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宮殿,佇立于半空,終年雲霧繚繞,比正派的地方還要像仙境。
然而就是這種地方,被蘇墨垣以本命真火焚燒,落沉宮和他們一起化為灰燼,而他……也沒能完成楚宴臨終所托,離得遠遠的,不讓蘇墨垣發現他已死的消息。
望著這一切,陳潤玨在腦海裡忽然想起了很多事。
他費盡心思吃下玄羽枝,竟然落到這種下場。
有時候,他會覺得自己可笑。
為什麼會主動接受詛咒,明明……他是想得登大道,然而這卻成了他生生世世的責罰。
不管怎麼輪回,都會帶著記憶。
他被壓得喘不過氣來,最開始的時候,尚且能夠撐下去。可日子越久,越覺得前方是黑暗的深淵,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結束。
是不是要等靈魂枯萎,天地轉變,這樣的日子才會結束?
終於到了這一世,他再也無法忍受。
想死。
這具身體儼然已經成了空殼,只有想到死亡的時候,才會得到一絲撫慰。
原來,太長久的時光,真的能逼瘋一個人。
他孤孤單單的走過了多少次轉世,他能清醒深刻的感覺到自己在發瘋。
冷靜的,燃燒著。
所有的情緒已經在他身上都消失不見,宛如隻身黑暗,無法逃脫。
陳潤玨用劍指著楚宴:「你不是說,想和我比一場嗎?」
楚宴把戚長銘扶起,讓他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
戚長銘還沒恢復氣力,捂著自己的傷口,還不舍的拽著楚宴的手:「別去。」
楚宴露出一個笑容:「我一直在想,那一次做錯的事情。我種下了因,這就是我的果。你帶余友清進來,三番四次的提醒我,是想告訴我,你也懷疑陳潤玨是故人了嗎?」
戚長銘胸口起伏:「如果,我能更確定一些就好了。」
他想著徹底查明了,再告訴楚宴。
卻沒想到陳潤玨來了這一招,自我毀滅,也要拉上那麼多人。
楚宴搖頭,抽出了身側的紫幽劍:「你為了保護我而受傷,這次就交給我。」
楚宴站起身,看向了那邊的陳潤玨。從深淵裡湧入無數的狂風,吹得他袍裾飛揚,髮絲淩亂。而他臉上的表情,就跟古井一樣,心死沉寂。
這幾千年的時間,陳潤玨幾乎已經精通所有的攻擊方式。
他最鍾愛的,卻是劍修的攻擊方式。
以這微末的東西,來懷念那個人。
陳潤玨手中長劍已經被注入了靈氣,他不是純正磨煉劍法的劍修,無法動用劍意。不過拿這點來對付眼前的人,足矣。
原本該僵持一段時間,仔細觀察對方的實力。
先動的人反而是陳潤玨,楚宴迎面而上,對敵經驗他縱然比陳潤玨少,但此番必須得一戰!
劍氣破空!
戚長銘捂著傷口,只恨自己為什麼不能立即恢復過來。他看著自己的血條,陳潤玨的那炳劍明顯是加了屬性,如果被它傷到,就會造成短暫的麻痹。
戚長銘緊緊盯著那邊,兩人以極快的速度對戰。
斷天裡已經很少有人跟得上楚宴的速度了,可兩人還是以極快的方式在對戰。
陳潤玨壓得楚宴根本無法使用劍招,看似兩人旗鼓相當,實際上卻是陳潤玨領先一籌。
劍氣縱橫交錯,把周圍的山石上也劃了無數道劍痕,那些碎石隨著地面的裂縫滾落至地底。
楚宴知道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偷偷布下了水符。
在妖雲之夜後,他身上就買了十疊水符,孟宇齊還給了他一些。
讓楚宴覺得驚訝的是,陳潤玨似乎並不介意,就算看到他布下劍陣,也沒有摧毀。
就像是貓捉老鼠一樣。
對方是那只逗弄他的貓。
煩躁!
