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失雲漸翻身坐起。
拍窗的人飛快道,「執失都督,記住,你只有半個時辰,這是太子殿下的命令。」
執失雲漸眼瞳微微收縮。
與此同時,幾名甲士打開銅鎖,光線爭先恐後湧入房內,四個親衛簇擁著一名方臉大漢走進牢房。
漢子濃眉大眼,面白有須,相貌堂堂,年紀四十歲左右,進房以後一撩袍子,坐在衛士們搬到他身後的一張胡床上,拍拍手,「餓了吧?先吃點東西。」
捧著托盤的甲士魚貫而入,長幾很快擺滿各種吃食,帶餡蒸餅,炙羊肉,鹿肉、熊掌,油汪汪的煎餅,酥脆的胡麻餅,大碗醬菜拌麵片,份量十足,香氣撲鼻,都是能扛餓的食物。
執失雲漸一言不發,抓起蒸餅,拈一雙筷子,自顧自吃起來。他的雙手雙腳都套有鎖鏈,動作不大靈便,只能夠到眼前幾盤菜餚。
漢子很有耐心,時不時幫他調換一下菜盤的位子,方便他吃到想吃的菜,等他吃飽喝足後,命人撤走食案,「大郎,你想清楚了沒有?」
執失雲漸眼簾半抬,光線照亮他的臉,鼻樑上橫亙著一道新鮮的傷痕,「你呢,你想好了?」
漢子朗聲大笑,「我早想好啦!聖上親自提拔我,我不會背叛她。」他抬腿猛踢執失雲漸一腳,「蠢漢!這幾年聖上對你不好嗎?你為什麼要替太子賣命?你差點和太子妃訂親……那封賜婚的敕旨沒有完全銷毀,中書省保留了原檔,太子只是利用你而已,等他即位,頭一個要殺的人就是你。」
低頭看一眼袍角上的腳印,執失雲漸擰眉,還未癒合的傷疤隱隱作痛,提醒他這幾天的嚴刑拷打並非噩夢,他慢條斯理,一字字道,「魏三,你我都是唐臣,家族幾代深受李氏恩德,武周氣數已盡,我們應當報答先帝的知遇之恩,輔佐太子,光復李氏大唐。」
魏三沉默一瞬。
片刻後,他咧嘴大笑,「大郎,難怪先帝當年挑中你。」
彷彿覺得自己說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他捧著肚子大笑不止,笑得兩眼淚汪汪。
執失雲漸面不改色。
魏三的的笑聲越來越低,最後化為一聲長嘆,他欠身坐直,正色道:「大郎,你我相識一場,聖上很賞識你……聽我的勸,歸順聖上,你依舊還是風光無限的大都督。」
屋外鴉雀無聲。
靜默中,執失雲漸的耳朵突然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他扭過臉,移開視線,凝望門外嵌在高牆之間的一角碧朗晴空,輕聲道:「你錯了,魏三,大都督……從來都不是風光無限的,我要的也不是風光。」
他話音剛落,院內響起一聲尖利的呼嘯,一枝銳利的箭矢擦破空氣,宛若飛虹流星,竄進牢房,精準地釘在魏三的背上,箭尾微微輕顫。
甲士們大驚失色,幾人立刻抽出長刀,團團圍住魏三,另外的人怒吼著撲向門外。
可惜還是晚了一步,魏三瞪大眼睛,連一聲呻/吟都來不及發出,砰的一聲倒在地上,已然氣絕身亡。
箭頭淬了毒液,見血封喉不是傳說。
統領身亡,甲士們驚慌失措。
像炸開鍋似的,寂靜的高牆內忽然響起紛雜的腳步聲。
四面八方都有埋伏的人手,更多的人從北邊宮門源源不斷衝進夾道里,沒有人嘶吼,他們手起刀落,利落解決掉遇到的每一個反抗者。
這是一場安靜的屠殺。
甲士們無處可逃,被逼退到牢房裡,一人吐了口唾沫,舉起長刀,砍向雙手和雙腳被捆縛在床欄上的執失雲漸。
執失雲漸低嘆一聲。
舉刀的人頓住了,踉蹌幾下,頭朝下栽倒在地,背上鮮血四溢。
秦岩拔出因為力道太兇猛而嵌進甲士骨頭裡的橫刀,哚哚幾聲,用帶血的橫刀砍斷執失雲漸手腳上的鎖鏈,嘿然道:「剛才我救你一命,以後別賴賬啊!」
執失雲漸沒理他,徑直走到門外,目光逡巡一圈,局面幾乎一面倒,魏三的人毫無反擊之力。他問跟出來的秦岩:「還有多少人?」
秦岩接連砍翻兩個甲士,忙裡偷閒答道:「就這些人,外面的人都降了,只剩下魏三。」
執失雲漸回頭,魏三躺在一片血泊之中,面容扭曲,眼睛瞪得大大的。
一個身量高挑的俊秀青年走到他身旁,冷聲道:「都督,這裡沒你的事了,請你迴避。」
