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44章
「不跑任你們對我下手嗎?」
楚宴站在雨中,因為身上的衣衫被煙雨打濕,他嘴唇發白,身體微微顫抖了兩下。
不知是被嚇的,還是被冷的。
紀止雲一瘸一拐的走到這裡,他的腿腳不便,繡著淡青蓮花的下擺也被沾染了泥濘:「既然齊王想走,大可以離開。」
燕擎知紀止雲這麼做,肯定是有什麼話想對他說,便也鬆開了手。
楚宴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身影最後沒入了雨中,越走越遠了。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沒有什麼秘法,只是我在試探他。」
燕擎心底升起了格外奇怪的感覺,酸酸澀澀,猶如小蟲撕咬。
初初時並不疼,等咬得多了將他蠶食,那痛感才一點點的出來了。
楚宴方才看他的最後一眼……無一不像葉霖的。
燕擎蒼白了臉色,眼睛赤紅的提起紀止雲的衣領:「紀止雲,這麼耍寡人很有意思?」
紀止雲仍笑得風輕雲淡:「燕王別忘了我們是情敵,是你自己願意相信我的話。」
燕擎的臉色驟然沉了下去,聲音猶如砂紙磨過:「別忘了,安兒的死有你的原因,現在跟寡人裝什麼一往情深?」
紀止雲眼底閃過了疼痛,儼然被燕擎的話激怒。
他現在的身體,和燕擎拼不得,唯一能做的就是維持住了表面的笑容。
只是這笑容,到底變得僵硬了幾分。
燕擎放開了他:「滾,汙了寡人的眼。」
紀止雲沒能站穩,直直的倒在了泥濘之中。那些漸起的泥水將他的臉弄髒,而他的心也染上污泥和黑暗,在泥水裡的手指不斷收緊。
燕擎離開了這個地方,紀止雲淋了許久的雨,一直沒有起身。
直到藺文荊朝這個地方走來,才看到了紀止雲這幅狼狽不堪的樣子。
「紀司徒在地上納涼?」
紀止雲笑了笑:「藺大人又是來這兒找什麼?」
藺文荊眼神微閃:「你怎麼知道我是來找……」
說到這裡,藺文荊話語一止。
若不是紀止雲是攻打周國的棋子,他也不可能收留紀止雲了。
初見他時,這人根本就是個瘋子,身上的大小傷口令人咂舌,還經常自虐,說什麼要還誰。
不過紀止雲洞察人心上,卻的確有些能耐。
藺文荊不喜這種被人拿捏的感覺,便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了:「紀司徒還站得起來嗎?要不要我拉你起來?」
紀止雲眼神泛冷:「不必。」
他從地上掙扎著,不知廢了多大的力氣都使不上力氣。他折磨得自己太過,這具身體已呈現頹廢之勢,他活不長了。
藺文荊見他這樣,覺得昔日的紀家公子未免也太難堪、太狼狽了些。
他拉起了紀止雲,對方的身體在微微發顫。
「方才,我似乎聽到了燕王的聲音,是他推了你?」
紀止雲嗤笑:「若燕王真的想對我動手,就不是推我這麼簡單了。他沒推我,我自己沒站穩倒了下去罷了。」
藺文荊嗯了一聲,又問:「紀司徒何時回出宮?我也好同你一道。」
紀止雲背過身去,一步步朝前面走了:「我還有事情想做,失陪了。」
藺文荊站在原地,還覺得紀止雲的舉動好笑。
「難道……紀司徒也聽說了大王像當年的葉公子,深迷其中了?」
紀止雲的腳步一頓,沒有說話,而是徑直朝那邊走去了。
藺文荊看著這一幕,忽然心中閃過了些許奇怪的情緒來。
尤其是……他清楚明白的知曉了大王對他的感情之後,既覺得他們都得不到的東西,他卻輕易得到了的暗爽,又有大王被那麼多人覬覦的不爽。
