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殿。
李令月在殿外等候了差不多半盞茶的辰光, 上官瓔珞笑著走出來, 「公主,殿下召見。」
宮外山雨欲來, 蓬萊宮內卻一片祥和寧靜。李令月路過麟德殿的時候, 看到房瑤光頭勒帛帶,身穿一襲窄袖錦襦, 正領著女子波羅球隊打波羅球賽。
李令月深吸一口氣。
所有人像是早就猜到李賢會反,和武皇后撕破臉皮的,跟著李賢一起孤注一擲。剩下的人,淡然旁觀,彷彿東宮的異變,於他們來說, 只是一場鬧劇。
從蓬萊殿有條不紊處理手中事務的女官來看,李賢的衝動之舉,確實成了笑話。武皇后甚至沒有加派人手保護自己。
她就是如此自信, 根本不把李賢放在眼裡。
連英娘也是不慌不忙的, 如果不是涉及到薛家和薛紹,她壓根不會管李賢逼宮的事,之所以冒險去東宮,是為了幫她這個姐姐,想辦法把薛家摘出來, 確保薛紹事後不會受到牽連。
李賢還沒有衝入宮中,英娘已經想到李賢被廢后該怎麼保全薛家。她沒有想過要勸阻李賢,也沒有露出多少恐懼擔心的神色, 只是平靜地等待風波過去。
如果不是為了保住薛紹……英娘什麼都不用做……
李令月跟在上官瓔珞身後,一步一步踏進內殿,目光越過空闊迴環的廊蕪,直直投向碧朗晴空。
她第一次見到薛紹時,是個晴光明媚的春日。
俊秀儒雅的錦袍少年郎,策馬原野,袍袖間滿是馥郁花香。聽到她和其他貴女品評他的相貌,他面露窘迫,周圍的人打趣得更厲害,他無奈搖頭,清秀的臉孔上徐徐展開一個靦腆羞澀的笑容。
那一笑,三月豔陽下開得如火如荼的似錦繁花,瞬間黯然失色。
李令月喜歡薛紹,她沒有太大的野心,只想和心愛的情郎執手一生,白頭到老。
英娘和她一起長大,明白薛紹對她意味著什麼。
武皇后端坐庭前,埋頭翻閱奏摺。
李令月脫屐上廊,俯首叩拜,「母親。」
武皇后抬起頭,細長的眉眼,溫和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慈愛。
李令月不敢和武皇后對視太久,恭敬地垂首道:「母親,六兄的事,您已經曉得了?」
她的母親是位高權重的天后,高高在上,運籌帷幄,冷眼看著李賢一次次試圖反抗,不論他怎麼表現,是賢德孝順的太子也好,沉湎酒色的太子也罷,還是野心勃勃的太子……母親總能找到辦法應對,讓李賢的全部努力和抗爭顯得幼稚而可笑。
以前,李令月很想問武皇后,外面的謠傳是真的嗎?不然母親為什麼如此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
五兄、六兄……還有以後的七兄,八兄,誰當上太子,誰就會被母親逼得走投無路。
五兄迂直,六兄偏激,他們確實有很多令人失望的地方,但是母親從始至終,沒有想過和兒子們修補改善關係。她忙著攬權,忙著收買人心,忙著架空阿父,讓阿父和群臣疏遠,她有太多的事要忙。
進宮的路上,李令月忽然想明白了。
母親最愛的東西,是權勢。她雖然已是兩鬢斑白的老婦人,但仍舊精神健旺,頭腦清醒,她貪戀手中的權勢,捨不得拱手讓出權力。
