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很快跑回阿福身邊:「蔡四不在賬房,管家說他去迎接貴主了。」
阿福臉色一變,偷偷瞥一眼步履從容、面色冷肅的相王李旦。
但願相王不會注意到蔡四……
巷曲間熙熙攘攘,人頭攢動。
男女老少們堆在巷口,交頭接耳,駐足眺望,想一睹永安公主的風采。
公主在醴泉坊永安觀出家修道的消息已經傳遍街頭巷尾,坊門還沒開啟時,便開始有三三兩兩的老百姓集聚在巷子裡,等著公主的車駕路過。
永安觀在坊中下曲,深宅大院,高牆拱衛,一般人只能遠遠觀望,無法親近。
聽說公主今天出宮會路過巷子,從正門進入永安觀,遠近的坊民們生怕錯過這唯一可以親近公主的機會,坊門開啟後,立刻呼朋引伴,三五成群,揣著芝麻胡餅、油煎餅、羊肉蒸餅,早早佔好位子,一邊當街吃早飯,一邊談論公主這些年的善舉。
盧雪照也在其中。
他聽到身旁兩個老丈在閒話家常:
「你家大郎可找到差事了?」
「哈哈,勞您惦記。公主的書坊招錄紙匠,我讓他去碰碰運氣,本以為他瘸了腿,沒人會要,誰知書坊竟錄用了。」
問話的人笑著道:「我早就說過,大郎雖然腿腳不便,腦子卻精明,公主慈悲寬厚,愛惜人才,肯定要錄用大郎的!」
老丈顯然心情極好,笑嘻嘻道:「當初要不是聽人說書坊是公主名下的產業,大郎哪有膽子去書坊參加考核,其他工坊、店肆看到一個瘸子上門,早揮起棒子把他打出去了!」
先前問話的人笑著恭維幾句,又道,「我聽我家那個不成器的說,公主要派工匠、家奴去江南道江州一帶開窯燒瓷,我打算把那幾個不中用的痴奴送過去,要是能過了考核,就是他們的造化了!」
老丈道:「考核要會認字,或是會算數,或是嘴皮子利索,或是會一門手藝,再不濟,身體健壯的能應選護衛,府上幾位郎君都是有本事的人,老兄弟得開始預備盤纏行李了!就是江南道太遠了……」
那人哈哈笑,「我管他們呢!只要他們有口飯吃,天涯海角隨便他們去闖!」
盧雪照忍不住插話:「什麼是考核?」
兩位老丈聽他說話帶著濃重的口音,知道他是外地客旅,再看他穿著打扮不凡,文質彬彬,一看便知是個讀書人,熱情道:「郎君是南邊來的學子吧?公主禮賢下士,求賢若渴,郎君若是想投效貴主,可算是找對人啦!」
盧雪照抿嘴一笑。
公主確實如儒學士和這兩位老丈所說,隨和豁達,重視人才,只看才學,不看門第出身。他們一行人走南闖北,見識過許多達官貴人,其中大部分都打出了尊重人才的名頭,但真正能做到的其實少之又少,口口聲聲說英雄不問出處,骨子裡其實還是瞧不起寒門學士。
他們這些有點家底的,雖然免不了受氣,但是過得還算如意。那些出身底層的黎民百姓,更難以得到權貴的信重,很多只能淪為家奴僕從,許多天資聰穎、驚才絕豔的人物,苦於身份低賤,一輩子碌碌無為,委實令人嘆惋。
盧雪照自負才華,想支撐門戶,改換門庭,為後輩掙一條更順遂的坦途,可惜蹉跎多年,並未闖出什麼名堂,最後乾脆孤注一擲,來天子腳下作最後一搏。
頭一次聽儒學士提起永安公主時,他覺得這位年紀輕輕的公主只不過是個不懂民情、靠結交文人來博取名聲的富貴女郎。及至公主府的家僕找上門的那一刻,他心裡還是忐忑不安,自我安慰:就算公主是沽名釣譽之人,她能如此重視他們這些落魄學子,已經比他預料中的好多了,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只要公主願意給他們展示才華的機會,他們必須謹記公主的恩德,回報公主的知遇之恩。
後來公主給予他們的信任和倚重遠遠超出盧雪照的想像。重用人才,不在於禮遇甚厚,也不在於賞賜的金銀財寶,而在於知人善用,合理地分配差事,人盡其才,物盡其用,讓每個人都能最大限度地發揮他的才能,並且不斷進步。
朋友們覺得公主讓盧雪照為她代筆,輕慢了他的才華品格,他們哪裡知道,盧雪照求之不得!
