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將盡,天氣一天天熱起來,太液池依然綠柳環繞,水色空濛。
迴廊曲折連環,通向湖中的賞花閣,閣子建在綠水之上,四面大敞,推開窗戶,指尖便能夠到悄悄探出池水的荷葉尖角。竹簾捲起,鎏金銅鉤攏著淺色輕紗,坐在閣子裡舉目四望,滿眼皆是濃淡綠意。
半夏和忍冬跪坐在廊下煎茶,從醴泉坊運送入宮的清泉水,甘冽清甜,煮出來的茶湯碧綠晶瑩。
微風拂過,梅花小幾上供著的芙蓉花送出縷縷甜膩暗香。
裴英娘嘆口氣,把琉璃棋子丟進翡翠碗裡,皓腕上的一串鑲嵌珍珠金鐲子叮噹響,「阿兄,我們來玩博戲吧。」
李旦挑眉,唇角微微勾起,兩指拈棋,「下完這一盤再說。」
淡淡的語氣,說出來的話卻不容拒絕。
裴英娘忍不住嘟起嘴巴,心裡偷偷腹誹,李旦明明知道她的棋下得不好,還總愛拉著她下棋,和不願服輸的李治如出一轍,實在太狡猾了!
如果玩博戲,她絕對能大殺四方!
博戲一定程度靠運氣,圍棋就全看執棋者的運籌帷幄的本事了。
裴英娘匪夷所思的好運氣派不上用場,很快投子認輸,李旦不許她輕易放棄,「下棋不在輸贏,在於從中體悟道法,要有恆心,有毅力,不能動輒服輸。」
裴英娘悄悄翻個白眼,覺得李旦今天肯定是故意來氣她的。
耐著性子下到最後,等宮婢數清裴英娘輸了多少子,李旦才命人撤走棋盤。
裴英娘忘了剛才的抱怨,笑嘻嘻道:「比上一盤輸得少,阿兄,我是不是進步了?」
李旦看她一眼,沒有說出自己故意讓了她幾步的事實,下巴輕輕一點。
裴英娘絞著垂在腰間的刺繡裙帶,眼珠骨碌碌轉了幾圈,心想:有進步我也堅決不學下棋。陪你們這些一肚子彎彎繞繞的人下棋太傷自尊了。
半夏送來泡過兩遍的芽茶。
裴英娘接過茶盅,啜飲一口,餘光看見李旦坐著沒動。
半夏神色忐忑,望向裴英娘。
裴英娘無奈起身,趿拉著彩繪木屐走到廊下,抬起手,讓忍冬為她捲起縹色錦襦袖子。
小幾上一溜二十幾隻卷草紋銀罐子,她一一揭開,看看顏色,聞聞香味,最後選了木樨花點茶。
茶湯配上點茶花,香色絕美。
沏好茶,她端著茶盅,親自送到李旦跟前,笑眯眯道:「阿兄喫茶。」
李旦這回動了。
裴英娘眉尖微蹙,李旦以前沒有這麼講究吧?他身邊一直都是馮德和楊知恩那幾個老人伺候,衣食起居精細是精細,但遠遠沒有到吹毛求疵的地步,有時候奴僕有什麼疏忽不周到的地方,他也能將就。
怎麼現在越大越愛挑挑揀揀了?
自從裴英娘為李旦泡過幾次茶後,只要她在場,不是她親手泡的茶,李旦不肯喝。
如果不是李旦向來溫和體貼,嚴肅正經,裴英娘簡直要懷疑他是不是在故意支使自己幹活。
她伸頭看看半夏泡的茶,再扭頭看看自己泡的,一樣的顏色,一樣的茶盞,一樣的香氣,完全沒有區別。
難道她泡茶的方式有什麼獨特之處?
