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樂聲響徹雲霄,射禮開始了。
李旦代天子射。
他走到前殿當中,風吹衣袂飄飄,身姿挺秀,眉宇軒昂。
千牛衛大步上前,奉呈弓箭。
李旦抓起彎弓,引弓搭箭,箭尖微挑,指著遠處的靶心。
嗖的一聲,箭矢劃破空氣,和著激昂的樂聲,射中獸皮箭靶。
一箭剛剛射出,李旦沒有停頓,繼續拉弓,連發四箭。
鼓樂聲停了下來,嗖嗖幾聲銳響,每一支箭矢都準確無誤地紮在箭靶上。
李旦放下長弓。
千牛衛將軍秦岩小跑到箭靶旁查看,隔得太遠,宴席上的朝臣們看不清李旦是否射中。
秦岩拔出四支御箭,回到台階前,揚聲道:「俱獲!」
獲,說明箭矢正中靶心,不偏不倚。
群臣轟然叫好,齊聲恭賀女皇。
高台東邊堆滿各種綾羅珠寶,那是預備賞賜給諸位大臣的。西邊設長條桌,宮婢手捧執壺,桌上一溜花口碗——有賞有罰,射術高超的大臣有賞賜,射得太偏的,則要罰酒。
李旦四支全部射中,女皇問他想要什麼賞賜。
裴英娘欠身坐直,目光灼灼,滿臉期待地仰望著李旦,眸子烏黑髮亮,炯炯有神:阿兄,要瑞獸啊!
李旦嘴角微微勾起,笑了一下,好久沒看到小十七這副眼巴巴期盼禮物的模樣。
「母親,兒聽說劍南進貢一雙瑞獸貔貅。」
女皇把李旦和裴英娘的眼神交流看在眼裡,眼眸微垂,頓了一下,忽然覺得有些意興闌珊。
羊仙姿為她斟滿一杯龍膏酒,酒液烏黑,她輕撫犀角酒杯,神思飄向遠方,「可。」
裴英娘抿嘴笑,挽袖為李旦斟酒,等他坐下,捧著酒杯送到他跟前,「恭賀阿兄。」
李旦接過酒杯,眼角斜挑,「要謝我什麼?」
裴英娘皺眉想了想,有些犯難,反問他:「阿兄想要什麼?」
鼓樂聲重新響起,大臣們按著順序一個接一個拉弓射箭,宴席中時不時爆發出一兩聲哄笑,有人射偏了。
差不多到時候了,李旦放下酒杯,給裴英娘夾菜,靠近她身側,沉聲道:「英娘,好好想想,回去我會找你討要報酬。」
他起身走了。
裴英娘耳畔發燙,趕緊環顧左右,還好宮婢們離得遠,沒聽清李旦剛剛說了什麼。
台階下,宮人把射爛的獸皮箭靶撤下,換上一隻新的箭靶。
哐當幾聲,大臣們手中的酒碗銀箸落地,有幾個激動的,把几案都碰倒了。
看清宮人抬上來的新箭靶,眾人愀然變色。
台下議論紛紛,氣氛詭異,悶頭專心吃醍醐餅的裴英娘抬起頭。
廣場上風聲呼嘯,彩幡飄揚,箭靶上傳來一聲聲慘叫——上面竟然綁了個大活人!
宴席上的大臣們心頭惴惴,暗道不好,原本以為射禮專為賞賜群臣而舉辦,應該能風平浪靜,吃吃喝喝就過去了,頂多誰運氣不好把箭矢射到坐席間被人恥笑兩三年,沒想到連射禮都能橫生波折!
魏王武承嗣雙手握拳,牙關咬得咯咯響,「是王慶之!」
他拋開酒杯,回頭找到年輕俊秀的侍御史,「你不是推事院主事嗎?王慶之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王慶之是武家的人,他號召洛陽坊民上書請女皇改立太子,積極為武承嗣造勢,誣告李旦意圖謀反。前不久推事院將王慶之收押,通過這種手段把他的陳書呈送給女皇,女皇看過坊民陳情後,沒有公開表態。
蔡淨塵鳳眼微微一眯,掃一眼慢慢走下長階的李旦,臉色微沉,「我不知情……出發之前我去過推事院,王慶之當時還在麗景門內。」
武承嗣揮揮手,叫人下去打聽。
僕從很快折返回來,「郎君,太子親衛奉聖命帶走王慶之,推事院的人不敢阻攔。」
李旦經過姑母的同意?
