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當日, 太子李賢奉李治之命, 聚集群臣,賦詩宴飲。
是夜, 武皇后率領內外命婦、宮中女官於蓬萊殿乞巧,品嚐當季時鮮瓜果, 觀賞秋海棠、玉簪花、蘭花、芙蓉花。
宮婢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比賽誰扎的花最漂亮, 繡的紋樣最精緻, 拈針的技巧最穩當靈活。脫穎而出的宮婢,能得到武皇后當面誇讚。
裴英娘沒有出席乞巧宮宴。
一個多月後的中秋佳節, 宮中大擺筵席,歌舞絲竹,通宵達旦,宗室皇親俱都奉詔入宮。
從建福門到蓬萊殿, 沿路懸燈五萬餘盞, 綵燈夾道, 宛若星漢仙境。
裴英娘仍然閉門不出, 沒有出現在眾人面前。
這下子, 相王妃徹底失卻聖人歡心的謠言得到徹底證實,滿朝文武都知道了。
嫉恨裴英娘的人自然暗暗稱快。
擔心她的人則紛紛上門安慰她, 幫她出主意。
她推掉所有求見的帖子, 不管來客是誰, 一概不見。
秦岩最為熱心, 喬裝成宮中內侍,借送洛陽鴨梨、河東葡萄的機會,拜訪裴英娘,偷偷暗示她,他可以像上次那樣帶著女扮男裝的她入宮見李治。
他現在是千牛衛將軍,統領衛府,比以前穩重許多。然而一開口,還是讓裴英娘哭笑不得。
上次她穿武官袍服入宮,是李治默許的。這一次秦岩卻想私自帶她進宮,若是有人揪著不放,一頂意圖不軌的帽子扣下來,他百口莫辯。
他就不怕被言官彈劾嗎?
裴英娘謝過秦岩的好意,「我自有打算,到時候你不攔著我就好了。」
秦岩見她不像外邊人傳說的那樣黯然神傷,咧嘴一笑。下意識想把手放到刀柄上,摸來摸去,沒摸到長刀,這才想起今天是穿內侍衣裳出來的,手裡只有拂塵,哪來的佩刀?
他學著旁邊的內侍,甩一甩拂塵,高大威武的軍漢,動作無比風騷,「既然王妃有成算,那我就不給你幫倒忙了。」
裴英娘失笑,請他坐下吃西瓜。
紅瓤黑子綠瓜皮,幽井裡湃過的甜瓜,切成一瓣瓣的,淋一層薄薄的杏酪,香甜可口,秦岩一口氣吃完一大盤。
說起來,西瓜還是他和執失雲漸從隴右道帶回京兆府的。
這時候已是金秋,西瓜滋味再甜,彷彿還是少了點什麼。
莊園的農人早在盂蘭盆節前便選育出品相最好的西瓜,可惜裴英娘回來時盛暑已盡,錯過吃西瓜的最好時節。
她看著秦岩和旁邊幾個內侍一邊吃西瓜,一邊讚不絕口,不由想起遠在安西都護府的執失雲漸。
可惜安西都護府路途遙遠,而且他行蹤不定,沒法送西瓜給他吃。
執失雲漸坐鎮都護府以來,無視荒漠惡劣的風沙嚴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幾乎沒有停歇的時候,不斷帶兵蕩平對隴右道虎視眈眈的異族。
唐軍橫掃東西,威懾諸國,連蠢蠢欲動的吐蕃也老實了不少。
西域商路重新打通,逐漸恢復往日的繁華,裴英娘的糖、瓷器、茶葉、絲錦和酒源源不斷銷往中亞,籌謀多年,商隊的成員建立城邦,駐紮沙漠,漸漸織出一張嚴絲合縫的大網,她終於可以開始和粟特人爭奪絲路商道的控制權。
沒有執失雲漸的武力配合,計畫不可能施展得如此順利。
大概這就是李治當年把她許配給執失雲漸的原因之一。
完美的計畫,不代表它就是最合適的。
她送走飽餐一頓的秦岩,回到房裡,從箱籠裡翻出一張瑞錦紋絹帛,坐在南窗下,看了許久。
夜裡她讓廚下煲牛肉吃。
朝廷禁止宰殺牛肉食用,東西市絕不會有售賣牛肉的店肆。而嶺南、交趾一帶天高皇帝遠,官員帶頭吃全牛宴也沒人管。
交府有道著名的煲牛肉,裴英娘嚮往已久,上次吃過之後唸唸不忘,讓廚娘再燉一次。
相王府也算是處在風口浪尖上,她不好大張旗鼓搗騰牛肉吃,每回都得和做賊一樣,偷偷摸摸的。
牛肉煲好了,李旦還沒回來。
她起身去府門口等他,半夏和忍冬提著八角五彩絲穗宮燈跟在她身側。
走過甬道的時候她發覺腳下軟綿綿的,空氣裡浮動著一股濃郁的香味。
原來是桂花落盡了,地上覆蓋幾層厚厚的花瓣,桂花只有米粒大小,一簇簇堆積,燈光照過去,滿地金黃。
前幾天落了幾場急雨,桂花原本開得很好的,都被雨水打落了,翠綠葉片底下只剩下些許淡黃花朵。
快走到過廳時,她聽到府門口一片嘈雜聲響,馬嘶狗吠,隨即僕從們簇擁著頭勒紫金冠,身穿絳紫寬袖圓領蜀錦袍的李旦進來。
李旦幾乎天天出門,不是去曲江遊玩,就是和李顯一起比賽鬥雞,跑馬喂鷹,醉生夢死,十足十的紈褲子弟做派。
裴英娘其實很不解,這樣真的就能讓李賢放鬆警惕嗎?韜光隱晦、臥薪嘗膽之類的典故,人人都懂啊!