好不容易佈置完成,楚宴揚起紫幽劍,給了陳潤玨痛擊後又迅速拉開距離。
「不毀了那些水符,你是輕視我嗎!?」
陳潤玨死氣沉沉的說:「孟宇齊之前偶然跟我提起過,說你的劍陣很獨特,根本沒有見到過。我想看看,到底有多獨特,這麼些年,還沒有我沒看過的劍陣。」
楚宴知道自己若不拿出殺招,就對付不了他。
他下定了決心,同時發動了水符,在那些水符之中都注入了自己一絲劍氣。
當發動的時候,水符彙聚到了深淵的上方,那些流動的水最終形成了一個劍陣。
楚宴丟出了紫幽劍,讓紫幽劍作為陣心的引子,他緊咬著嘴唇,忍著靈氣乾涸的疼痛:「你想看,就讓你看看吧!」
陳潤玨原先沒在意,當他抬起頭看向天空的那一眼,眼底卻閃過震驚。
「六壬水天劍陣!」陳潤玨的眼底終於帶上了點兒光彩,「你怎麼會這個招式?」
楚宴沒有說話,六壬水天劍陣已成,雖然花了不少功夫,還有陳潤玨故意放水,但劍陣成了的那一刻,就註定會扭轉主導權。
天空的雨絲就像是細刃一樣傾盆而下,無數把利刃同時湧去,即使是陳潤玨,也要花費不少的心力才能接住。
可他卻毫不介意,眼底的光彩越來越深。
反而,他伸開了雙肩,以一個擁抱的姿勢迎接這場劍雨。
毫無抵抗。
「竟然是六壬水天劍陣,竟然是這個……」陳潤玨不顧身上的疼痛,在雨中哈哈大笑了起來。
那些雨滴刺透了他的衣衫,他身上每一寸的肌膚都浸透了血液。
而陳潤玨眼中只剩下狂熱的情感,就像是沒有痛感那般。
楚宴的身體搖晃了一下,他借助外力,還是沒辦法維持太久。
當六壬水天劍陣散去,他渾身都出了汗,幾乎站不起來。
「你怎麼會這個劍陣?」
「好久不見,沈青陽。」
當楚宴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陳潤玨的呼吸都淩亂了。
他胸口起伏,不再如剛才那樣,而是死死的盯緊了楚宴:「你為什麼知道這個名字?」
楚宴看著他,覺得可悲極了。
費心的得到了玄羽枝又如何?等待他的就是無窮無盡的痛苦而已。
他經歷了那些快穿世界,是有一個戚長銘一直陪著他,楚宴才覺得沒那麼難熬。如果真要他一個人孤零零的活在世上那麼久,又懷著悔恨,仿佛遠處只有黑暗而已,那才叫可怕。
這樣的眼神,讓陳潤玨額頭青筋凸起,總覺得對方是在可憐他。
不,他不用任何人的可憐。
他捏緊了劍柄:「說!」
楚宴抿著唇:「不說又如何?」
「我有無數種方法逼你說出口。」陳潤玨把目光放到了戚長銘身上,作勢就要朝他攻擊而去,「在商封洞死了,才是真的出不去了。」
楚宴睜大了眼,沒想到陳潤玨會那麼偏激。
「住手!」
然而陳潤玨已經發出了攻擊,只聽轟的一聲,落沉宮一部分坍塌而下,把戚長銘深深掩蓋在裡面。
這攻擊太快,讓楚宴根本沒來得及反應。
楚宴愣在了原地,飛快的從這邊沖了過去。
楚宴丟了紫幽劍,狠狠用手刨著地上的土,他的呼吸急促,臉色蒼白的大喊:「戚長銘,戚長銘!」
然而,沒有任何聲音回答他。
楚宴的手指甲裡已經沾染了鮮血,他卻絲毫沒能察覺到疼痛那樣,仍舊執拗的重複著這個動作。
陳潤玨已經走了過來,抓起楚宴的衣領:「早些告訴我,就不會發生這件事了,你到底是誰?為什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楚宴的眼淚落下,一顆顆的砸在陳潤玨的手上。
「我不說,是為了你好。」
陳潤玨嗤笑一聲:「笑話。」
楚宴的長睫已經被眼淚打濕:「你這樣的人,不配得到別人的原諒。」
這樣的神態,是陳潤玨無比熟悉的。
他的呼吸微顫,下意識的鬆開了楚宴。
「你是……」
楚宴捏住了一邊的紫幽劍,朝著陳潤玨刺去:「該永遠留在這裡的人是你,而不是戚長銘。」
陳潤玨吐出一口血,朝後退了好幾步。
他的心臟插著紫幽劍,疼痛讓他終於跌坐在地。然而這裡已經離那個深淵很近了,稍有不慎就要跌落下去。
他用手捂著自己的傷口,手指顫巍巍的伸了出去,眼底帶著淚水。
