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順利混入陳宮,我也不知道這一趟犯險究竟值不值得。
自由就在身后,退一步便是海闊天空。可出逃趙國的途中,偶然聽到蘇譽的事,自以為死水片微瀾不起的心間,再一次不得安寧。
自尊令我不能承認千里迢迢趕來吳城是想再見他面,但藏在假山一隅,眼底終于出現他自紛擾落花間緩步行來的身影時,一顆心卻極不爭氣地狠狠跳動。
暖日融融,我看到他玄色常服的身影微微錯開,露出一段水紅色衣袖,女孩子稚氣未脫的嗓音響起:“這些花落在地上多可惜啊,不然收拾一下我給你做個干花枕頭吧。”
他偏頭看她:“哦?你居然還會繡枕頭?”
女孩子不服氣地仰頭:“我會的東西很多啊!小儀都說我能干得不得了!只有你才會覺得我什么都不會!”
他笑道:“那能干的蘇夫人,你說說看,干花枕頭該怎么做?”
水紅長裙的女孩子卻有些氣短地低了頭:“就、就執夙把枕頭準備好,我把干花塞進去就行了啊……”
他笑出聲來:“哦,那還真是能干呢。”
女孩子氣惱地別開頭,恨恨道:“等會兒給你的蓮子羹里加砒霜。”
他抬手將她鬢邊的一朵珠花簪好:“你舍得?”
能清楚感到心底隱約的痛,一點一點放大,像被猛獸咬了一口。我喜歡蘇謄,這件事早在刺他那一刀之前我便曉得。
時至今日我也不明白當初如何就真的下得了手,或許那時手起刀落那么利索,只是想證明自己是個不會被感情左右的、完美的刺客。
而我真的剌中他,全在他意料之中。蘇譽這樣的人,英俊、聰明、風雅,令人難以抗拒,而假如他有心想要騙你,便真的能做到你想要的那么無懈可擊,騙得你失魂落魄就此萬劫不復,那樣的可怕,卻也讓人沉迷。
我記得他在璧山附近的小鎮上養傷時,半夢半醒中的一聲紫煙。很多時候甚至覺得就是那一聲紫煙,讓我此生再無從這段孽緣中抽身的可能。
可后來才明白,那是因發現我在窗外偷看,就連那一聲,也是算計。在刺傷他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他是真的鐘情于我,否則一國世子被刺,怎會如此無聲無息,那應是對我的縱容。
可直到將他身邊的那個叫君拂的姑娘綁了來,才終于曉得,他對我沒有任何動作,只是還不到他認為合適的時機。這一局棋,他下得比所有人想象得都大,從前我們不明白,等到明白過來時已無半分反抗之力。而我之于他,從頭至尾不過一顆棋子的意義。
我知道自古以來許多君王,都有成事不得已的苦衷,高處不勝寒的王座之上,他們其實也有厭煩這孤寂人生的時刻,自嘲地稱自己寡人,也是一種自傷。
但這些認知只在我遇到蘇譽之前,若這世間有天生便適合那個位置的人,那人合該是他,足夠鐵血,足夠冷酷,也足夠有耐心。
我不相信蘇譽這樣的人,會真心地愛上什么人。那一日他無絲毫猶疑撇下我跳入山洞去救掉下去的君拂,我在心底告訴自己,他不過是演戲。無意間得知君拂身懷華胥引的秘術,我松了一口氣,自得地想他果然是演戲。甚至惡意揣測,他一路跟著她其實也只是為了東陸消失多年的華胥引罷?
可倘若一切果真如我所愿,于我又有什么意義?他終歸是沒性諍豕遙幢閫輝諍跗淥耍液退洌參藪誘業絞裁雌躉謀洌敲次揖烤故竊謐緣檬裁矗竊詬咝聳裁茨兀?
我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但令人痛苦的是,這段無望的孽想,無論如何克制,也不能拔除。
在逃出趙國的那夜,我曾發誓此生再不會和蘇譽有所牽扯。這個男人只當我是枚趁手的棋子,若仍是他說什么便是什么,那我到底算是什么。
況且,自重逢之后,他似乎也沒有再對我說過什么。我不能因他毀掉自己。
誰想到如此努力地下定這樣的決心,卻脆弱到可笑的境地,那樣不堪一擊。
自趙國出逃的途中,聽到他為給新后祈福,一月之間竟連發三道大赦赦令,被強壓下去的心緒像頭餓極了的猛虎,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刻瘋狂反撲。所謂感情是世間最可怕的妖魔,你以為已經徹底將它殺死,其實只是短暫蟄伏。
我再一次沒有管住自己的腳步,兜兜轉轉來到吳城。
我到底想要什么?是想要見到他?想要見到他的新后?歸根到底,我只是不甘心罷?
