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夜, 像清透的涼粉凍,月光如銀,四野傳來隱隱約約的蛙鳴, 宮燈高懸,燈火明明滅滅。
李旦拾級而上, 抖開小團窠蜀錦披風, 裹在裴英娘肩頭,牽起她的手。
他的手心溫暖乾燥, 「走, 回家。」
裴英娘輕輕嗯一聲。
已是宵禁時候, 長街清冷寂靜, 來回巡邏的武侯衛提著燈籠守衛坊門,數不清的飛蟲不住往燈籠上撲。
卷棚車馳出宮門,駛向隆慶坊。車窗外掛了香囊,異國番邦進貢的鬱金香、龍腦香, 香氣久久不散,所過之處, 隱隱留有餘香。
裴英娘倚著李旦,小心翼翼避開他腰上的傷口, 「阿兄, 我們不是說好了嗎?」
他們預料到武皇后會這麼做,商量了許多應對的法子,其中不包括李旦直接來接她,他可以用更婉轉妥帖的方法。
李旦背靠層層堆疊的綢緞隱囊, 右手攬在裴英娘肩上,低頭吻她的發頂,「我忘了。」
二十多年來,他全部的溫柔甜美記憶,幾乎全是她,明知她沒有危險,還是忍不住心驚膽顫,她對他來說太重要了,光是想像她不在了的情景就覺得絕望。
擁有過最美好的,怎麼甘心再失去她,回到荒涼的過去。
直接和母親攤牌是最快的方法,他等不到李顯先投降。
聽他睜眼說瞎話,裴英娘輕哼,手卻仍舊老老實實抱著李旦,不管怎麼說,他是因為怕她吃苦頭才放棄其他迂迴手段的。
沉默了半晌後,她忽然說:「每年端午,南方揚州一帶有競渡比賽,長安沒有……今年我們去看龍舟競渡?」
話剛說出口,不等李旦回答,她搖搖頭,否定自己,「不行,你的傷還沒好,不能舟車勞頓。」
而且李治肯定捨不得他們遠行。
李旦攬緊裴英娘,「想看龍舟競渡?」
她點點頭,宮裡的事一樁接一樁,趙觀音很可能活不過今晚……她想出去透透氣。
「回去讓匠人紮彩船,我帶你去洛陽。」車簾被夏風吹起,李旦望著車窗外明朗的月色,眼眸沉靜,「我們去洛陽看競渡。」
裴英娘笑了笑,沒把李旦的話當真,他們哪能說走就走呢!
※
裴英娘走了,說明李旦不想爭太子之位,李顯來不來,武皇后都只能選他當太子。
韋沉香應該鬆口氣的,可她並沒有,反而更害怕了。
如果事情真有這麼簡單,武皇后為什麼還不放她們離開?
她和趙觀音之中,一定要死一個人。
「姐姐,我們該怎麼辦?」
韋沉香去拉趙觀音的手,她們敵對過,仇視過,互相埋怨過,從親如姐妹的閨中密友到見面眼紅的正妃和孺人,現在房裡只剩下她們,她又像小時候那樣,下意識找趙觀音求助。
趙觀音很驕縱任性,對她還是很和善的。
李裹兒哭鬧了一陣,韋沉香心裡沉甸甸的,沒耐心哄孩子,任她哭,小傢伙嗓子都哭啞了。
趙觀音低頭看著韋沉香的手,纖細雪白,李顯應該很喜歡這雙手吧?
