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使臣此次入朝的準備非常充分,不僅隨行帶來吐蕃贊普親筆所撰的求親書和各種奇珍珠寶等禮物,還對皇室成員瞭如指掌。
使臣尚陵欽恭敬謙遜,舉止有度,先在大殿之上熱情恭賀李治和武皇后即將送太平公主出閣,然後點名他們的贊普想要迎娶永安公主。
尚陵欽用地道的漢話笑言:正好可以喜上加喜,雙喜臨門。
裴宰相不無遺憾地道,可惜永安公主已然改姓武氏,為仙逝的國公爺和榮國夫人祈福,公主品階雖在,但身份所限,無法匹配吐蕃贊普。
尚陵欽笑眯眯說,他們不在乎永安公主是李姓還是武姓,總歸是帝后養大的閨女,吐蕃王廷願意以王后之禮迎娶天后侄女。
眾人嘩然。
吐蕃不僅提前得知李令月即將出閣,偷偷調換了國書,還將裴英娘的身份調查得一清二楚,明顯是有備而來啊!
李治不由後怕:吐蕃怎麼會忽然改變求親人選?吐蕃王室不是一直想求娶一個血統純正的嫡出公主嗎?
還有,是誰把小十七的來歷告知吐蕃的?
如果吐蕃使臣僅僅只是知道小十七的出身家世也就罷了——這個只要稍加打聽就能查清楚,但是尚陵欽言談間提及新城,竟然連小十七酷似新城也知道,這就不簡單了。
這時候李治不得不慶幸李旦的未雨綢繆,不是李旦一再逼迫他下決定的話,他不會讓小十七出家修道。假如小十七沒有修道,他根本想不出其他理由去搪塞吐蕃使臣,那麼,他豈不是得答應吐蕃的請求,把小十七送去吐蕃和親?
李治和武皇后對望一眼,帝后二人沒有絲毫猶豫,以裴英娘已然出家修道為由,當場回絕吐蕃使臣。
吐蕃使臣很不服氣。
朝中大臣也和李治一樣,驚疑不定:吐蕃想要迎娶的人不是太平公主嗎?怎麼悄無聲息就換人了?
眾人掩下驚詫和疑惑,樂呵呵和使臣打太極,暫時把請婚的事敷衍過去——太平公主婚期已定,你們別想了。永安公主?也別肖想了!沒看到宰相們為了替家中兒孫爭搶尚主的資格,已經打得頭破血流了麼!
向來面不和、心也不合的宰相們不計前嫌,一致對外:我們娶不到永安公主,你們的贊普也別想娶!
隆慶坊。
裴英娘回到相王府,馮德親自迎出來,沒問她為什麼去而復返,慇勤道:「娘子,郎主進宮去了,酉時前後才能回來。府中豢養有宮廷樂班,樂伎們擅長龜茲樂,其中有康姓樂師十五人,乃康國舊人,會箜篌、琵琶、管蕭、羌笛、大鼓、小鼓、五弦,個個皆是國手,娘子可要傳喚他們?」
裴英娘聽說李旦不在,腳步一滯,站在拐角的芭蕉叢下,「我不進去了。」
扭頭對蔡四郎道,「你出去看看那幾個穿著古怪的胡人是不是還跟在後面。」
蔡四郎沉聲應是,帶著四五個扈從出去。
馮德立馬變了臉色,「何人如此大膽?敢冒犯娘子?」
「倒也說不上是冒犯。」裴英娘回想方才那個胡人的衣著,若有所思。
一刻鐘後,蔡四郎折返回來,「他們往鴻臚寺館去了。」
鴻臚寺掌朝會宴饗、諸藩朝貢,接待外賓使臣、各國留學生,鴻臚寺館位於含光門東北角,和鴻臚寺緊挨著,王洵曾在鴻臚寺擔任少卿一職。
難道是吐蕃人來了?那漢子身後的奴僕臉上塗有朱色裝飾,昭武九姓胡人並沒有這樣的風俗。
裴英娘沉吟片刻,吩咐扈從重新套車。
馮德問道:「娘子要回醴泉坊?」
「不。」裴英娘掠掠髮鬢,理好黃冠頭巾,「去蓬萊宮。」
說來也巧,一行人趕到宮門前時,剛好看到鴻臚寺少卿領著方才那個絡腮鬍子男人等候驗查身份。
「呵!」男人看到蔡四郎攙扶道裝打扮的裴英娘走下卷棚車,握緊拳頭,上前質問道,「你剛才不是說我認錯人了嗎?!」
蔡四郎面不改色,冷冷瞥男人一眼,沒理睬他。
男人瞪大眼睛,一臉不可置信。
裴英娘手執銀色拂塵,淡笑道:「閣下是?」
男人打量她幾眼,看她是個嬌小美貌的小娘子,不好意思露出凶相,收起拳頭,甕聲甕氣道:「我叫阿芒。」
鴻臚寺少卿快步走到裴英娘身側,「真師,這位是吐蕃使臣尚陵欽的隨從。」
李治和武皇后在麟德殿設宴款待尚陵欽一行人,鴻臚寺少卿奉命帶阿芒和其他諸國使節前去赴宴。
裴英娘嫣然一笑,「原來是吐蕃使者,使者剛才為何厲聲喝問我的扈從?」
鴻臚寺少卿冷汗涔涔,真師不會是想在宮門前和吐蕃使者大吵一架吧?真師,我知道你不想和親,但也不能用這麼簡單粗暴的法子惹怒吐蕃使者啊!