一旦為兒子退讓,注定要步步退讓,直到退守後宮,她不甘心。
她不僅僅是母親,更是多年把持朝政的上位者,他們不能把母親當成一個普通的深宮婦人來看待,母親理智而敏銳,既繼承了楊氏的美貌和學識教養,又有武士彟的大膽謀略和政治眼光,是個天生的政客。
兒子對她來說,是親人,也是潛在的對手,她有四個兒子,一個不聽話,再換一個就是了,她沒有耐心去馴養一個桀驁不馴、很可能反噬她的敵人。
唯有李令月天真爛漫,不可能對母親形成任何威脅,所以母親疼愛她,縱容她,親近她,給她所有榮寵富貴,讓她無憂無慮長大。
「你想為你的兄長求情?」武皇后嘴角含笑,嗓音依然柔和,「他雖然做出這種大逆不道之舉,我總歸是他的母親,不會要他的性命。」
李賢太容易被激怒,不過這對武皇后來說是好事。如果李賢滑不溜秋,能屈能伸,她反而要發愁。
李令月定定神,「不,母親,兒是來為母親助威的,六兄私藏甲冑武器,心懷謀逆,人人得而誅之!兒擔心母親安危,願陪伴母親左右。」
殿內香菸裊裊,水晶簾微微晃動,折射出一道道璀璨光華。
武皇后挑眉,放下經折奏本,認真地打量李令月幾眼,含笑道,「很好,不愧是我的女兒,你留下罷。」
上官瓔珞搬來繡墩請李令月坐,宮婢聽到殿裡的說話聲靜下來了,很快進來奉茶。
李令月安靜地坐在角落裡,默默喫茶。
記憶裡那個溫柔慈祥的母親離她越來越遠,她今天向母親表忠心,意味著從此以後,她會和其他人一樣,把母親當成一個需要討好、奉承的天后,而不是單純的母親。
權勢確實誘人,有權勢,她才能保護自己心愛的人。
東宮人仰馬翻,有忠於太子李賢的人,有想趁機渾水摸魚的人,有武皇后的人,還有先太子李弘的人……
送出薛崇胤刻不容緩,裴英娘當然不會等李顯。
如果只是被抓,她沒什麼好擔心的,李賢一時半會不敢殺她,更不會動薛崇胤——薛崇胤是薛家兄弟主動送來的,兄弟倆想借此逼迫薛紹和李令月斷絕關係。
她蠻可以待在房氏的院子裡,等事情平息。
但是她必須在武皇后的人攻進東宮前把薛崇胤送出去,所以一刻都不能耽擱。
可李顯別的本事沒有,逃命的速度出人意料的快,鍥而不捨地跟在他們幾人身後,怎麼都甩不脫。
後邊的東宮衛士跟著他的腳步,越來越近了。
記得狩獵那次遇到野豬,李顯一人一騎衝出林子,把護衛們遠遠甩在身後,也是差不多的情景。
不過那時候追趕李顯的只是一頭野畜,如今卻是百八十人合圍,他們很難逃出去。
郭文泰當機立斷,一把抓起薛二郎,和裴英娘、楊知恩分開,引開部分追兵。
李顯像是認準了裴英娘,氣喘吁吁跟著她不放。
機會難得,那些人很快會再度追上來。
裴英娘回頭怒視李顯,語氣卻柔和,「七兄,你跟著我走太危險了!我往東邊走,你躲在這兒,等我把人引開,趕緊逃出去搬救兵!」
李顯大口喘氣,直搖頭,「不、不行,我不能丟下你不管!我們一起走。」他緩過氣,拍拍自己的胸口,大義凜然,「你別怕,我是堂堂英王,太子的親弟弟,有我在,那些人才不敢傷你。」
楊知恩朝天翻了個大白眼。
裴英娘一陣無語問蒼天,有你在,我才不好逃命好麼?!