這個嗓音執失雲漸並不陌生,剛才就是這個青年在窗外提醒他李旦準備殺死魏三。
執失雲漸眉頭緊皺,「你說還有半個時辰。」
青年鳳眼上挑,「魏大將軍冥頑不靈,哪怕給都督十二個時辰,結果也是一樣的。事不宜遲,夜長夢多。長街另一頭就是二張的人,必須盡快拿下北衙。」
不知何時,兵器相擊的聲音停了下來,秦岩開始領著部下清點人數,收斂屍身。
青年說得沒錯,魏三忠於女皇,不會改變心意,這就是宮廷政變的荒誕可笑之處,拒敵於千里之外的猛將,死得如此不值……執失雲漸雙手握拳,問青年:「殿下預備怎麼處置魏三?」
青年笑了笑,「都督放心,魏大將軍曾立下汗馬功勞,殿下交待過要厚葬他。」
空氣裡充溢著濃重的血腥味,執失雲漸抬腳走開。
青年淡淡掃他一眼,回到房內,抽出魏三背上的箭矢。
很多年前,他曾想揮動手中淬過毒汁的長刀,殺盡所有暗害娘子的惡人,最後他忍住了,因為那些人身份貴重,不能說殺就殺,他不能給娘子添麻煩。
現在他終於能放開手腳大開殺戒。
他看得懂執失雲漸剛才那個淡漠的眼神,對方瞧不起他用毒箭殺死一個大將軍。
只要能達到目的,何必在乎過程!魏三在北衙極有威望,不能一擊斃命的話,那些投降的將領隨時可能反水,逼宮之事牽涉甚大,不能有一點差池……蔡淨塵嘴角勾起,把剛剛奪走魏三性命的箭矢塞回箭囊之中,動作粗魯,絲毫不怕自己也被箭頭傷到。
秦岩把他收起毒箭時那一副漫不經心的調調盡收眼底,嚇得後退好幾步,「你該去上陽宮了,明天太子妃進宮。小子記牢了,除非殿下本人叩門,誰都不能信。」
蔡淨塵低頭,用袖角一點一點抹去長刀上的血跡。
他準備好了。
※
夢裡感覺到身邊的胖糰子在不停鬧騰,裴英娘眉頭輕蹙,捲起錦被,往榻床裡面挪,臉朝裡鑽進被子底下,繼續睡。
完全不想管教兒子。
李旦失笑,揪起醒來之後活力無限的阿鴻,「別吵你阿娘。」
阿鴻咯咯笑,雙手胡亂拍打李旦的臉,還想往裴英娘身上撲,奈何衣領被李旦抓得緊緊的,撲騰半天,始終夠不到賴床的母親。
他倒也不生氣,小胖腿使勁朝後蹬。
李旦陪他玩了一會兒,天漸漸亮了,羅帳外籠了一層淡淡的霞光。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靠近,馮德稟報說侍御史、郭文泰和崔奇南都準備好了,張宰相、李將軍、洛陽尹等人送來密信。
李旦收起笑容,俯身親吻裴英娘的眉心,柔聲道:「十七,該起身了。」
裴英娘緩緩睜開眼睛,剪水秋瞳,目光迷濛,茫然問:「唔?」
馬上就要帶兵圍攻紫微宮,這是關係到無數人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如果事敗,不知有多少人要人頭落地,慘遭滅門……
作為發動宮變的主使,李旦此時應該如坐針氈,應該忐忑不安,可他卻笑了,眉眼舒展,笑得沒有一絲負擔。
他暗暗道,十七剛醒來的樣子真可愛,可愛到依然能讓他忘卻所有煩惱。
一刻鐘後,裴英娘起床梳洗,雲鬢纍纍,略施珠翠,簪一朵石榴紅牡丹花,青衫紅裙,肩繞錦帛,眉心貼翠鈿。
乳娘把吃飽的阿鴻送到甘露台,小傢伙套了一身石青春衫,牽著乳娘的衣袖,走路搖搖擺擺,撒嬌想讓乳娘抱他走,負手站在廊前的李旦掃他一眼,他伶俐得很,立馬不吭聲了。
裴英娘搭著半夏的手走出內室,牽起阿鴻的小胖爪子。
卷棚車慢慢馳出上陽宮,今天是個大晴天,天澄水澈,湖面波光粼粼,春風撲面,花香四溢。
進城以後氣氛霎時一變,金吾衛明顯比平時多了幾倍,晨光熹微,正是各個裡坊開坊門的時候,平時熙熙攘攘的長街卻靜悄悄的。
車輪軋過長街乾硬的泥土地,嘎吱嘎吱的響聲迴蕩在空闊的大街上空。
裴英娘掀開車簾一角往外看,李旦騎馬走在卷棚車後面,長街另一頭塵土飛揚,看不見人影。
一盞茶的辰光,就有十幾騎人馬鑽出沙塵,向他匯報事情。
壓抑的氣氛將她帶回現實中,李旦把所有事情說得輕描淡寫,讓她差點有種今天不是逼宮,而是去郊遊的錯覺。
她搖搖頭,懷疑是不是因為自己喜歡在緊張的時候插科打諢、自我安慰,不小心把李旦帶壞了。
壓力太重不好,但是完全沒有壓力——好像也不大對呀?
