冊封皇后的儀式極其繁瑣。
首先,要昭告天下,以示普天同慶,典禮前幾天,齋戒沐浴。
然後到了典禮當天,李旦必須身著冕服,率領百官祭告天地宗廟,正副冊封使前去跪受皇后的寶璽金冊。
光是這一道儀式就有數不清的流程,得折騰很久。
接下來,正副冊封使奉寶璽金冊於中宮門前,皇后花釵翟服,朝南站立,由內使接過寶璽金冊,交給內監。
禮官帶著皇后完成一套複雜麻煩的儀式過後,內監朗讀冊書,皇后跪受,第二道受冊儀式完成。
接著禮部官員還要拖延一會兒,正副冊封使回去覆命,此時李旦方可帶著裴英娘前去拜謁宗廟,皇后謝恩,冊封儀式基本完成。
聽剛剛升了品級的上官瓔珞講解完大概的流程,裴英娘就覺得頭暈腦脹,更別提整個過程她還得穿一身厚重的翟服,戴一頭金光璀璨、一看就知道累沉沉的花釵博鬢。
後面接見百官命婦至少能坐著,冊封儀式上必須站著啊!還得時不時跪一跪這個,拜一拜那個,天地祖宗,哪個都不能怠慢。
夜裡李旦回來,裴英娘已經洗漱安置,正抱著阿鴻準備入睡,抬起頭看他一眼,一臉愁容,嘆息道:「今天我得早點睡,明天要早起。」
上陽宮沒人敢管她,她每天想什麼時候起床就什麼時候起床,剛才忍冬提醒她冊封儀式很隆重,她只能睡兩個時辰,四更就得起來梳妝打扮。
李旦失笑,有時候看她很認真地為小事情發愁,他忍不住想笑,不過不能真的笑出來,她會著惱的。
他揉揉她的發頂,「沒那麼麻煩。」
這時,睡夢中的阿鴻正巧翻個身,一腳蹬在他臉上。
李旦臉色一變。
裴英娘努力繃緊面孔,儘量不露出幸災樂禍的壞笑。
她沒笑,但烏溜溜的眼珠轉來轉去,李旦一看就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輕輕捉住阿鴻的小腳丫,「他夜裡喜歡蹬腿,跟著你睡不方便,還是讓他搬出去睡罷。」
「啊?」裴英娘呆了呆。
得知可能又懷孕了時,她把阿鴻挪回來,這幾個月阿鴻習慣夜裡跟著她睡,突然讓他搬回去,他會不習慣的。
李旦輕撫阿鴻的臉頰,朦朧的燈光中眉眼間滿蘊慈愛,「早晚得搬,等他再長大一點,找個飽學之士為他開蒙。」
從皇太孫變成皇太子,阿鴻要學的東西太多了,他思來想去,覺得還是得嚴厲點,至少學業上不能縱著兒子。
在怎麼教育兒子的問題上,裴英娘很願意聽從李旦的意見,她更關心阿鴻能不能承受住太子的壓力,「伴讀的人選挑好了?」
童年的朋友很重要,她不希望阿鴻身邊全是諂媚討好他的人。
李旦點點頭,「薛家兩個,張家一個,崔家一個。」
薛家兩個說的是薛崇胤和薛崇簡,張家和崔家的小郎君年紀大些,性子穩重,已經學會幾千字。
「先讓他們陪著阿鴻玩,過幾年再仔細遴選。」
聽他的口氣,彷彿有種隱隱的自信,覺得阿鴻一定學業突出,一般的世家郎君不配當他的伴讀。
阿鴻還一個字都不認識呢!裴英娘笑了笑,「這些事聽你的安排。」
朝堂、宮闈、南方的水患,北方的蟲災,羈縻州的內亂……那些麻煩事忽然一下子變得很遙遠,夫妻倆以手支頤,看著熟睡中的阿鴻,你一句,我一句,討論怎麼幫他找老師,怎麼給他挑夥伴,如果他不聽話要怎麼嚇唬他,他表現好時怎麼獎勵他……
夜色清冷,漫天繁星閃爍,裴英娘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
第二天醒來時,外邊天光大亮,枕邊空蕩蕩的,李旦早就出去了,阿鴻也沒賴床,應該是被乳娘抱出去玩了。
她急忙起來,冊後儀式可不是鬧著玩的!絕不能誤了吉時!