阿芒沒想到裴英娘惡人先告狀,反而先問起自己來了,驚訝之下呆了半天,疑惑道:「我剛才在英王府門前看到真師的車駕,前去和真師見禮,這小子騙我說我認錯人了。」
「原來如此。」裴英娘點點頭,低聲詢問蔡四郎,然後揚起一張燦爛笑臉,「使者誤會了,剛才我的扈從護送醉酒的英王回府,然後去相王府接我入宮,你確實認錯人了,當時卷棚車中空無一人,扈從並非有意怠慢使者。」
在英王府時,前有古裡古怪的李顯獨自醉倒胡肆,後有常樂大長公主在英王府大宴宗室,又發現被胡人跟蹤,裴英娘一時想多了,以為對方來者不善,才會否認身份。現在到了蓬萊宮腳下,有李治撐腰,她自然不怕和阿芒對質。
反正只是小事,隨便找個理由應付他就行。
阿芒張大嘴巴,什麼叫睜眼說瞎話,他總算見識到了!他自小習武,耳聰目明,絕對可以確定,當時卷棚車裡絕對有人!
金吾衛開始放行,裴英娘退後一步,示意阿芒先走:「請使者先行。」
阿芒存了一肚子氣,但看著裴英娘春花般的笑臉,又覺得自己好像小題大做了,實在不好甩臉色給她看,彆扭半天,拱拱手道:「不了,還是請真師先行。」
裴英娘不和他多客氣,掉頭就走。
阿芒愣了好一會兒,直到身後的僕從出聲催促,才回過神。
裴英娘先去後殿找李令月,路上正好碰到行色匆匆的房瑤光。
「我正要去尋真師。」房瑤光喘口氣,因為走得急,頭上的紗帽微微晃動,「吐蕃使者堅持求娶真師,相王讓我給真師帶句話,請真師稍安勿躁,不必驚慌,二聖絕不會同意和親的請求。」
尚陵欽提出裴英娘出家修道的時間太巧合了,他們認為唐廷瞧不起吐蕃王室,暗示如果這一次不能為他們的贊普帶回王后,兩國將兵戎相見。
裴英娘出家確實是為了委婉拒絕吐蕃的求親,這一點雙方本應該心知肚明,李治和武皇后肯費心思送李令月出閣,讓裴英娘出家,而不是直接回絕,已經很給吐蕃面子了。吐蕃使臣揪著不放,顯然不想善罷甘休。
宴席上歌舞昇平、高朋滿座,瞧著其樂融融,實則暗流湧動,氣氛僵持。
房瑤光徐徐說完麟德殿的狀況,「真師是為了此事進宮來的?」
裴英娘點點頭,「阿……相王什麼時候進宮的?」
「吐蕃使臣剛入朝不久,相王就來了。」房瑤光道。
裴英娘怔忪片刻,清早楊知恩急急忙忙通報的消息,就是吐蕃使臣的事?既然和她相關,李旦當時為什麼不和她說一聲呢……
是怕她害怕嗎?
她眉尖輕蹙,想來想去,只有這一個理由。
房瑤光還要回到宴席上去,裴英娘和她分別,繼續往李令月的寢殿方向走去。
李令月聽說吐蕃使節入朝,正想遣人去永安觀提醒裴英娘,看到她忽然出現在空闊的庭院裡,呆了呆,跺足道:「英娘,你怎麼來了?」
「我來會會吐蕃使節。」裴英娘挽著李令月的胳膊,細細打量她,她這些天湯水調養滋補,面色紅潤,氣色極佳,「阿姊出閣的時候,一定能豔驚四座,把三表兄迷得神魂顛倒。」
「你也會打趣我了!」李令月揪揪裴英娘的臉,擔憂道,「吐蕃使節求婚書上寫的是你的名字,你不躲著就算了,怎麼自己送上門來?」
「我不送上門,他們整天歪歪纏纏,怪煩人的。」裴英娘從容道,「阿姊放心,我保管能讓他們心服口服。」
既然吐蕃使臣覺得她這個女道士名不符實,那她就展示點神仙手段給他們瞧瞧,讓他們見識一下什麼是貨真價實的修真法術。
殿前觥籌交錯,酒香四溢,堂中身著綵衣的美人翩翩起舞,婀娜生姿。
曲調暫歇時,鴻臚寺少卿領著幾個高鼻深目、身材孔武有力的男子入席。
李旦放下瑪瑙酒杯,「他們是什麼人?」
楊知恩壓低嗓子道:「是尚陵欽的隨從。」
李旦眼眸微垂,「他們不像隨從,再去查。」
楊知恩應喏。
棄宗弄贊十三歲即贊普位,先後降服周邊部落,兼併城邦,統一吐蕃,稱雄雪域高原,甚至威脅到唐廷,是個年輕有為、眼光卓絕的一方霸主,但是他去世得太早了,身後只留下一個幼小的繼承人。如今吐蕃由尚陵欽攝政,尚氏族人總攬大權,領兵在外,邏娑城中的吐蕃贊普只是個傀儡而已。
獨攬朝綱的尚陵欽捨得拋下君隊,親自擔任此次求親使臣,讓李旦大為意外。
他直覺這一次吐蕃使團沒有那麼好打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