槳聲欸乃,一隻小巧的畫舫劃破水浪,停在閣子前。宮婢們掀開紗簾,扶著一個頭梳環髻,穿杏子紅聯珠團窠紋窄袖上襦,泥金黃並丁香色高腰間色裙,肩挽百蝶穿花夾纈披帛的少女踏上石階。
「阿姊來了。」裴英娘讓半夏再去沏一盞茶。
李令月體態豐滿,格外怕熱,手中執一柄月白地雙魚戲水團扇,邊走邊搖扇子,瑪瑙扇墜時不時撞在鑲金玉鐲子上。進了閣子,環顧一圈,挨著裴英娘的坐褥坐了,笑著道:「你又親自給八兄泡茶了?都是你慣的!我就不信,你如果不動手,八兄真就不喫茶了?」
裴英娘搖頭失笑,端起茶盤中的茶盅,往李令月面前的小幾上一放,「那阿姊也是被我慣的了?」
李旦只是要她泡茶而已,李令月可比李旦難伺候多了,做什麼都要拉著她一起,恨不能把她揣在袖兜裡帶出去顯擺。今年光是陪李令月參加各種賞花宴,她幾乎把長安城王侯世家們的宅院逛了個遍。
李令月心虛地笑了笑,「反正你偏心八兄就是了。以後八兄娶親,八王妃一定得找你討教討教泡茶的手藝,總不能讓八兄煩你一輩子吧?」
這話傳到李旦耳邊,他喝茶的動作微微一滯。
裴英娘也怔了一下,不由自主回頭看一眼李旦,目光剛好和李旦的不期而遇。
李旦臉上沒什麼表情,但眼裡有清淡的笑意,眸子黑而亮,情緒深沉。
裴英娘心中一緊,雙頰騰起一股火辣辣的熱意,連忙扭過臉。
李令月低頭看著杯口縈繞的熱氣,放下扇子,喚昭善上前,「取冰來。」
裴英娘眼眉一跳,按住李令月的手,「阿姊別貪涼,雖然是溫茶,喝下去亦能沁人肺腑,保管比你吃冰飲還涼快。」
回頭看李旦低頭喫茶,似乎沒注意到這邊,趴在李令月耳邊道:「阿姊忘了司醫的囑咐?」
李令月想起前不久肚子疼時鬧的笑話,臉上浮起一抹羞紅,「就溫茶罷。」
昭善正想開口勸李令月,見她被裴英娘攔下了,笑著搖搖頭。
銅缶裡水花翻騰,春水煎茶,連香氣都又輕又軟。
閣子不遠處,幾名宦者簇擁著身穿一襲石青色圓領袍衫的李治,緩緩走下落英繽紛的桃花夾道。
落花紛紛揚揚,灑在李治的衣襟衫袍上,宦者們猶豫了兩下,沒敢上前。
秦岩匆匆趕到夾道前,抱拳道,「陛下,永安公主的人找到執失和王御史了。微臣剛從醴泉坊回來,執失中了一種奇毒,需要調養數日,暫時無法進宮面見陛下。王御史只受了點輕傷,已經隨微臣入宮,在御花園中等候陛下接見。」
李治沒有意外,拂去肩頭落花,「十七說執失送回來的信不對勁,果然如此。」
秦岩看一眼左右,宦者們早已經遠遠避開了。
他輕聲道:「陛下,執失說駑失陀部很可能要反。」
「他殺的牧民是駑失陀部的獵戶?」李治雙眉輕皺,「可有確鑿證據?」
秦岩眼中迸射出熊熊怒意,憤恨道:「那些人不是執失下令殺的,是康阿義下的手。」
康阿義是此次戰事的行軍總管之一,父親曾是駑失陀部的酋長,歸附大唐後,改姓康氏。康阿義和執失一樣,都是突厥後人。
「執失返朝途中,發現駑失陀部暗中和西域胡人交易,用牛馬布匹換取冶煉的兵器,正準備抓住那些胡商問個究竟,康阿義先下手為強,把整個小部落的人全殺了,還栽贓到執**上,想趕在回京前除掉他。還好執失警醒,覺察出危險,提前逃了出來。」
至於王浮,完全是倒霉,揣著敕旨到了陣前,正準備大逞威風,還沒下馬呢,迎面看到大批追兵揮舞著寒光粼粼的長刀衝上來,嚇得掉頭就跑,不小心被康阿義的人當成執失雲漸的同伴,被迫一起逃亡。
李治聽秦岩講完來龍去脈,眉頭皺得愈緊。
他能感覺到朝廷對西域的控制力已經大不如前,阿耶在時,能領著唐軍縱橫睥睨,橫掃東西,他不行。