他喜歡的人太多了,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
她長嘆一口氣,冷冷道:「你放心,皇后不會殺你。」
她是正妃,殺她就夠了。武皇后之所以把韋沉香和李裹兒也抓來,一方面是嚇唬李顯,另一方面,是讓韋沉香親眼看著她死,韋沉香心思太多了,武皇后這麼做,算是順手給她一個警告。
趙觀音態度冷淡,韋沉香卻奇蹟般的安下心。
她咬咬唇,掛起討好的笑容,「皇后只是嚇嚇我們罷了,姐姐一定也能安然無恙。」
趙觀音自嘲一笑,沒說話,誰都能活下來,唯獨她不能。
李顯如果當上太子,她順理成章成為太子妃,屆時一定會封賞太子妃的家人——她阿娘常樂大長公主勾結世家,意圖暗害武家人,從而扳倒武皇后,幾乎和謀反無疑,聖人已然厭棄她阿娘,武皇后更憎惡她阿娘,不會容忍太子有這樣的岳家。
退後一步說,萬一常樂大長公主仗著李顯是太子,想東山再起呢?阿耶曾給她寫信,說大長公主日夜咒罵武皇后,誰勸都不聽。
趙觀音可以肯定,如果武皇后放過她,那麼要不了幾個月,常樂大長公主多半會因為某種原因暴病而亡。
只有她死了,她母親和阿耶才能活下去,流放之地固然艱苦,總歸不缺吃穿衣食,活著總是好的。
有可能她阿娘最後還是咎由自取,妄想蚍蜉撼樹,挑戰武皇后的耐心……那也不要緊,身為兒女,她沒辦法承歡膝下,已經是不孝,不能用父母的性命去換自己的榮華。
李顯來與不來,只會影響武皇后對他的管束是寬鬆還是嚴厲,改變不了她必死的結局。
吱嘎一聲,上官瓔珞推開房門,她手裡端了只鎏金漆盤,盤中一碗甜羹冒著絲絲熱氣。
猜測成了現實,韋沉香臉色慘白,抱起李裹兒,連連後退,驚叫:「我、我的孩子還小,她離不開母親!」
上官瓔珞抬起眼簾,放下漆盤,轉身退了出去。
門又關上了,隔絕了屋外清冷的月色。
盤中的甜羹散發出陣陣甜香,韋沉香卻像是看到鬼怪一樣驚恐萬分,撲到門前,拍門哭喊,「求求你們,放我出去,我的孩子還沒滿週歲……」
屋外侍立的婢女垂首站著,面無表情,紋絲不動,宛如泥胎木偶。
韋沉香猶不死心,留了幾寸來長的指甲狠狠掐李裹兒的手臂,小娃娃粉藕一樣胖乎乎的手臂轉眼被她掐得青紫,李裹兒痛得大哭,她的嗓子早就哭啞了,這會兒哭出來的聲音飽含痛苦掙扎,讓人不忍卒聽。
趙觀音皺眉,站起身,「她只是個孩子,你掐她就能逃出去嗎?」
韋沉香淚眼朦朧,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伸手去扯趙觀音的袖子,「姐姐,我不想死!我的裹兒才這麼大……她不能沒有母親照顧……」
顛來倒去,只有幾句話,猶如杜鵑泣血。
她不是在為孩子傷心,而是不甘心就這麼死去,李顯就要當上太子了,她怎麼捨得去死?
趙觀音和韋沉香從小一起長大,哪能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所以,你想勸我去死,好救下你和裹娘?」趙觀音掀起薄唇,一臉諷笑,「都到這時候了,你還在和我耍心眼。」
韋沉香淚光閃爍,抓著趙觀音的袖子不放,「姐姐……你想想你的阿耶、阿娘,如果郎君真的成了太子,你阿娘一定活不過入秋!皇后說不定已經派人去括州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只要能活下去,她什麼都願意。
趙觀音反而笑了,韋沉香倒是聰明,能一下子找到她的弱點。
她重新跪坐,脊背挺直,姿態端莊,「別裝可憐了,這裡只有你和我。」
韋沉香身形一僵,哭聲噎了一下。
夜越來越深,甜羹冷了。
趙觀音抬頭看向窗外,窗戶緊閉,屋內四角幽暗,屋外靜悄悄的,一聲咳嗽也聽不見。
她等了這麼久,等不下去了。
成親以來,她沒為李顯生兒育女,沒有怎麼關心過他,剛成婚的頭幾年,嫌棄他,給他找麻煩,罵他沒出息……李顯本來就是個多情種子,肯忍讓她幾年也算是對她情深義重。
他來不來,她都是要死的,不來也好。
「把裹娘抱到那邊去。」趙觀音臉上浮起一絲釋然的笑容,端起銀碗,「別讓她看到我的樣子,她會害怕的。」
韋沉香愣了一下,明白趙觀音要做什麼,抖了抖,眼底劃過一抹狂喜,趙觀音主動赴死,她不僅能活下來,還能當太子妃!