半夏笑著扶她坐到鏡台前,「聖上說冊後典禮在即位儀式之後,您可以睡到卯時起,不讓奴叫醒您。」
又道:「殿下放心,忍冬看著太子呢!」
過了好半天,裴英娘才反應過來半夏說的是誰。
宮婢們已經改口喚李旦為陛下,阿鴻成太子了。
水晶簾外,內侍恭敬道:「皇后殿下,上官女史求見。」
上官瓔珞是冊封使之一,她告訴裴英娘,冊封儀式盛達隆重,依舊按著基本的流程走,但是她基本不需要露面,可以坐在內殿休息,等所有儀式完成,由幾位內監代她跪受寶璽、詔書。
最後李旦接她去拜祭祖先,才是她出場的時候,前後只要半個時辰。
裴英娘鬆口氣,還好李旦說一不二,她可以安心躲懶。
遠處遙遙傳來肅穆的鼓樂聲,這是儀式中的一部分,什麼時候擊鼓,擊幾下,怎麼擊有嚴格的規定,絲毫不能出錯。
鼓聲和樂聲時響時停,裴英娘在隱隱約約的伴奏聲中吃完朝食,梳洗打扮,她在孕中,不想碰鉛粉,只塗了一層紅玉膏,胭脂淡抹,貼翠鈿,飾面靨,唇脂選了顏色比較莊重的乾紅。
宮婢們圍著她奉承,不住誇她好看。
這時,殿外忽然安靜下來,暮春初夏的風吹過長廊,銅鈴奏出輕快脆響。
一個穿綠裙的宮婢跑進內殿,小聲道:「聖上來了!」
半夏打起簾子。
李旦走了進來,他頭戴冕冠,一襲玄衣纁裳,沉穩威嚴,氣度卓然,這並不是單純的身份轉變和衣著帶來的影響,而是從他骨子裡散發出來的,他並沒有因為成功登上皇位而驟然鋒芒畢露,氣勢反而收斂了些。
也因為這樣,眾人倒愈加畏懼他了。
屋裡的人紛紛垂首行禮。
裴英娘不怕李旦,只覺得他穿冕服和平時有些不一樣,氣質更凜冽了,等他走到跟前,朝她伸出手時,她搭著他的手站起身,壓低聲音笑著說:「阿兄,你穿這一身衣裳真好看。」
李旦低頭看她,唇邊浮起一絲淺笑,習慣性抬起手想她揉的頭髮。
她啊了一聲,警告他:「好不容易才梳好頭髮、戴上鳳冠,別給我碰亂了。」
李旦收回手,改為刮刮她的鼻尖。
不知道什麼時候小十七就跑進他心底最深處去了,說好要一輩子寵著她,讓著她,但事實上他其實才是被忍讓著的那一個。
他牽著她的手,握得緊緊的,帶著她一步一步走出內殿,走進暮春溫暖柔和的春日之下,耀眼的光線濾過層層枝葉,灑在他們身上,暖洋洋的。
※
他們並沒有立即返回長安,女皇的病勢加重了。
李旦推遲行程,但仍然命幾位宰相按照計畫返回長安,為遷都做準備,洛陽有太多女皇的痕跡,想要徹底收服文武大臣,穩定局勢,都城必須遷回去。
裴英娘開始顯懷,這一次她幾乎沒什麼反應,胃口和平時的一樣,李旦怕她勞累,讓她留在殿中休息。
他親自為女皇侍疾,每天處理政事後便去長生院看望女皇,確保女皇得到最細緻的照顧。
女皇一開始對他很冷淡,慢慢的能和他心平氣和討論朝政。偶爾母子倆因為某件事意見不統一而爭吵,李旦毫不退讓,女皇也絕不改口。
事後還得裴英娘出面調解,李旦喜歡把事情悶在心裡,女皇性情剛硬,兩人都不是軟和性子,吵起來哪一方都不肯讓步。
有時候李令月也進宮探望母親,然後到裴英娘這裡坐坐。
兩個月後,幽居長生院的女皇於睡夢中溘然長逝。
臨終前,她留下遺言,去帝號,稱則天皇后,和高宗李治合葬於乾陵。
李旦遵照女皇的意願,唯獨保留她的帝號。
幾日後,他率領百官護送女皇的靈柩回長安,舉行莊重的葬禮,靈柩送入乾陵地宮安葬。
一代女帝,千秋功過,任由後人評說。
※
時隔幾年,裴英娘終於回到闊別已久的星霜閣。
興慶宮的樓閣亭台和大明宮的齊整軒昂不同,零散分佈在山水園林之中,和上陽宮的佈局有些像。
她身子笨重,不便外出,李令月時常進宮看望她。
姐妹倆談談政務上的事,說說朝中幾位閣老家的八卦。
英王妃郭氏也想趁機和裴英娘套交情。聖上擺明了不會再納妃,宮裡只有這麼一位皇后,現在內外命婦們削尖了腦袋想討好皇后殿下,她不能落於人後。
想起李顯和李旦的關係,她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個心思,皇后對她不壞,郎君和聖上兄弟情深就夠了,皇后不是那種喜歡爭鋒誇耀的人,太刻意去討好她,只會適得其反。
星霜閣的石榴樹果實纍纍時,裴英娘臨盆在即,李令月乾脆搬到宮裡住,方便照顧她。
她不愛舉辦宮宴,宮裡沒有以往熱鬧。
李令月嫌太冷清了,每隔三天出宮回公主府住一天。
然後回宮和裴英娘分享她從宴會上聽來的傳聞。
閣老們正忙著嫁女,不止閣老,長安的世家幾乎都在挑女婿,傳說他們被皇后嚇著了,生怕皇后讓他們的女兒出家修道,所以才急著辦喜事。
裴英娘哭笑不得,她怎麼不記得自己曾威脅閣老要把他們的女兒送去當女冠?