他不是不為五斗米折腰、甘心歸隱田園的靖節先生,他寒窗十年,苦讀不輟,為的就是出人頭地,名揚四海!品性高潔又如何?柴米油鹽,樣樣都要靠銅錢換取,他不事生產,如果還不放下架子,一家子老小,都得陪著他忍饑挨餓。
公主從他的文章中看出他的志向,給他青雲直上的機會,他欣喜若狂還來不及,哪會因為寫幾篇奉承的文章就撂挑子不干。
盧雪照感慨之時,兩位老漢爭著把考核的事講解給他聽。
公主可以隨意差遣家奴、健僕,跟隨者眾,僕從如雲。但因為公主不斷開辦工坊,因此人手遠遠不夠,開始陸續從坊間招錄工匠。
一開始,百姓們怕被錄用了之後會淪為公主的私奴,應者寥寥。太平盛世,政治清明,一般人不願屈身為奴。
只有幾個實在走投無路的閒漢,看到府中管事給出的工錢甚為優厚,硬著頭皮前去應選。
那時候有多少人嘲笑那幾個閒漢,現在就有多少人羨慕他們的好運氣:這才沒兩年,一個個都置辦了宅子,娶了媳婦,連壯牛、牛車都買上了!
不少人腸子都悔青了——他們怎麼就遲疑了呢?公主想要擴充府中奴僕的話,隨便掏出幾十萬錢,就能從東西市買到一堆身強體壯的男奴,怎麼會欺壓平民百姓呢!
如今公主名下的工坊不愁找不到壯勞力,一聽說管事要招人,百姓們立刻蜂擁而至,打破頭也要搶到考核的機會。
考核不問籍貫出身,一則看身體是否健壯,二則看懂不懂農活或是工藝,三則看是不是能寫會算,四則看腦瓜子靈不靈活,還有一項,是專門給那些會一點偏門左道的開設的,只要有擅長的本事——不管是什麼稀奇古怪的本事,就能前去應選。
老漢絮絮叨叨和盧雪照一一道來:「有人說自己能從天上雲彩的形狀判斷天氣,有人的耳朵特別好使,能聽到很遠的地方傳來的聲音,有人什麼都不會,光會吃,閉著眼睛能嘗出湯羹放了多少栗米多少水……這些人都被錄用了……」
人群忽然騷動起來,有人壓抑著興奮低聲喊:「貴主來了!」
正說得口沫橫飛的老漢聽到車馬喧鬧聲,立刻浮起滿臉笑,兩手一拍,拋下盧雪照,一溜煙鑽進人群裡,和其他人一起,痴痴望著東邊的方向,翹首以盼。
一聲嗤笑在盧雪照耳邊響起,他的好友,鄂州人孟嘉平含笑道:「盧兄,今天非要拉我出來,就是為了聽坊民們怎麼誇讚貴主,好為以後撰文添幾筆贊語的?」
盧雪照抹把臉,笑著搖搖頭,「冬郎,你沒聽出來嗎?」
孟嘉平看他神色鄭重,掩下玩笑之意,拱手道:「愚弟輕狂,請賢兄不吝賜教。」
噠噠的馬蹄聲傳入眾人耳際,數十個穿窄袖衫、頭裹羅巾的宮人邁著整齊的步伐,踏進巷曲。腰佩長刀的武侯分列左右,維持秩序,不許百姓衝撞貴人的車馬。
十幾騎著翻領袍的近衛當先撞進眾人的視線,環繞著當中一匹寶鈿金鞍壯馬,馬上的少女頭戴團窠聯珠花樹對鳥紋錦帽,垂紗罩面,看不清相貌衣著,只能依稀從飄飛的垂帶見窺看到玲瓏妙曼的窈窕身姿。
巷子裡霎時沉寂下來,沒人敢呼喊,不止呼吸,連時間彷彿都凝滯了。
等到近衛們簇擁著少女遠去,眾人才如夢初醒,大聲道:「我看到貴主了!」
「我也看到了,貴主朝我笑了一下!」
「胡說什麼!就你這幅尊榮,誰看到誰噁心。貴主不小心看你一眼,已經是湊巧了,怎麼可能對你笑……」
說的是奚落的話,但周圍的人全嘻嘻哈哈,顯然是在打趣。
……
盧雪照指著欣喜若狂、久久不願離去的坊民們,緩緩道,「府上的家僕對貴主忠心耿耿,這不必說。貴主從幾年前開始就陸續僱傭坊中平民,尤其是醴泉坊和東西市附近招錄的人最多。貴主還未出宮,人心聲望已然齊備,這還只是在京兆府……」
他們一路沿著運河北上,所見所聞,比長安腳下聽到的各種傳聞更令他們震撼,老百姓們對永安公主的推崇,是促使他們為公主效忠的根本原因。
