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摔了酒壇子,白搭了五個銅板不說,還得去賠店家一個壇子錢,原本還擔心受爹娘責備,這會兒被圍著噓寒問暖,心底最後一點兒顧慮也都煙消雲散。
傷口被上了藥,又嚴嚴實實地包好,祝永鑫拍拍女兒的頭囑咐道:“這幾天別貪玩沾水,洗手洗臉的都想著叫人,沾水可不容易好。”
方氏也低頭在女兒頭上親了一口:“乖乖在炕上呆著,娘去給燉酸菜,中午有肉吃,正給你好生壓壓驚。”
北方的冬天大雪封山,冰凍三尺,菜肴基本就是白菜、蘿卜和秋天時曬的各種菜乾,自家生些豆芽蒜苗之類就算是打牙祭的吃食了。雖然入冬後家家都要積酸菜,但是如今剛是秋末,酸菜很容易因為天氣回暖漚爛,所以還算是稀罕物。荷花家的白菜頭兩天才剛下缸,算算全家足有大半年沒吃到酸菜,加上還有五花三層的豬肉,對他們這樣粗糧都填不飽肚子的人家,實在算得上是大大的改善夥食了。
方氏在灶底架上柴火,先把那條豬肉上純肥肉的部分都切成小塊,丟進鍋裡不斷翻炒,這時候鍋底的火還沒完全旺起來,鍋底的熱度剛好,隨著翻炒肥肉裡的油被慢慢靠出來,等到肥肉丁都變成金黃色的油梭子的時候,用笊籬撈上來單獨放好,留著以後炒菜用。這時鍋裡就只剩下豬油,將多余的盛出來倒進瓦罐兒裡涼著,然後把早就切好的蔥蒜和花椒大料丟下去熗鍋,一小捧切好片兒的五花肉倒進鍋裡,隻聽著“滋啦”一聲,豬肉的香味就充盈在整個屋裡,翻炒幾下後添幾瓢水,再放入切得極細的酸菜絲。方氏才得空直直腰擦去額頭的汗水,把鍋蓋蓋上由著酸菜慢慢燉。
滿屋子的肉香很是勾人,方氏還進屋給荷花嘴裡塞了兩塊油梭子,又酥又香的味道在嘴裡彌漫開來,讓荷花也丟開煩心事開始咽著口水等開飯。
就聽見外頭傳來腳步聲,緊接著棉布門簾子就忽地被人撞開,荷花扭頭一看,原來是自己雙胞胎的弟弟博寧,頂著滿頭的雪花跑進屋,先是直奔火牆而去,嘴裡不住地嚷著:“這是什麽天兒,林子裡哪哪兒的都是冰,一腳踩下去鞋就灌了包,可是凍死我了!”
“誰叫你一瞧見冰就說要去試試凍實著沒,我怎麽就沒灌一鞋?”大姐茉莉跟在後頭進來,放下肩上裝著牛糞馬糞和乾柴的背筐,也凍得直搓手,嘴裡雖然指摘著弟弟,但還是把灶前暖著的水壺拎過來,給他兌了小半盆的溫水,“還不趕緊來洗腳!”
博寧跑到炕沿前,還沒等荷花說話,他就已經看見她用白布纏起來的左手,頓時就怎呼道:“手怎了,怎還包得跟個饅頭似的?疼不?”
茉莉端著熱水進屋,抄起火炕上的掃炕笤帚,一把揪住想要上炕的博寧,朝他身上掃了幾下,嘴裡還止不住地道:“成天髒得猴樣兒就往炕上爬,合著是不用你洗被單是吧?”又朝外頭揚聲道,“娘,你看博寧,鞋灌了包也不知洗腳就上炕。”
灶間隱約傳來方氏的訓斥聲,博寧嬉皮笑臉地不當回事,衝茉莉做個鬼臉兒說:“告狀精!”但還是就著她端進來的溫水洗了腳丫子,才這翻身上炕湊到荷花身邊說:“荷花你別不高興了,
你瞅,我今個兒上山撿到了松塔。”說著就從懷裡掏出大半個已經被松鼠磕過的松塔,“等會兒娘做好飯丟進鍋底坑,燒熟了給你吃。” 博寧雖然說起來說是荷花的雙胞胎弟弟,但是隻比她出生晚了半柱香的時間,個子又長得比她高,平時非但不管她叫姐姐,反而是處處以兄長自居,什麽都惦記著她。
茉莉上來一把搶過松塔,丟在火牆上,手裡的笤帚又順勢在博寧屁股肉厚的地方打了一下:“說你什麽都左耳進右耳出的,都是松油子的東西也往懷裡揣,家裡有幾身兒衣裳夠你糟踐的?”
“姐……”荷花知道茉莉是個嘴硬心軟的,對什麽事兒都要刮刺幾句,就放軟了聲音,拖著糯糯的長音喚道,“上山肯定凍壞了,趕緊上炕來暖和暖和。”
見妹妹這樣,茉莉也放柔了表情,可嘴裡還是嘮叨著說:“荷花你也是的,出去打酒還能摔了壇子,可是讓你乾點兒活了,以後快老實在家呆著,這些就等我回來做就是了。”
祝永鑫在外頭把背回來的柴歸攏好,正好進來聽見茉莉的話,就接言道:“也不知是誰家的混小子,把咱家荷花推倒,這才摔了壇子,倒是不能怪她的。”
博寧一聽就跳了起來:“誰乾的,活膩了是不是?”