他選中的女人會是怎樣?是不是芳華絕代?是不是風情萬種?
我想過百遍。
可這一百遍里竟一次也沒有出現那個正確的可能。也許是我從來就不敢相信那個正確的人該是正確的,君拂,他娶為王后的那個女子,竟是君拂。
怒意在看見她眼睛的一剎那油然升起。明明,明明我們身上同有他要利用的東西,為什么最后被利用得徹底的只有我一個?如果他可以選擇她,為什么不能選擇我?
她的確是有傾城的容色,可除了容貌以外,那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她還有什么!指甲將手心抵得生疼,我藏在暗處,一種恨意自心底肆無忌憚滿溢,浸入喉頭,浸入眼中。
我想殺了她。
雖只是瞬起意,卻像被誰使了巫術,一點一點扎進腦中無法驅除。如同一場熊熊燃起的大火,將整個人炙烤得理智全無。
君拂身旁,蘇譽并沒有作陪多久。我認得其后尾隨一位白衣男子前來陪伴她的侍女,那是蘇譽最信任的影衛四使之一——執夙。三百影衛立了四使,只有這一個是女使,也只有這個活在明處。
即便我想要殺她,此刻也當慎重了。君拂叫那白衣男子君瑋。除非家屬親眷,后宮重地本不應有陌生男子出入,蘇譽的后宮只有君拂一人,如此看來,那人大約是她的哥哥。
我靠得更近些,沒有被他們發現。
君拂手中握了包魚食,面色蒼白,如傳聞中氣色不好的模樣,眉眼卻彎彎。
不知他們此前是在談論什么,到我能聽清時,她正倚著美人靠得意道:“我從前也很奇怪,那些戲臺上的伶人怎么說哭就能一下子哭出來,最近慕言請了很會演戲的伶人來給我解悶,就努力跟他們學習了一下那種方法啊,發現一點都不難嘛。”
叫做君瑋的白衣男子從她手中接過魚食:“你又不唱戲,學那個有什么用?
她看起來卻更得意,話尾的語調都上挑:“只要我哭的話,慕言就會沒辦法,之后不管我說什么他都會聽我的,你也知道他平時都是怎么欺負我的吧,這下終于……”
指尖無意識緊了緊,掌心傳來一陣疼。以為用眼淚就能將男人拴住,令人看不起的小女人的可憐心機。
君瑋皺眉打斷她的話:“因為擔心你吧,他不是拿你沒辦法,是擔心你罷了,你不是喜歡他嗎,喜歡一個人,應該是想方設法讓他安心而不是讓他擔心吧。”
良久,沒有聽到任何說話聲,執夙開口道:“君公子你……”
未完的話中斷于君拂柔柔抬起的手腕。
雖是被指責,臉上卻露出我從未見過的璀璨笑容,帶著一點未經世事的天真,漂亮得都不像真的。
她靜靜開口,說出令人難以理解的話:“他每次都知道我是在裝哭,樂得陪我一起裝罷了,對他來講,我還曉得惹他生氣才代表我有活力,他才能夠放心,要是哪天我連惹他生氣都沒興致了,那才是讓他擔心。不過,看到他什么事情都依著我,我還真是挺開心的。”
有那么幾個瞬剎,我愣在原地,耳邊反復縈繞的是她最后兩句話。“我能惹他生氣,他才放心。”那些事似乎并非如我所想,所謂小女人的心機,竟是如此嗎。可這樣繞圈子的邏輯,蘇譽他是真的這樣想?她說的,難道都是真的?可若是真的,她又是如何知道的?
君拂寥寥幾句話里勾勒出的人,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讓人止不住懷疑,我那些心心念念藏在心底的關于蘇譽的種種,是不是都是假的。
君瑋坐了一會兒便離開,蘇譽去而又返則是在半個時辰后。我不知道再這樣藏下去有什么意義,來時我有一個心結,事到如今仍是未解。
宦侍將朝臣奏事的折本搬到亭中,蘇譽陪著君拂喂了會兒魚,就著宦侍研好的墨執了筆攤開折本。執夙提了藥壺端來一碗藥湯,同置在石桌之上。君拂磨磨蹭蹭端起藥。
心中萬千情緒翻涌,似烈馬奔騰在戈壁,激起漫天風沙。若是明智,我該立刻離開,那時刺傷蘇譽多么利落,而今不能得到他,即便是一個人的放手,至少也要放得痛快瀟灑,拖拖拉拉只會令人生厭。
這些我都明白。
可沒有辦法,忍不住地就想知道,他和她是如何相處,她有什么好,值得他另眼相看,而倘若她對他做出嫵媚的風姿引誘,一貫進退得宜的他是否終會亂了陣腳,就像其他所有被愛情所惑的男子?我還想知道,他會為她做到哪一步。
但亭中卻是一派寧寂,若是靠得足夠近,一定能聽到毛筆劃過折紙的微響。
君拂皺眉盯著手中瓷碗,好一會兒,端著藥挪到亭邊,將碗小心放在臨水的木欄之上。
蘇譽低著頭邊批閱折本邊出聲道:“你在做什么?”