荒蕪的山野開墾出一片片田地,人跡罕至的荒僻郊野眨眼間變成繁華的市鎮,河流上陡然竄出一個個商販集中的渡口,數不清的馬隊、駝隊、商隊來往其中……
沿途的老百姓喜笑顏開,提起公主,無不感恩戴德,甚至有人激動的落淚,他們的生活遠遠還沒達到富足的水平,但公主為他們打破壁壘,為他們找到光明的希望。
有十幾個商隊同時來往南北東西,不辭辛苦,不畏艱險,接連打通數條商道。他們似乎並不在乎能不能賺到金銀布帛,只為探查路線,尋訪各地的商機,為後人造福。
在他們的帶領下,商路異常繁榮,從前不為人知的蔬果物種迅速得到普及,而隨著商路的擴展和連接,永安公主在民間的名望,已經超乎所有人的想像。
如今公主出宮居住,京兆府的萬千百姓們,是不是也將匍匐在公主腳下,甘於受公主驅使?
孟嘉平聽完盧雪照的話,怔愣良久,「貴主……貴主是否……」
「不。」盧雪照搖搖頭,「貴主沒有野心。」
朝中寒門學子和世家對立,天后通過提拔寒門學子和宰相們分權,修書傳世,以博名聲,討好的,始終是佔據上位的人。
貴主走的,是另一條路。
「這都是二聖默許的。」盧雪照唇邊浮起一絲笑容,眼裡有異樣的光彩閃動,輕聲道,「沒有聖人的支持,天后的默許,貴主的僕從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走遍南北東西,深入隴右道和諸羈縻州。聖人寬和,會寵愛貴主不出奇,天后亦能容忍貴主收攬人心,還讓她改了武姓,將來不論朝堂有什麼動盪,貴主肯定能安然無恙。」
「冬郎,幸好我們來了京兆府……」他望著擁擠的人群,彷彿能看到自己日後屹立在龍首道的情景。
龍首道是通往含元殿的必經之路,大朝時,每個上朝的大臣必須先爬上高聳的龍首道,才能登上大唐的政權中心。
盧雪照有種敏銳的直覺,有朝一日,公主會把他送上龍首道的。
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後,幾個人高馬大、凶神惡煞的護衛忽然躥出牆角。
他們手裡拿著捆繩、棍棒等物,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一個十七八歲,樣貌甚為年輕俊秀的清瘦少年走在最後,緩步踱出幽巷,臉頰一道淡淡的刀疤,透出幾分陰鬱,眼神冷冽,隨手指指幾個流連在巷口的身影。
「抓。」
護衛們一擁而上,按著他的指示,分別撲往不同的方向。
一頓拳腳相加,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很快招認出各自的目的。
「問清楚了,有常樂大長公主府派來的,英王府派來的,還有……」
蔡四郎低頭把玩著一把彎刀,指尖在雪亮的刀刃間遊走,削鐵如泥的利器,在他手上,就和泥偶玩具一樣,「還有誰?一併說清楚。」
「還有裴府和褚氏派來的人。」
蔡四郎沉默不語。
護衛小心翼翼問:「剛剛抓到的幾個人該怎麼處置?」
他的語氣有些低三下四,一來是蔡四郎名聲在外,雖然年紀小,但積威難犯。二來公主似乎很信任蔡四郎。三來蔡四郎要求他們出動時,他們拖拖拉拉不肯動身,覺得完全是多此一舉。哪想到剛才他們埋伏在街角時,果然抓住了幾個想趁著混亂擋住公主去路的亡命之徒。
理虧之下,他愈發害怕蔡四郎。
「殺了。」蔡四郎乾脆道。
敢攜帶利器衝撞公主的車駕,必定都是死士,不必盤問,殺了乾淨。
護衛毛骨悚然,連聲應喏,剛轉過身,聽到背後傳來一聲嘆息,「等等。」
他連忙回頭。
蔡四郎皺著眉頭,猶豫了一會兒,「先關著,等我稟明貴主再殺。」
護衛低頭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