她顫抖著抱緊李裹兒,走到窗邊,背過身。
廊外點了燈籠,燈光透過窗紗,站在窗下,依稀能看到迴廊裡的光景。
明月鑽入雲層,夜風拂動院中的花木,沙沙響,恍如落雨。
迴廊深處響起腳步聲,上官瓔珞提著燈籠,匆匆走來,她身後跟著一個壯實圓胖的錦袍男人。
男人滿臉緊張,形容畏縮,時不時抬手抹汗,做賊一樣,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生怕發出的聲音會驚擾別人似的。
韋沉香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李顯,李顯來了!
「姐姐!郎君來了!」
韋沉香喜極而泣,霍然回過頭。
她的笑容僵在嘴角。
趙觀音仰面躺在簟席上,面容恬靜,好像睡著了一樣。
※
李顯撲在趙觀音身上,嚎啕大哭:「二娘,我對不起你……」
他猶豫了太久,不敢來,母親的意思很明確,他只能自保,不敢和母親作對。直到他看到李旦和裴英娘的牛車駛出宮門,才心存僥倖,覺得趙觀音和韋沉香應該不會出事,鼓起勇氣進宮,沒想到卻來晚了一步!
韋沉香抱著李裹兒,也在一旁哭泣。趙觀音以前真的對她很好,親眼看著對方就這麼死了,即使虛偽如她,哭聲中也有幾分真心。
「太子殿下。」上官瓔珞改了稱呼,示意婢女取來冊封太子的詔書,送到李顯面前,「請殿下節哀。」
李顯呆了一呆,懷裡抱著趙觀音慢慢僵冷的身體,眼光落在詔書上,久久無言。
「郎君,姐姐已經死了,她是甘願為郎君死的。」韋沉香靠近李顯,輕輕推他,「不能讓姐姐白死。」
李顯低頭看著趙觀音,她嘴角微微勾著,好像在微笑。
為了太子之位,為了自保,他拋棄了自己的妻子。
李顯遲遲不接詔書,韋沉香等不及,坐直身,一把抓過詔書,塞到李顯懷裡,「郎君,從今天起,你就是太子了!」
上官瓔珞掃一眼韋沉香,她眼睛通紅,眼角帶著淚花,神情悲痛欲絕,眼底卻滿盈喜色。
她冷哼一聲,難怪皇后殿下要留著韋沉香,這樣的女子留在太子身邊,對皇后更有利。
※
趙觀音的葬禮辦得很倉促。
她的死和李顯被冊立為太子的消息同時傳遍前朝,死了的人,肯定沒有新任太子引人注目,眾人嘆息幾句趙觀音運氣不好就罷了,大部分人都把目光放在李顯身上。
李顯痛哭了幾場,之後一切如常,待武皇后比以前更恭敬。
天后和太子相處和諧,文武百官們偷偷鬆口氣:這幾年皇室內部太多風風雨雨,他們實在是怕了,再折騰下去,他們這些老骨頭承受不住啊!
李顯搬遷至東宮,每天往返蓬萊宮和東宮請安問政,武皇后一派朝臣和東宮屬臣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無事。
朝堂暫時平穩下來。
端午那天,裴英娘和李令月進宮陪李治吃黍粽。
各種餡料的粽子,球形的,錐形的,方形的,扎五彩絲線,琳瑯滿目擺了一大盤。
李治只能一樣吃一口,嘗嘗味道,吃多了他消化不了。
昭善剝開一隻晶瑩雪白的黍粽,遞到李令月跟前,逗趣道:「公主猜猜這個是什麼餡的?」
李令月怔了一怔。
彷彿就在不久之前,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黍粽,飲菖蒲酒,她和武皇后比賽,看誰吃一口就能猜中黍粽的餡料。
她記不清自己最後是輸了還是贏了,只記得當時很開心,內殿一片歡聲笑語。
如今環顧一週,她的兄弟中,只剩下李顯和李旦還在長安。
薛崇胤躺在李治懷裡咯咯笑個不停,胖乎乎的小手努力去夠李治的衣帶。李治呵呵輕笑,拿起食案上的符篆彩幡逗他玩。