關他們的女兒什麼事?她真要撒氣,也是找他們這些當家做主的人欺負呀!
李令月哈哈笑,「還有更誇張的呢!裴家、褚家的郎君之前無人問津,現在閣老們搶著和他們結親,打聽潤郎的足足有二十多家!」
裴英娘聽得咋舌。
太子妃和皇后,不僅僅是身份的轉變,就像從九十九往前跨一步成為一百一樣,好像只多了那麼一點,但是所象徵的意義完全不同。
跨過那道關口,不只別人對她的態度完全變了,她也真正感受到那種殺伐決斷、整個天下皆由我掌控是什麼感覺。
那種感覺酣暢淋漓,令人飄飄欲仙,忘乎所以。
難怪當初女皇會慢慢滋生出野心,很少有人能抵抗得住權勢的誘惑。
她警告一手提拔的盧雪照,裴明潤和褚家的族人,誰敢仗著她的名義為非作歹,她絕不姑息。
權勢是好東西,但是如果沒有相應的掌控權勢的能力,只會害人害己。
好在她身邊的人都挺老實,沒有假借她的名頭作威作福。
她不知道的是,他們確實老實,沒辦法,有那個心也沒那個膽子呀!聖上管得太嚴了,誰給皇后抹黑,罪加三等,他們不敢拿項上人頭去試探聖上的底線。
這年秋天,天氣一天比一天冷,池子裡的荷花依舊一茬接一茬盛開,裴英娘順利生下第二個孩子,果然如奉御所說,是個小娘子。
從開始陣痛到小娘子出生,中間只有一個多時辰,比生鴻奴的時候還順利。
小娘子還沒落地就得到公主的封號。她的兄長鴻奴對剛出生的妹妹很好奇,溜進房裡看了幾眼,偷偷和薛崇胤說,「妹妹有點醜。」
薛崇胤把這話學給李令月聽,李令月轉頭就告訴裴英娘。
鴻奴很生氣,覺得薛崇胤太不夠義氣了,要和他割袍斷義。
薛崇胤連忙道歉,鴻奴看著脾氣好,真生起氣來九頭牛都拉不回。
說要割袍斷義,他真的去找宮婢討剪刀。
薛崇胤後來都急哭了,鴻奴依然不想原諒他。
薛崇簡幸災樂禍,被兄長摁著揍了一頓。
公主的封號是星河,星河即銀河,她出生時剛好是半夜,天朗氣清,漫天星子閃爍,能清晰看見瑰麗的河漢。
李旦把襁褓中的二娘抱給裴英娘看,剛出生的小娘子像小貓崽一樣,小小的一團,他的動作小心翼翼的,略顯笨拙,不過比第一次抱鴻奴時熟練。
宮婢打起簾子,鴻奴跑到榻床邊,拉拉李旦的衣袖,蹬著小胖腿爬上床,「阿耶,阿娘,妹妹不醜,妹妹以後會變漂亮的。」
裴英娘看他一眼。
他自知理虧,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她,可憐巴巴。
裴英娘撐不住笑了,拍拍他的腦袋,「知道錯了?」
鴻奴有點不好意思,一頭紮進李旦懷裡。
李旦沒有指責他,掀開襁褓一角,讓他看小星河,「鴻奴,你是兄長,以後要保護妹妹,不能讓別人欺負她,明白嗎?」
鴻奴點頭如搗蒜,其實妹妹並不丑,他只是頭一次看到那麼小的孩子,沒反應過來而已。
裴英娘忍俊不禁,鴻奴還小呢,剛能把話說全,李旦就急著教他大道理了,他這會兒答應得好好的,明天起來一准忘得一乾二淨。
昨晚生產完,她精疲力竭,身體還有點虛弱,不知不覺倚著隱囊睡著了。
李旦朝鴻奴做了個噓聲的手勢,掖好被角。
鴻奴很懂事,知道阿娘今天很累,合衣躺下,他想和阿娘一起睡。
李旦沒趕他,把閉上眼睛裝睡的他塞進被子裡,然後也跟著合衣躺下。
外邊的天色慢慢暗下來,霞光籠在茜色窗紗上,罩下一片柔和的暗影。
他俯身輕吻裴英娘的眉心,想起第一次見她時的情景。
心中柔情湧動,幾乎熱淚盈眶,卻聽她咕噥一聲,「阿兄,我想吃胡麻餅。」
他嘴角微微勾起,輕輕笑了一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