離宮城越來越近,霞光中漸漸浮現出紫微宮的巍峨宮牆,宮門高聳,金吾衛們甚至沒有盤查卷棚車,箭樓上的守衛也並未張弓。
崔奇南悄悄鬆口氣,看來太子早就搞定紫微宮的羽林軍了。
卷棚車一路往北,駛到內宮前,停在白玉石階下。
李旦下馬,扶裴英娘下車。
一名內侍迎上前,「殿下,一切準備妥當,長生院裡裡外外都是李將軍的人,李將軍親自坐鎮,二張沒有察覺,英王把張昌宗引到仙居殿去了,張易之還在長生院裡。」
裴英娘環顧左右。
頭梳單螺的宮婢們手提漆盒,說說笑笑走過,看到他們,遠遠行禮,幾個內侍手執笤帚,清掃長廊兩旁的落花枝葉,還有人抬著水桶,潑灑青石條鋪就的庭院,一切都和平時沒什麼兩樣,每個人各司其職,忙中有序。
李旦吩咐內侍幾句,牽起她的手,拾級而上。
剛到正殿,迎面便見一個俊美高大的男子笑嘻嘻走過來,攔住二人,「陛下剛服過長生藥,太子殿下請明日再來吧。」
李顯一大早進宮,表示和李旦積怨已久,不甘心將太子之位拱手讓人,願意和他們聯合起來扳倒李旦,還親筆寫下盟約書作為憑證,張易之這會兒志得意滿,看李旦的目光,隱隱有幾分得意。
裴英娘眼珠骨碌碌轉來轉去,定定神,故意輕哼一聲。
二張實在是蠢,他們本來沒有謀反之心,一心追求榮華富貴,如果他們一直老實下去,說不定能多活兩年,結果這倆兄弟輕易被人鼓動,妄想複製女皇的篡權之路,加深女皇和朝臣們之間的隔閡,讓越來越多的大臣們堅定站到李旦這一邊。
也許……女皇之所以完全信賴二張,就是因為他們蠢得無可救藥,如果二張再聰明一點,膽子再大一點,說不定鋌而走險,趁她重病時加害她。
看到裴英娘發怒,張易之笑得愈發溫和。
裴英娘怒氣愈熾,冷笑道:「我身為太子妃,奉命為陛下侍疾,張侍郎也要攔麼?」
半夏取出朝中幾位宰相簽字的詔書。
女皇臥病在床,輕易不見外人,身邊只有二張兄弟伺候,朝中流言四起,門下省、中書省幾位長官上書女皇,異姓出入宮闈,實為不妥,要求由太子或是太子妃侍候醫藥。
張易之知道這事,接過詔書,匆匆掃幾眼,心中竊笑,太子把太子妃送來又如何?一個帶著孩子的婦人,難道能力挽狂瀾,幫太子登基不成?
紫微宮是他們兄弟的天下,太子妃落到他們手上,正好可以做人質。
他合起詔書,拱手做了個請的姿勢,他生得俊俏,隨隨便便一個動作,風流瀟灑。
裴英娘看也不看他一眼,輕輕捏一下李旦的手心,走進長生院。
李旦沉默著看她走遠。
打扮成護衛的蔡淨塵、郭文泰、崔奇南和其他十幾個暗衛跟了進去,哐噹一聲,大門緩緩合上。
長生院從裡面關上了。
李旦抬起眼簾,嘴角輕抿,剎那間鋒芒四射,氣勢為之一變。
沒來由的,張易之感覺到一陣心悸,「殿下……」
他的話還未說完,忽然頭皮發麻,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掣住他的胳膊,直接把他拖下台階,一陣天旋地轉後,他口中發出一連串怒罵。
晴空萬里,柔和的春風拂過長廊,殿前樹葉沙沙響,恍如落雨。
李旦站在高台上,負手而立,日光灑滿他的肩頭,丹朱色袍衫上隱隱約約有光芒閃動。他背光站著,俯瞰驕陽下祥和寧靜的宮城,淡淡道:「就從他開始。」
甲士應喏,一刀割破張易之的喉管。
榮寵一時、女皇甚為憐愛的美男子悶哼一聲,沿著石階滾落,摔得頭破血流,他試圖摀住喉嚨,結果只是徒勞,鮮血從他的指縫間汩汩而出,這雙手修長美麗,曾為女皇撫琴吹簫,女皇誇他的手是天底下最好看的。
他離權勢頂峰那麼近,近到唾手可得,太子竟然敢殺他?
他不甘心!
血水濕透層層錦衣,他發出最後幾聲粗喘,身體慢慢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