李令月笑了笑,低頭吃黍粽。
李顯第一次帶韋沉香進宮赴宴,韋沉香裝扮得格外鄭重,花釵翟衣,滿身披掛,胸前一串波斯寶石項鏈,珠光閃耀,乳母抱著李裹兒,跪坐在她身後。
李治沒有問趙觀音的事。他曾想借趙觀音和李顯的聯姻拉近武皇后和宗室的關係,現在沒有這個必要,趙觀音不適合當太子妃,更不適合擔任一國之母的重任。
當然,韋沉香更不適合。
帝后都不喜歡韋沉香,太子妃的位子暫時空著。李顯猶豫再三後,向武皇后請求追封趙觀音,武皇后笑眯眯應了。
武皇后不僅答應追封趙觀音,還和沒事人一樣嘆惋兒媳婦走得太突然了,李顯心中更為恐懼,喝酒的時候手腕微微打顫。
裴英娘心無旁騖,安心吃粽子。
李旦坐在她身旁,親手幫她剝粽子,修長的手指拆開青綠色的箬葉,這種箬葉長安少見,是從南方運到長安的,用箬葉包的粽子,米粒帶著一股獨特的清香。
她吃得太香甜,李治逗弄薛崇胤,偶爾扭頭看她幾眼,不知不覺跟著她吃完一整個蜜煎粽子,不敢再吃了,笑著道:「十七先歇一歇,看得我眼饞。」
近侍送上消食的熱茶。
裴英娘笑,接過茶盅,淺啜一口,茶水裡泡了櫻桃,甜絲絲的,「不關我的事,是阿父自己饞了。」
李治搖頭失笑,慢慢喝完一盞茶,像是忽然想起什麼,看著食案上的精美菜餚,側頭和武皇后說,「昨日工部侍郎奏本,關中大旱,百姓三餐無繼,吃光糧食,只能以野草、樹根為食,可是屬實?」
武皇后愣了一息,肅然點頭道,「不錯,我昨夜派女史出宮巡查,雖是端午佳節,城外百姓家中卻冷鍋冷灶,老幼婦孺衣不蔽體,每天吃豆渣、糠餅果腹。」
她微微一笑,「陛下無須擔心,我已命戶部、工部尚書協理賑災之事,等糧食運到長安,可解災情。」
長安繁華昌盛,人口眾多,附近的糧食產量遠遠不夠城中百姓的需求,歷來都是從南方運送糧食至長安,供應百官和公卿世家們的飲饌。一旦遇到天災,長安附近的老百姓便要挨餓。
裴英娘聽著李治和武皇后商議朝政,沒有插嘴。
京兆府周圍確實有災情,她前些天剛剛聯合各大世家,捐出幾船糧食,開設粥鋪,救濟百姓。
李治眉心微擰,憂心忡忡,慨嘆道:「宮中山珍海味,宮外卻飢民遍野,連幼小孩童都吃不飽肚子,朕身為天子,不能為百姓解憂,實在愧矣。」
他自稱朕,說的話又嚴肅沉重,李顯、李旦、薛紹、韋沉香、裴英娘、李令月都放下筷子,紛紛離席,叩首道:「兒等慚愧。」
武皇后也輕斂衣裙,鄭重道:「陛下心憂天下,妾更當為表率。」
她命宮婢們撤走食案,解下頭上的珠翠簪環,「傳令下去,宮中女眷,內外命婦,不論品階高低,從今天起,不得衣十二破間色裙、戴鴉忽步搖首飾,勿忘聖人教訓,儉樸為宜。」
裴英娘、李令月附和。
韋沉香臉上漲得通紅,偷偷掩起袖子,蓋住腕上殷紅如血的寶石手串。
李治握住武皇后的手,和武皇后商量具體的賑災事宜。
末了,他轉頭看著李旦,「洛陽糧倉遍佈,存糧充足,我準備攜百官前去洛陽就食,緩解城中災情。旦兒,你回去以後收拾行囊,先去洛陽行宮料理遷宮之事,不必鋪張浪費,只需打掃乾淨宮室就好。」
李旦沉聲應答,「是。」
李治又吩咐李顯。他是太子,得留下監理朝政,東宮有完備的小朝廷體系,制度完善,李治和武皇后不在長安,李顯也能在屬臣們的輔佐下處理政務。
李顯不敢一口答應,先抬頭打量武皇后。
武皇后朝他點點頭。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兒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