「你是,你是……」他幾乎說不出那個名字,淚水沖刷了他的臉,眼前的景象仿佛是在夢裡。
楚宴卻不想理會他,手裡的動作不停。
他喊著戚長銘的名字,終於在廢墟之下挖出了他的手。
楚宴微微一愣,連忙刨開那些東西:「等著,我馬上讓你出來!」
他的速度分明已經很快,卻比不上時間的流逝。
楚宴心裡就想被誰給擰緊,連呼吸都覺得費力。
等他終於抓住了戚長銘的手,戚長銘身上的麻痹狀態也總算過去,用力的回應了楚宴。
楚宴睜大了眼,眼眶又淚水滴落,砸到了戚長銘的手指上:「我拉著你,你別放開我的手。」
過去許久,戚長銘總算從廢墟底下出來了。
他身上都髒了,看著並不比楚宴好多少。戚長銘看楚宴雙眼通紅:「你哭了?」
「誰說的?!」楚宴嘴硬得不想承認。
戚長銘吻向了他的眼睛:「你的眼淚滴到了我的手上,我感受到了。」
楚宴的心揪著疼:「你怎麼不躲?」
「陳潤玨的長劍帶著麻痹人的屬性,躲不了。」
楚宴臉色一白,心裡一陣後怕:「你聽到他說的了嗎?如果在這裡死了,就真的回不去了。」
他之前就是這個原因,才和系統做下了約定,去了那些世界,完成原主的心願。
楚宴不想這種事情再發生一次。
戚長銘握緊了他的手,朝楚宴露出一個笑容:「我也聽到你說的,讓我別放開你的手。」
楚宴眼眶微紅,啞著嗓子:「傻瓜。」
戚長銘把目光放到了陳潤玨身上,他拿起楚宴身邊的紫幽劍,一步步的走向了他:「本來,我很感謝你送了阿宴的屍身回來,而現在……」
陳潤玨無聲的笑了起來:「你果然是……」
他看得明白楚宴對戚長銘的情意,這世上除了蘇墨垣,還有誰值得他這樣失魂落魄?
戚長銘把劍抵在了他面前:「說,怎麼離開這個商封洞?」
陳潤玨靜靜的盯著他,又看了眼戚長銘身後的楚宴,面露苦澀。
陳潤玨垂下眼眸,剛才迸發出的光彩,如今重新熄滅下去。
「如果是你們的話……我會讓你們出去的。」
戚長銘皺緊了眉頭,還想再追問的時候,余友清已經帶著孟宇齊從深淵之下爬了上來。得虧了孟宇齊學了千斤符,把下面裂開的山石如切豆腐一樣,組成了一條能上來的路。
否則,他們還走不上來呢。
余友清看到這樣的情況,總是笑眯眯的臉上,多出了幾分冰冷:「……發生了什麼?」
陳潤玨看了他一眼:「你們要真的除了後患,就把余友清也帶上。」
「……什麼意思?」孟宇齊已經知道被算計,驚疑的看向了余友清。
陳潤玨卻自嘲一聲:「我只要困住你一個人,而余友清為了加重砝碼,把楚宴和戚長銘都帶進來了。」
孟宇齊嚇得連忙遠離余友清,剛剛還和他同命相連的人,現在渾身都散發著危險的氣息。
太可怕了。
余友清的表情龜裂:「……陳潤玨,我都是為了你好,你竟然把事情都告訴他們了?」
「為了我好?」陳潤玨看向了他,「為了我好,就不會牽扯其他人進來。」
余友清的表情沉了下去,帶著惡意的望向了陳潤玨。
孟宇齊還沒弄清楚這是怎麼了,疑惑的看向了楚宴:「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還沒弄懂嗎?余友清作為傲焰的隊長,一開始就查到了是斷天出了奸細,你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他憑什麼知道?」
「去我下線的木屋裡等著我,說什麼邀請我加入商封洞的首殺隊員,也是為了引誘我去商封洞。」
「可他沒想到我不會同意,就故意放出了這個消息,引誘我從這方面去想。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陳潤玨的打算。」
聽了這些,孟宇齊震驚極了。
他幾乎說不出話來,目光慢慢放到了陳潤玨身上:「師兄,這是真的嗎?」
「我本來就是想利用你,困住你。」
孟宇齊呼吸紊亂,臉色瞬間蒼白了起來:「為什麼!」
「玄羽枝……有養魂的功效,你沒有懷疑過嗎?為什麼孟家會出現我這樣的外人?」
孟宇齊嘴唇囁嚅:「什麼玄羽枝?」