李顯以為她被嚇壞了,毅然擋在她身前,「我常來東宮和六兄比賽鬥雞,知道怎麼從夾牆那邊的暗門出去,來,跟我走!」
他手指的方向路徑恰好是郭文泰剛才暗中告訴裴英娘的安全撤離路線,他們原本打算從南面走,現在南面被堵嚴實了,只剩下北面一條秘密小道,通向內苑。
院子周圍到處是步步緊追的衛士,裴英娘皺眉,和楊知恩對視一眼,無奈地搖搖頭,抬腳跟上去。
一路狂奔,躲過好幾撥衛士的搜查,到了一處僻靜的院落前,院門前有甲士看守。
李顯急得直跳腳,「怎麼辦?我、我打不過他們……」
剛才好幾次和追殺他們的衛士擦肩而過,多虧李顯熟知東宮的院落,他們才能一次次繞路找到藏身的地方,再不逃出東宮,他們很可能被人一窩端。
楊知恩抽出腰間佩刀,一把推開李顯,迎上前,和甲士們纏鬥在一起。
他身手利落,很快解決掉院子裡的甲士,回頭示意李顯和裴英娘跟上。
就在此時,裴英娘懷裡的薛崇胤突然哇哇大哭起來。
嬰兒的啼哭聲劃破寂靜,三人心頭一緊,冷汗瞬間濕透重重衣衫。
「找到人了!」
有人發出驚喜的高呼,和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的衛士們屏氣凝神,辨別哭聲的來源,迅速調轉方向,往北面合攏。
裴英娘暗嘆一口氣。
郭文泰怕薛崇胤路上哭鬧,和楊知恩匯合時,不知喂小傢伙吃了什麼,她來不及阻止,生怕那藥丸會損傷薛崇胤的身體,現在聽小傢伙哭起來中氣十足的,應該傷害不大。
小孩子哪裡知道外面是什麼狀況,藥效過了,覺得餓了,就扯開嗓子大哭,怎麼哄都哄不好。
李顯急得直跳腳,接過薛崇胤,上下左右撲騰搖晃幾下,小傢伙竟然不哭了,還大睜著眼睛,好奇地盯著他看,漆黑的眼珠跟著他的動作轉來轉去。
裴英娘和楊知恩愣了一下。
李顯撓撓腦袋,不好意思道:「我在府裡時,常常逗裹兒玩……」
韋沉香為了邀寵,常常把李裹兒餓得大哭,哭訴在九成宮時母女如何可憐,如何絕望無助。
女兒出生時,李顯不在身邊,心裡十分愧疚,對李裹兒很是疼愛,幾乎天天會陪著女兒玩鬧,知道怎麼哄孩子。
「大王,小郎君跟著您更妥當,您快從暗門出去,我殿後。」楊知恩眼神閃爍,忽然推著李顯往前走。
李顯頻頻回頭,「誒——那十七娘怎麼辦?」
楊知恩沒有回答,哐噹一聲關上門。
裴英娘輕籲一口氣,冷靜道:「只要胤郎出去就行……我們留下來,把人引開。」
東宮真正的內應並非房氏,她有把握自己能全身而退,只要能帶走薛崇胤就夠了。
接下來,就看李賢什麼時候被抓住。
楊知恩不吭聲,猛然鉗住裴英娘的手臂,帶著她躲到外間庭院的假山後。
追兵只在一牆之隔外,有暗門他們也逃不了多遠,必須分開躲藏。
裴英娘心一沉,呆了片刻後,驀然反應過來,睜大眼睛,「你為什麼急著把英王和胤郎推出去?」
他不是在為薛崇胤的安全考慮,而是嫌李顯和薛崇胤累贅,故意把李顯送出去吸引追兵!
裴英娘來不及動怒,轉身想走,楊知恩手上使力,把她抓得更緊。他是武人,她的那把子力氣對他來說簡直不值一提。
她掙紮了幾下,厲聲道:「放開!」
楊知恩目光微沉,低聲說,「娘子,郎君和我交待過,若有不得已的時候,一切以保護您為先。」
他只需要保護裴英娘就夠了,只要裴英娘是安全的,其他人的生死,和他不相干。
追兵湧進院子,撞開暗門,按著李顯的腳印追上去。
裴英娘渾身發顫,臉色蒼白,想發怒,但她知道此時不能發出一點聲音。
等追兵離開,楊知恩輕聲說,「請娘子恕罪。太子和太子妃如果能掌控東宮,自然沒人敢傷害您,可現在不同了,剛才那夥人,不是太子的屬下。」
裴英娘掙開楊知恩的手,聲音冷冽,「他們是什麼人?」
現在不是斥責楊知恩的時候。
楊知恩皺眉說,「依我看,他們之所以追著英王不放,很可能是想趁亂製造事端。我們必須和英王分開。」
既不是武皇后的人,也不是太子的人。
李賢妄想逼迫武皇后還政,不惜調動兵馬,私藏武器,武皇后已經掌握足夠的證據廢黜李賢,不需要大動干戈追捕自己的另一個兒子。
李賢忌憚兩個弟弟,但還不至於要殺自己的弟弟滅口,真要殺,也該是逼宮之後再一個個清算。
一次逼宮,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李賢倉促行事的背後,不知到底混進多少意圖不明的人。武皇后故意放任李賢購買兵器,蒐羅俠客勇士,剛好給了別人可乘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