結果李賢還真的轉移注意力,專心致志和武皇后對抗去了。
最近母子倆掐得風生水起,這頭李賢給老臣們送布帛棉衣、送熱湯羹,武皇后第二天直接恩賞群臣,連芝麻小吏都有賞賜。
大臣們戰戰兢兢,左右為難,不知道該不該提前站隊。
東宮一系是鐵板釘釘的太子心腹,沒得選。剩下的朝臣一大半受武皇后提拔,自然對蓬萊殿唯命是從。
餘下中立派的閣老、御史們兩耳不聞宮闈事,一心專注和稀泥,沒有明顯的偏向。
李旦整天無所事事,好似一個徹頭徹尾的富貴閒王。
正值朝中局勢嚴峻,讓李賢無力顧及其他。
如此,相王府得以順利從東宮的嚴密監視中脫身。
裴英娘怎麼想都想不明白,為什麼每次有人故意表現出一副整日花天酒地、遊戲人生之態,其他人總會上當?
李旦為她解惑,「太子並不是真的以為我耽於享樂,他只是不把我放在眼裡而已。」
因為看輕他,所以看到他示弱以後,李賢覺得自己威懾壓制弟弟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他的目標,自始至終還是武皇后。
裴英娘暗暗想,如果李賢有李旦一半的隱忍和冷靜,他的太子之位肯定穩穩當當,不會傳出廢太子的謠言。
李弘和武皇后疏遠,是因為彼此政見不合,利益相悖,不得不提前削弱對方的勢力。
李賢還沒當上太子之前就視武皇后如毒蠍婦人,對武皇后的刻骨敵視溢於言表,身為人子,他為什麼把武皇后當成仇人看待?
難不成他真的相信李弘是武皇后鴆殺的?
裴英娘低頭想著心事,沒注意到李旦已經走到跟前了,梳垂髻的發頂被輕輕拍了兩下,李旦伸手攬住她的腰,用袖子幫她擋住穿堂凜冽的夜風,「夜裡風大,以後別出來接我,乖乖在房裡等著。」
她小的時候身子瘦弱,風吹一吹臉色就白了。猶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金城坊裴府門外,漫天飛雪,她穿著單薄的襦裙,被趾高氣揚的李顯堵在卷棚車前,抱著雙臂瑟瑟發抖。
李旦把她抱緊了些,恨不能把她揣進袖子裡。
裴英娘抬起頭,聞到一絲淡淡的脂粉香味,眉頭一皺,「你去平康坊吃酒了?」
李旦摟著她快步穿過風聲呼嘯的迴廊,漫不經心回道:「沒有,怎麼?」
裴英娘心中冷哼幾聲,竟然敢瞞我!