茉莉的眉毛立起來,叉腰訓道:“哪兒學的這些個歪話?我看你就是欠揍。”又低頭對荷花道,“荷花,以後遇見這樣的,要什麽都給他,不過是壇子酒,何苦把自己也弄傷了。”隨即又埋怨自己爹道,“爹你也是的,娘身子沉不方便也就罷了,你怎也由著荷花去打酒,她才幾歲的人兒?”
祝永鑫也不往心裡去,拍拍她的頭頂說:“那就煩勞你去給我打一壇酒,順便把壇子錢賠給人家。”然後也對荷花說,“你姐說得是,以後遇到這樣的,要啥都給他們,弄傷了自個兒就不好了。”
茉莉嘴上抱怨,但已經扣上帽子準備要出門,伸手道:“就會使喚我,拿錢來吧!”
“找你娘要去。”祝永鑫打發她出去,才朝炕上的一雙兒女說,“收拾收拾炕,馬上就要開飯了。”
茉莉打酒還沒回來,大哥博榮卻是從學堂回來,進屋先掃了身上的雪,然後就去幫弟弟放炕桌,一低頭瞧見荷花手上纏著白棉布,眉頭頓時就皺起來,心疼地問:“荷花怎還把手弄傷了?”
博寧立刻跳起身,連比帶劃地說:“大哥,你還不知道呢,荷花的手可不是自己不當心弄傷的,是不知哪裡來的幾個混小子搶她的酒壇子,把她推倒摔傷的。”
“誰家小子這麽大膽子,青天白日的在村裡就敢劫道兒,還弄傷我妹妹,真是翻了天。”博榮一聽這話,頓時就火冒三丈,“荷花你跟大哥說是誰,我去揍得他下不了炕,看他以後還敢不敢欺負你。”
博寧聽了這話立即跳腳助陣,恨不得現在就跟著大哥出去把場子找回來似的。
“大哥,我當時也沒看清都是誰,再說不過是幾個半大小子淘氣,犯不著去得罪人,若是把人打壞了咱家還得賠錢不是。”荷花知道自家大哥的脾氣,平時最是穩當本分,但若是脾氣上來,那可當真是什麽都不管不顧,敢上去跟人拚命的,她偷偷踹了博寧一腳,嘴上就趕緊和稀泥。
說話間茉莉拎著酒壇子回來,聽到屋裡說話頓時衝進來嚷道:“哥,你好歹也是讀了幾年書的,怎麽動不動就惦記著跟人打架?自己出去跟人動手也就算了,還想教著博寧也不學好?”
博榮天生對自家妹子沒有招架能力,見荷花並不計較,茉莉更是小辣椒似的嗆人,就也不再提這事兒,憨厚地笑笑,溜到灶間幫蘇文氏盛菜。
“我今個兒去拾柴的時候,好幾隻喜鵲在書上吱吱喳喳地叫, 我就覺得是要有好事,回來就瞧見娘做好吃的了。”茉莉手腳麻利地揀碗揀筷子,然後皺皺眉頭對方氏說,“娘,我跟二弟回家的路上,正好遇見三嬸子,拐彎抹角地打聽咱家今天吃啥呢,別等會兒就不請自來了,若是給她看見豬肉燉酸菜,肯定又要吵鬧著分家了。”
“就你話多,留著力氣多吃幾口飯吧!這大油先擱這兒晾著,等吃了飯給你奶送去。”方氏斥了女兒一句,雖然她也知道兩個妯娌都不是什麽省油的燈,但從來都不在孩子面前指摘什麽。她進屋給祝永鑫倒上酒,在窗外的屋簷下扯了幾個紅辣椒丟進灶底烤焦,捏碎了撒在酸菜湯上,最後端著上尖兒一盆酸菜進屋,屋裡頓時就盈滿了勾人食欲的香氣。
博寧使勁兒吸吸鼻子,似乎把那飄來的香味兒都吸進肚裡就等於多吃上幾口似的,接過方氏盛好的一碗酸菜,卻轉手就擱在了荷花眼前,又多挑了幾片肉夾進她的碗裡說:“多吃點兒肉,人都說吃什麽補什麽,受了傷就得吃肉才好得快。”
荷花沒有笑他滿嘴說不通的道理,隻覺得這酸菜味兒聞在鼻間,卻是把鼻子也拐帶的酸楚不已。
熱氣騰騰的酸菜湯,上面撒上烤乾的紅辣椒,湯上飄著點點油花兒和片片紅雲,讓人看到就食指大動,連平時飯量一直不大的荷花都吃了兩碗,直躺在炕上嚷嚷著撐死了。
方氏見丈夫和孩子們都吃得興高采烈、滿頭大汗,心裡比自己多吃幾塊肉還要歡喜,正伸筷子給丈夫夾肉,就聽見院門口傳來弟妹劉氏的聲音:“二嫂,在家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