武承嗣面色紫脹。
蔡淨塵不動聲色,一杯接一杯飲酒。
射禮有完整的儀式,步驟清晰,有人射箭時,伶人們要奏樂配合……但是太子命人把大活人綁在箭靶上,前所未聞,龜茲樂人面面相覷,不敢繼續奏樂。
沒有樂聲,場中一片寂靜,唯有西風扯動彩幡的嘩嘩聲響。
李旦接過千牛衛奉上的箭矢,搭在弦上。
朝臣們屏氣凝神,在場數百人,大氣不敢出,眼睛瞪如銅鈴,一眨不眨,目光有如奔湧的海潮,彙集到李旦身上。
日光下,箭尖散發出粼粼光澤。
一聲銳響,破空之聲彷彿帶著雷霆之勢,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響。
這一支箭並沒有射中王慶之的要害,而是扎進他的大腿裡。
王慶之猛然掙扎,口中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聲。
「他被灌過藥……」蔡淨塵一邊吃酒,一邊低聲和武承嗣解釋,「一種特質的湯藥,服用過後,他全身無力,求死無門,偏偏會一直保持清醒,所有知覺無限放大,一點點針扎一樣的小刺痛,變成挖心撓肝一樣的劇痛,比一刀一刀凌遲還痛苦,但是不會致死,哪怕痛入骨髓也不會死……他還能活很久,直到最後一滴血流乾,生不如死……」
武承嗣的臉由紅轉青,又由青轉白,「別說了!」
蔡淨塵從善如流,自顧自吃酒。
這時,千牛衛走到武承嗣的席位前,做了個拱手的姿勢,「殿下請魏王射。」
眾人連忙低頭吃菜,假裝看不到武承嗣幾欲噬人的陰沉臉色。
武承嗣咬咬牙,推開身旁侍酒的宮婢,大步走到廣場前。
李旦居高臨下,俯視著他。
兩人目光交匯,武承嗣睚眥欲裂,抄起長弓,拉開弓弦,一箭射出。
他想一箭把王慶之射死,反正留著也沒用了。
可惜事與願違,一枝鐵箭不知從哪裡激射而出,撞開他的射出的竹箭,箭尖顫了兩下,委頓在地。
武承嗣回頭怒視李旦,欺人太甚!
李旦負手而立,沒看他。
朝臣們左看看,右看看,很快弄清楚現在的狀況:太子想要當眾處置誣告他的宵小,殺雞儆猴,警告心懷不軌之人,陛下默許。
魏王的箭支沒有射中,顯然太子不想讓王慶之死得太乾脆,他們待會兒射箭的時候,最好朝王慶之的手啊腳啊之類的地方瞄準,不要讓王慶之死得太早。
其實只要把王慶之的要害多墊幾層防護就好了,太子偏偏不那樣做……分明是故意氣武家人……
朝臣都是人精,想明白來龍去脈,慢慢冷靜下來。
接著,千牛衛按照順序,依次請大臣們「試試身手」。
王慶之身上扎滿箭簇,成了一隻刺蝟。
他的嚎叫聲響了很久,不知宮人喂他喝了什麼,他沒法咬舌自盡,只能一次次感受錐心刺骨之痛,著實淒慘。
高台之上,女皇面色平靜,滿頭白髮並沒有讓她顯得蒼老,眉宇之間只有歲月沉澱的睿智精明。
裴英娘微微蹙眉,她倒是不怕……不過王慶之的叫聲實在太慘了,真的很倒胃口。
難怪李旦擔心她會害怕反感。
餘光感覺到有人注視自己,她抬頭四顧,李旦站在高階前,回頭看她,眼神幽深,隱隱夾雜一絲郁色。
她一攤手,做了個只有兩人才懂的手勢。
除非之間橫亙著血海深仇,通常她不會用這種手段折磨敵人。但是李旦和她不同,他既要展示出他的強硬,和武家人抗衡,又要注意分寸,儘量不惹怒女皇,其中的艱難辛苦,非常人能夠想像。
她不會因為他手段狠辣而改變對他的看法。
看懂她的意思,李旦眼眉舒展,笑了一下。
這一笑彷如雲銷雨霽後晴朗的碧空,澄澈清朗。
她不怕就好。
射禮過後,武承嗣氣急敗壞,領著武家人求見女皇。
女皇不咸不淡安撫武承嗣幾句。
裴英娘眼觀鼻鼻觀心,攙扶女皇,送她回寢殿。
武承嗣氣得跳腳,叮囑蔡淨塵,「我就不信抓不到太子的把柄,你去查,仔細查,太子身邊的近臣屬從,一個都不要放過!」