回到房裡,炭爐上燉著的牛肉煲火候正好,湯汁咕嘟咕嘟響,香飄四溢。
裴英娘盤腿坐著,眼睛骨碌碌轉來轉去,盤算著待會兒怎麼拷問李旦。
等他坐到她身側,看到他一臉疲倦,眉心緊擰,心事重重,她心裡一軟,算了,明天再問他好了。
親手為他盛一碗滿滿的牛肉煲,「這個不常吃,阿兄多吃點。」
李旦掀唇笑,接過平脫碗時,撓了撓她的手掌心。
有時候總忍不住想逗逗她,明明以前在她面前很沉穩持重的。
好在她接受良好,不管他是古板沉悶,還是其他,她依舊待他好,哪怕他露出強勢到冷酷的一面,也是如此。
吃過飯,挪到琴室喝茶,她宣佈自己的決定,「小重陽那天,我要進宮。」
李旦手裡端著青瓷刻花茶盅,杯口熱氣繚繞,他眼簾微抬,「想好了?」
她點點頭,「我自己去。」
他沒說什麼,心裡卻打算好,要把小重陽那天空出來。
重陽節有兩天,九九重陽,重九過後號小重陽。
按慣例,重陽當日,百官休沐,二聖賜宴曲江池,率領文武百官、宗室貴戚,登高賞菊,恭賀節令。
每逢一、五、九日,三品以上官員必須上朝,這幾天一般也是朝廷頒布重大決議的日子,重陽剛好是九月九日,政務繁忙,重陽節的宴飲經常推遲。
今年武皇后和太子忙著給彼此下絆子,朝中暫時風平浪靜,重陽的登高宴會如期舉行。
天公作美,重陽當日秋高氣爽,是個晴朗涼爽的好天氣。
李治和武皇后領著文武百官造訪慈恩寺,登上大雁塔,群臣獻酒賦詩,恭祝二聖長壽安康。
裴英娘留在王府吃粉餈,觀賞菊花和玉簪花。
戌時李旦赴宴歸來,她為他更衣,聞到那股熟悉的脂粉味。
頓時勾起前事,這一次不氣也得好好氣一場了!
「說清楚。」她揮退房中使女,淡淡道,「到底是什麼應酬?宮中享宴,也安排歌姬侍酒?」
這股香味和一般的脂粉氣不同,味道淡雅又持久,只有長年薰香的女子有這種味道。
從慈恩寺出來後,李旦肯定去了別的地方,三番五次要同一個花娘陪酒,那花娘貌美如花,亦或是哪家的行首?
李旦怔了怔,面色疑惑,「什麼歌姬?」
裴英娘把他換下的錦袍擲到他面前。
他撿起錦袍,聞了聞,眉心一擰。
「沒有歌姬。」他肅然正色道,矮身坐到裴英娘旁邊,扳過她的身子,讓她看著自己的眼睛,「英娘,我答應過你,不會流連煙花地,我沒有召美姬侍酒,一次都沒有。今天宴會後我見過幾個宮中內侍,可能那幾個近侍喜愛熏香。」
他說得鄭重認真。
裴英娘想了想,李旦不會騙她,她主動摟著他親幾下,「好吧,是我錯怪你了。」
她就是這麼好哄。
李旦心裡微微嘆息,手指摩挲她嬌美的櫻唇。
還好娶她的人是自己,誰娶她他都不放心,如果李治不許婚,堅持把她嫁給別人,她嫁一次,他就搶一次。
只有把她留在自己身邊,他心裡的焦躁惶恐才能被慢慢撫平。
他拔下她髮髻間的鎏金鬧蛾卷草紋銀釵,看滿頭青絲如瀑布一樣傾瀉而下,烏髮如雲,香腮似雪,剛塗過香脂的丹唇,潤澤鮮嫩,直欲引人品嚐。
他眼中眸色加深,直接俯身把她壓在纏枝曼陀羅紋波斯氍毹上。
睡到半夜,裴英娘夢中感覺到微微清寒,翻個身,抱緊李旦,緊緊扒在他身上,他身子健壯,是個天然湯婆子。
李旦睡得不沉,她一動他就醒了。
知道她怕冷,摸摸她的手心和腳底,觸手冰涼。他皺眉,掀簾讓候在簾外的使女灌湯婆子。
往年一過中秋她就讓半夏燒爐子,今年因為和他一起睡,還沒開始用湯婆子。
湯婆子很快送進床帳,李旦起身,聽到裴英娘迷迷糊糊中發出不滿的嘟囔聲,無聲微笑,迅速把湯婆子塞到她腳下,掖好被角,攬著她輕輕拍她的背,「十七乖。」
她腳底抵著溫熱,身子漸漸暖和起來,很快睡熟了。
第二天起來時,聽到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裴英娘心想,難怪昨晚忽然覺得衾被寒冷。
李旦遞一杯薑茶給她,看她喝下去,「今天還進宮嗎?」
她走到琴室窗邊,望著簷前掛起的雨簾,蹙眉道:「還是得去。」
落雨就落雨吧,假如李治不肯見她,她就淋雨給他看,看他心不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