她肩膀抖了一下:“……太燙了啊,讓它先涼一會兒。”
他不置可否,繼續批閱案上的折本。執夙端茶進來,被他叫住吩咐如何將批注好的本子歸類整理木欄旁,君拂目不轉晴盯著碗里褐色的藥湯,許久,忽然伸手極快地端碗,小心地盡數將湯藥倒進水中。
輕微的交談聲驀然停止,他沉聲:“藥呢?”
她捧著碗回頭:“……喝完了。”
他放下筆:“那剛才是什么聲音?”
慌亂一閃即逝,她別開臉:“撒魚食的聲音啊,我把魚食全部撤下去了。”
他站起來,不動聲色望了跟湖水:“……水被藥染黑了。”
把戲被拆穿,她不情不愿地囁嚅:“……為什么一定要逼我喝藥,雖然是秘術士熬出來的,可你也知道我的身體不可能靠這些東西就能調理好的,它……好不了了啊。”
他皺眉:“你也不是怕苦,怎么每次……”
卻被她打斷:“可是我想象力很豐富嘛,就算喝下去也不會覺得苦,但感覺很不好的,就像你知道大青蟲不會咬人,吃下去也不會怎樣,但如果我給你做一盤,你也不會吃對不對?”
執夙已經就著石案上的藥壺另倒了一碗,他抬手接過。她擰緊眉頭別開臉,頭更加往后仰,他卻端起碗一口喝下大半。
將剩下的藥送到她唇邊時,她愣愣張口,眼睛睜得大大地將半碗藥都喝完,但看得出神色很是茫然。他伸手幫她擦干凈唇邊的藥漬:“有人陪你喝,感覺會不會好點?”
她終于反應過來似的,飛快地瞟他一眼,咳了一聲低下頭:“稍、稍微好一點點吧。”
他氣定神閑地看著她:“下次還敢出亂子,我就親自喂給你喝。”
她的臉微微發紅,聽不清在說什么,嘴唇做出的形狀是:“有什么了不起,下次就再出個亂子給你看看。”
他卻笑了:“那再加一條青蟲做藥引,你說好不好?”
我以為那些綿軟情意,早在知曉自己不過是他手中一枚棋子時凍成冰絮,段段碎裂。但看著他對君拂那樣微笑,他的手放在她額頭,那種真心的溫柔,卻令人感到一種巨大的悲哀。
這是我不知道的蘇譽。
心中珍之重之的那個蘇譽,素來無心,從來無情,看似對你眚眼有加,卻從來都把握著恰到好處的距離,那時以為是高位者的威儀使然,如今想來,只因是演戲罷?演戲當然要若即若離,每一步都是算計,其實全無什么真心。
原來他也可以那樣笑,連眼底都是愉悅的樣子;也可以那么用心,仿佛天下的諸多大事,只有她是最大的那件事。
我在一叢不知明的巨大花樹后獨自待了許久,似乎想了很多東西,又似乎什么都沒想,腦海混亂又空白,渾渾噩噩得連有人接近都沒有發現。
聽到明顯響動本能躲開直剌而來的冰冷劍鋒時,抬頭正看到執夙的臉,劍尖錯開兩尺,她停下來淡淡道:“若非陛下為給夫人祈福,這些時日戒殺生,秦姑娘可想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幾次?”
我疲憊地搖頭:“這么說,他早發現了我?”
她卻并未回答,只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姑娘當日刺傷陛下,陛下仁慈,不再追究,可陳宮已不是姑娘能闖的地方,還是請回吧。”
我倒真是希望蘇譽放了我是因他仁慈,因這樣我還能祈望他對我有過不舍,哪怕只是半分。可我和他兩清,只因陳國會盟趙國之時,我做了姜國是一切主謀的人證。
其實事到如今,再不死心,再不甘心,又有什么用呢?
這一生,我沒有想到兩件事,兩件都是關于蘇譽。
我沒有想到,在個男人身邊那樣久,競連他真正的模樣也未曾看到半分。
我也沒有想到,本要去騙一個男人,最終卻是被他騙得徹底。
可能有一天,我終會忘掉他,不管是愛還是恨,到那時,也許就可以找到一個將我放在心底珍之重之的人。我想要找到那樣的人。那樣的話,一定就可以過上單純的、幸福的生活。
最后看一眼這巍峨的陳宮,在夕陽映照下流光溢彩,別是番勝景。別了,昊城。別了,蘇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