李家出自關隴體系,祖上是軍/人世家,族中男兒英勇不畏死,未及弱冠時戰死沙場的不在少數。阿耶十幾歲時就領兵上了戰場,作戰時常常身先士卒,奮勇殺敵,不僅是個彪炳史冊的英明皇帝,更是個傑出的將才。
李治不一樣,他是宮廷裡嬌養長大的,看完一場豪邁雄渾的秦王破陣樂舞對他來說都是負擔,更別提親上戰場督戰了。
而且,朝廷也負擔不起一場又一場的對外戰爭。國力蒸蒸日上,百姓生活富足,看似太平安穩,其實他一直如履薄冰,生怕會毀了阿耶的心血,一場大戰,很可能拖垮一個強盛的帝國。
隋亡的教訓歷歷在目,阿耶戎馬半生,就是為了給他留下一個平穩的朝堂,讓他可以安安穩穩做皇帝,休養生息才是當前的重中之重。
吐蕃崛起,假以時日,必成大唐的心腹大患,如今突厥又隱隱有了復興之相。
康阿義的反叛,絕不是偶然。
李治揉揉眉心,「傳信程錦堂,命他戴罪立功,捉拿康阿義。」
康阿義在程錦堂眼皮子底下誅殺執失雲漸,程錦堂竟然一無所知,還以為執失雲漸是畏罪潛逃,上書李治為執失雲漸求情,糊塗到這個地步,先前立下多少戰功,都不夠抵罪的。
秦岩抱拳應喏,躬身退下。
「傳王浮。」
王浮踩著沉重的腳步穿過迴廊,踏進桃花燦爛的庭院,恭敬行禮。
李治站在桃樹下,兩鬢霜白,神情溫和,一身廣袖博山錦袍衫,雖已人到中年,但風姿灑然,氣度雍容。
聖人年輕的時候必定是個俊秀飛揚,風采出眾的少年郎。
但王浮此刻沒有心思感嘆聖人的過人身姿,心中想的,是阿耶臨死前說的話。
「世人都道武皇后心狠手辣,接連害死廢王后、蕭淑妃,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如果沒有聖人的默許,誰能欺壓我王家滿門!我馳騁沙場多年,立下赫赫戰功,豈是武皇后一介婦人說流放就能流放的?浮兒,日後回了京兆府,切記莫要再提起你姑母,若你有幸能入朝堂,不僅要小心武氏,還得提防聖人。你姑母死前最恨的人,並非武氏,而是聖人啊!」
恨到骨子裡,卻不能把恨意說出口,不然,王家族人焉能苟延殘喘?
王浮那時候暗暗叫苦,聖人是天子,他是罪臣之子,生死都在聖人一念之間,要怎麼做,才能提防聖人?
後來他跟隨族人,從崖州返回京兆府,朝廷將王家府邸歸還給王氏一族,還讓王家別支撫育他們兄弟。他刻苦讀書,科舉晉陞,重新回到權貴圈子,志得意滿時,猛然想起阿耶臨終前的囑咐。
聖人很少臨朝,朝堂上是武皇后說了算,太子李弘偶爾和武皇后共同執政,可惜是個病秧子,三天兩頭病一場,東宮的事務,由東宮屬臣們把持。
王浮不知道該怎麼提防聖人,思量再三後,他用了一個最愚蠢的方法:公然和武皇后作對。
他渲染自己對武皇后的不滿和憎恨,明裡暗裡聯繫王家舊人,時不時跳出來和武皇后為難,哪怕他知道自己是在以卵擊石。
有他吸引聖人和武皇后的注意力,王洵和其他族弟才能「默默無聞」,安心建功立業。
王浮不知道自己的法子有沒有奏效,至少目前王家正一步步繁榮壯大,王家兒郎開始重新走進朝堂。
聖人似乎忘了他們。
但此刻,面對聖人淡然的目光,王浮頭皮發麻,汗水濕透重重衣衫。
他終於明白,聖人從來沒有忘記他是廢王后的族侄。
武皇后其實並不難對付,她和太子李弘打擂台,正是收攬人心的時候,不論是誰,只要能為她辦事,她倒履相迎,不拘身份門第,只看才華本領。
如今執掌詔令的女官上官瓔珞是上官儀的女兒,管理文書的女史房瑤光是雍王李賢的妻族嫡女,武皇后還不是照樣對她們信任有加?
