面上,見一見大長公主。」
貴婦人們面面相覷,鴉雀無聲。
此時此刻,趙觀音竟然還這麼傲慢,打發一個使女過來和裴英娘說話,李令月眉頭輕皺,「英娘,你想不想見姑祖母?」
裴英娘拈著一塊醍醐餅吃得正開心,輕笑一聲,不慌不忙呷口茶,「不見。」
使女硬著頭皮道:「大長公主說、說她知道還有哪些人想對真師不利。」
「啪嗒」一聲,不知是哪家夫人摔了茶盞,銀杯滾到絨毯上,酒水灑了一地。
李令月臉色驟變,直起身,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頭飾珠翠的貴婦人渾身發顫,眼神躲閃,假裝和身邊人點評場中歌舞,不敢和李令月對視。
裴英娘按住李令月的手,目光徐徐掃過席間神色不定的一眾命婦,淡笑道:「回去告訴大長公主,多謝她掛念,我自有主張。倒是大長公主處境堪憂,聖人下旨剝奪了大長公主的封邑、品階,永世不許大長公主回長安,她還是多操心自己日後的營生吧。王妃和此事無干,莫要插手多管。」
使女不敢回嘴,哆嗦了兩下,起身退走。
命婦們心頭惴惴,而裴英娘和李令月卻壓根不把使女的話當回事,繼續飲酒吃點心。
宴席上的動靜傳到主帳,李治聽內侍稟報完席間的機鋒,點點頭,揮退帳內侍立的宮婢、內侍。
武皇后領著房瑤光、上官瓔珞去觀看小娘子們的步打比賽,其他人都走了,帳內只剩下李治和執失雲漸。
「大郎,當年是朕莽撞了。」
李治嘆口氣,他喜歡謀定而後動,預先制定好計畫,然後一步步去實施。早年接武媚回宮,亦是如此,細心籌謀,步步為營,挑撥王皇后和蕭淑妃內鬥,逼得王家主動為他找台階。
他給小十七準備了最好的夫婿人選,提早為她定下日後的駙馬。但他沒有料到,李旦竟然會喜歡上小十七,而且用情已深,無法強行扭轉。
如此一來,只能委屈執失雲漸了。
「你若有可心的女子,告知朕,朕可以冊封她為公主。你是朕看著長大的,朕不會虧待你。你不喜歡竇小娘,還有楊家的、魏家的、崔家的,任你選。」
執失雲漸面不改色,平靜道:「若是以前,微臣沒有二話,聖人看中的,必然都是好的,微臣一定會敬之愛之……」
他頓了片刻,淡然道,「現在不一樣了,勉強娶回來,也是害人害己。」
李治沉默半晌,「你果真要走?」
安西都護府遠在蔥嶺高昌,南接天竺,西通波斯,比吐蕃還要遠。
這一去,少說也得四五年才能回返。
執失雲漸抱拳,一字字道:「臣幼時曾習得一首詩賦,『去時女兒悲,歸來笳鼓競。借問行路人,何如霍去病?』臣不敢以冠軍侯自比,但願能馳騁沙場,不負一身武藝。」
冠軍侯封狼居胥,驚才絕豔,可惜英年早逝,因病而卒時,尚且才二十出頭。
李治皺眉,執失雲漸志向遠大,他應當欣慰,但是此時說起霍去病,似乎不是個好兆頭,「也罷,等你凱旋,朕為你主婚。」
執失雲漸嘴角微微勾起,笑了一下,片刻後便告退離去,唇邊的微笑轉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