蔡淨塵冷淡地應了聲是。
女皇沒有馬上就寢,她要裴英娘留下來幫上官瓔珞整理卷冊。
裴英娘愣了一下,躬身應喏。
裴宰相和張宰相走進內殿的時候,吃了一驚。
女皇端坐在胡床上,手執奏本,低頭翻閱,太子妃裴英娘側坐在她身旁,手裡拈著一枝紫毫筆,在為女皇批註一本軸裝帛書。
兩人對視一眼,不動聲色,上前通稟事情。
裴英娘負責記下兩位相公稟報的政事中涉及到的人名、地名和大致事件,按照花名冊查清相關官員,理清背景,呈送給女皇看。
這種差事其實她並不陌生。
以前在長安時,李治身體不好,她去含涼殿陪伴他的時候,李治偶爾會把奏疏交給她,讓她大致瀏覽一遍,然後用簡短的話複述給他聽,他頭暈目眩,沒法閱卷。
現在女皇讓她做的事有點像會議記錄,她駕輕就熟,很快抓住兩位相公的重點,根據上官瓔珞的提示,擬好大致內容後,重新謄抄一份。
女皇接過她抄寫好的那一份,匆匆翻閱一遍,點點頭,詢問裴宰相劍南鬧光火賊的事。
她思路清晰敏捷,問出一連串問題,裴宰相和張宰相全神貫注,不敢走神。
裴英娘安靜旁聽。
有時候她不得不佩服女皇,平常人到她這個年紀,老態龍鍾,垂垂老矣,再多的雄心壯志,也被歲月消磨光了,她卻不甘於安享晚年,還能保持清醒,改唐為周,把朝臣們治理得服服帖帖的。
射禮結束後,李旦沒有立刻走,他命人把王慶之的屍首抬出宮去,「割下首級,掛在皇城門前,找一個出入的官員都能看得見的地方。」
楊知恩嘿嘿一笑,抱拳道:「是!」
薛紹臉色蒼白,走到李旦身後,「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十七娘再三交代,要公主留在府裡……」
李令月有孕在身,如果今天在場,一定會被嚇壞。
李旦瞥薛紹一眼。
薛紹一直挺怕他的,今天之後,對他的畏懼又更上一層樓,看到他冰冷的眼神,訕訕笑了一下,說起正事,「殿下,劍南進貢的瑞獸暫時養在禁苑裡,是送到上陽宮,還是繼續關著,由狸奴看守?」
李令月給他安排了一個閒職,各道諸州進貢的珍奇寶貝有他負責。
如果不是為了問瑞獸的事,他才不會硬著頭皮跑過來找李旦說話。
公主快生了,他只想待在公主府裡,陪伴公主。
李旦想了想,道:「送到上陽宮去。」
裴英娘對劍南的瑞獸非常感興趣,早點接回去,給她一個驚喜。
宮婢端來銅盆溫水,服侍他洗手。
射禮上他吃了不少酒,身上有股酒味,桐奴翻出隨身攜帶的熏香球,他接過來塞進袖子裡,裴英娘不喜歡他帶著酒氣進門。
他站在風口處吹了會兒風,吹散衣襟袍袖的酒臭味,然後去正殿接裴英娘。
女皇還在議事,甲士守在迴廊外邊。
房瑤光剛好從側間出來,懷裡抱了一大堆輿圖、歷年典冊,「殿下。」
李旦問她裴英娘幾時出來。
房瑤光道:「大約還要半個時辰。」
說完話,她匆匆走了。
李旦沒進去,站在迴廊外邊等。
紫薇花差不多要開敗了,宮婢們掃走花瓣,刨土挖溝,準備移植蜀葵,蜀葵的花朵又大又富麗嬌媚,秋初季節,蜀葵開得最好。
「殿下。」一名宮婢走到李旦身後,屈身道,「太子妃還要一個時辰才出來,陛下請您去東邊閣子裡稍等。」
李旦扭頭,宮婢身著窄袖衫,外罩半臂,系羅裙,肩繞披帛,打扮和尋常宮婢不同,顯然是個領班,或者是女皇身邊寵幸的近人。
桐奴笑道:「多謝姐姐提醒。」
宮婢笑了一下,發現李旦又扭頭去看廊下的風景去了,根本不搭理自己,稍一沉吟,抬腳走開。
來日方長,她是陛下身邊最得寵的宮人,太子早晚會明白結交她能給他帶來多少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