「你缺一縷精魂,自小就是以我的心頭血在養著你。」陳潤玨覺得累極了,「家主發現我身上含有玄羽枝後,就一直這麼做。我想死啊……可他防我防得太緊,捨不得我去死。」
陳潤玨抬起頭望向孟宇齊:「因為我去死了,就再也不能用心頭血養你……」
孟宇齊就像是失卻了全身的力氣,跌坐在原地:「我不知道爺爺會這樣。」
陳潤玨卻笑:「我不怪你,現在我想去死了,你能成全我嗎?」
孟宇齊猶如被一塊石頭卡在了喉嚨裡,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他想成全師兄,可師兄死了,就意味著他也要去死。
陳潤玨已經知道了他的選擇,他太累了,活到這一世就已經支撐不下去,卻沒想到家主非要讓他活。
不過也好……
陳潤玨微笑著望向楚宴:「能見你一面,還得多虧了家主。我能……再叫一次你的名字嗎?」
這一番變故,是楚宴萬萬沒想到的。
他心中有些不忍,對戚長銘說:「別殺了他,先讓他說出怎麼離開這個地方。」
戚長銘收了劍,心中亦有震動。
陳潤玨艱難的站起身,身上的鮮血已經染透了他的外衣。
他咳出了一口血來:「友清,這輩子……能有你這個朋友,我很知足。」
余友清不忍的瞥開了眼:「你想死,連這點我都不能替你籌畫,還能稱得上朋友嗎?」
對於陳潤玨暴露了他的事,余友清沒有怪罪。
他自從知曉了陳潤玨的痛苦之後,他甚至覺得,死亡是他的權利。
這樣的活著,比起死了更難熬。
心頭血,每年取一滴,那該多麼痛苦?
二十七年了,以他的資質卻一直在煉氣期,每次取一滴心頭血,都要大退修為。
陳潤玨卻笑了笑,對地上的孟宇齊做出了一個口型。
孟宇齊渾身一震,睜大了眼看著他。
陳潤玨沒有再多說任何話,而是把如何離開商封洞的話全都告訴給了楚宴。
楚宴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還記得,那個從小活在痛苦之中的林奕,他的父親殺妻殺子證道,他娘就活生生的死在他的面前。
若無林奕,何來沈青陽?
這其中,還有他去了時光鏡的因果在。
「我能再叫你一聲名字嗎?」
楚宴抿著唇:「叫吧。」
陳潤玨聲音顫抖,喊出了他的名字:「清寒……」
可話音剛落,地下的孟宇齊就站起身,拿出自己的匕首死死插入了陳潤玨的心臟。
這一番變故,讓眾人始料未及。
孟宇齊的眼裡還有淚水:「對不起……師兄,我不知道爺爺竟然一直在取你的心頭血,對不起。」
陳潤玨在笑,終於可以閉上眼了。
「現實裡,也給我瞭解吧。」
孟宇齊哭得泣不成聲,如果死亡才能給他帶來平靜,才能彌補他這些年的痛苦,那這件事情,就由他這個罪魁禍首來做。
陳潤玨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迅速流失,臉上露出了似笑似哭的表情。
「清寒,我沒能完成你的囑託。」
「我最大的遺憾,就是在你死後五十年,就帶著你的屍身去找了蘇墨垣。」
「我以為他會放下,沒想到在看到你的屍身後,他就抱著你的屍體,動用了自己的本命真火,和你一同葬身在碧落宮裡。」
「我知道,你想讓他活,可我做錯了。」
「我好懷念……我們還是道侶的時候,我為你種下的靈竹,都成林了。」
陳潤玨閉上了雙眼,身體也化作螢火散去。
他從懷裡掏出了一個東西:「嵐湘佩,我在斷天裡復原了,給你,這是我送給你的……」
「別再恨我了,不值得……」
楚宴走了過去,果然看到地上的嵐湘佩。
這東西曾為他抵擋過雲仙宗的攻擊,曾經保存過他的屍身。
楚宴拾起了嵐湘佩,髮絲隨著他的彎腰,而垂在半空中。
楚宴保持這個姿勢,足足三秒有餘。
他用手死死捏緊了嵐湘佩,手在不停顫抖。
「你不配得到別人的原諒,也不配得到別人的恨。」
作者有話要說: 楚宴這句話的意思就是,他不想原諒,也不想去恨。
又做了一次長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