王浮相信,只要王洵以後不再犯蠢,武皇后也會重用他的。
可聖人不同,聖人心思難定,不論是名聲響徹朝野的功臣,還是後宮中和他相伴多年的姬妾,亦或是血緣相近的親人,只要觸犯到他的忌諱,聖人照殺不誤。
武皇后並非尋常婦人,殺人一般帶有政治目的,動手前總有跡象可循。聖人殺人,才是真正的雷厲風行,乾脆狠辣,因為他秉性柔弱溫和,很少動怒,身邊人往往看不出他的喜怒,一旦他下定主意,那就是閻王爺親自抓人,無可挽回了。
王浮初入朝堂時,聖人已經因為身體的緣故不理事了。前幾次聖人傳召他,總是隔著整座大殿和他說話,中氣不足的聲音傳出來,模糊不清,要宦者在一旁提醒,他才能聽懂聖人在說什麼。
那時他在心底偷偷抱怨聖人,現在他寧願一遍遍去猜聖人在說什麼,也不想和聖人離得這麼近。
李治沉默半晌,目光越過晴光瀲灩的池水,落在對面閣子裡。
裴英娘和李令月依偎在一起談笑風生,一個綠鬢朱顏,俏麗明媚,一個如花似玉,丰姿端麗。李旦坐在一旁,含笑看著她們。
如果他們各自成家生子以後,還能如此友愛,也不枉他如此煞費苦心了。
「你姨母是小十七的繼母張氏?」
王浮冷汗涔涔,以為李治要盤問他,不想聽到的卻是這句問話,呆了一呆。
他沒有聽過誰叫裴英娘小十七,連裴英娘小的時候,姨母張氏也沒有這麼喊她。似乎只有裴家的幾個廚娘、下僕曾這樣喚裴英娘。
看來,宮人們說聖人疼寵十七娘,並非虛言。
王浮心念電轉,道:「回陛下,正是。」
李治垂眸,輕掃袍袖,「你可識得裴玄之和褚氏?」
王浮惶恐道:「裴拾遺是微臣姨父,偶有來往,褚氏和裴家斷絕往來已久,微臣不曾見過。」
李治點點頭,「這是小十七第二次救你了。」
耳邊似有驚雷炸響,王浮哆嗦了兩下,汗流浹背,拜伏在地。
原來聖人什麼都知道!
「你是進士出身,飽讀詩書,應該懂得知恩圖報的道理。日後該怎麼做,不必朕說出口罷?」
王浮不敢抬頭,苦笑一聲,咬牙道:「微臣明白。」
都怪執失雲漸!
他不敢抱怨聖人,不想抱怨裴英娘,只能怪執失雲漸了——如果不是執失雲漸惹出這一大串子的麻煩,他怎麼會被迫任命,此後不得不聽從於裴英娘?
十七娘不壞,可他不想受制於人啊!
閣子裡,裴英娘正和李令月說笑,忽然覺得身後有些異樣,回頭四顧,水上波光起伏,圓圓的蓮葉被微風吹皺,岸邊綠柳輕搖,並沒什麼奇怪之處。
一隻飛鳳花鳥紋銀盤伸到她面前,盤子裡躺著一枚烤梨。
爐端烤梨必須用文火細細悶烤,不能急躁,否則梨子不夠甜軟。
裴英娘接過銀盤,烤梨已經從中間切開,叉起一塊細嚼慢嚥,梨肉又甜又熱,吃進肚子裡,整個人都暖洋洋、甜滋滋的。
炭爐裡燒得畢畢剝剝響,李旦坐在火爐前,衣袍撩起系在腰上,單手握著鐵鉗,額前有些微汗珠浮起。
裴英娘忍俊不禁,「一杯茶換一個烤梨,還挺划算的。」
李令月朝李旦伸出手:「我也要。」
李旦瞟她一眼,空著的左手從簍中拈起一枚梨子,拋到李令月懷裡,「自己烤。」
李令月氣哼哼地瞪著李旦,忽然眼珠一轉,竊笑一聲,挨到裴英娘身上,「英娘,給我吃一口。」
裴英娘把銀盤捧到她面前。
李令月搖搖頭,指著盤子,「你喂我吃。」
裴英娘失笑,拿鏨刻穿枝花小銀簽子叉起一塊梨肉,送到她唇邊,「阿姊這麼懶,以後三表兄會嫌棄你的。」
李令月揮舞著粉拳,「他敢?」
「薛三確實不敢嫌棄你。」
一聲含著笑意的打趣飄入閣子裡。
「阿父!」裴英娘和李令月看到來人,立即笑容滿面,起身相迎。
李旦也放下鉗子,漫不經心掃一眼池水對岸的桃林,才緩緩站起身。
作者有話要說: 猶豫了一下,跟大家說一下,其實敏感內容就是感情部分,現在管的比較嚴,那啥啥雖然沒有血緣關係,而且雙方知道身份,但是還是要注意一下,所以希望大家在評論裡儘量不要寫骨科、兄妹倫/理之類的詞彙哈~目前階段要含蓄……
強調一下:文中部族都是虛擬的,和真實民族沒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