藺文荊不知自己是怎麼了,繼而也離開了這個地方。
—
楚宴回到宮中,還一臉的驚魂未定。
止煙老早便回來了,一看楚宴又是淋雨回來的,連忙去給他拿了件幹衣服:「快快換上吧,大王才大病初愈,竟然淋了兩次雨,怕是明日要生病。」
楚宴自回來後,腦子一直昏昏沉沉。
怕不是明天,今天就不舒服了。
「止煙,你去叫醫師來,我有些頭暈。」
止煙一看事情不妙:「諾。」
楚宴換了幹的衣服之後,就躺在了床上,腦子暈暈沉沉,讓他十分難受。
不知過去多久,楚宴忽然感受到有個冰涼的手掌放在了他的額頭,對方手心的溫度讓他止不住的發冷。
一陣驚雷閃過,將楚宴的困意徹底驚醒。
他睜開了眼,發現眼前的人淋了雨,發帶也鬆鬆垮垮的落下,那張溫潤的臉上沾染了泥濘,還在朝他溫柔的笑著。
楚宴整一個哆嗦,剛好延遲的雷聲驟然間轟鳴——
怪嚇人的。
「紀司徒,你來這裡做什麼!?」
紀止雲癡迷的喊他:「葉霖。」
「你瘋了嗎,看清我是誰!」
「我看得清楚,在白天就看清楚你是誰了。」紀止雲朝楚宴伸出了手,眼底帶著渴望,「這一次,我比燕擎更早認出你來,你是有什麼苦衷不能說出你的身份?」
楚宴全身的血液都要冰冷下去了,以至於讓紀止雲的手摸到了自己的臉。
粗砂感。
紀止雲枯瘦的手指上也沾染了泥濘,一路過來已經幹了不少。這會兒摸到了他的臉,讓楚宴的臉上也被染髒了。
而紀止雲的眼底露出了懷念:「溫暖的,活著的,真好……」
「你認錯了。」楚宴硬著頭皮說出這句話。
紀止雲溫柔的表情驟然扭曲:「不!我認錯過你一次,絕不可能認錯你第二次!你就是葉霖!」
他的手也不斷用力,在楚宴的臉頰上留下了拇指印。
楚宴有些吃疼,這是什麼?威脅嗎?
仿佛他不承認,對方就要對他做出過激的行為一般。
楚宴直視紀止雲:「之前以為燕王瘋了,沒想到紀司徒也瘋了。不過燕王尚知自己是臆想,可紀司徒卻瘋得更厲害。」
紀止雲逐漸鬆開了些力氣:「霖兒,你到底有什麼苦衷,你告訴我……告訴我好不好?」
「我是齊湛!不是你們口中的葉霖!」
紀止雲站起身來,在床邊低下了頭。
因為他淩亂的長髮已經披散下來,這讓楚宴看不清他的表情。
又是一道驚雷閃過,劇烈的強光,讓楚宴一瞬間看清——
很危險,得跑!
楚宴頭疼欲裂,他知道自己應當是得了風寒,卻來不及顧及這個。
他從床上起身,想要從這屋子裡跑出去,卻被紀止雲給抓住了手臂。兩人糾纏不休,到最後楚宴竟然一個沒穩住自己,朝紀止雲壓了過去。
碰的一聲,兩人倒在了一起。
楚宴的頭更疼了,當他好不容易抬起頭,發現紀止雲被自己壓在身下。
他原本想起身離開的,後腦勺就被匕首給指著。
他只能和紀止雲以這樣的姿勢相互擁抱在一起,否則一動便是死。
這是做什麼?
病嬌嗎?
紀止雲的性格,竟然已經扭曲成了這樣。
楚宴毫無畏懼的看向紀止雲,低著頭笑出了眼淚:「紀止雲,你是在威脅我。」
「我沒有幾天可活,你瞞著燕擎是想做什麼,我都可以幫你。」
「拼死也要幫我?」楚宴眯起眼,似乎在試探對方的誠意。
紀止雲笑了:「這把匕首能對準你,自然也能對準我自己。」
他將匕首從楚宴的後腦勺挪開,轉而交在了楚宴的手心裡:「我知道你恨我,你要想殺,今日我就會死在這個地方。」
楚宴是真的想刺下去,以免紀止雲朝別人透露了他的身份。
很明顯,他不信他。
就算是曾經的攻略目標,被他刷到了百分之百的悔恨值,楚宴也依舊不信紀止雲會完全幫著他。
只是對方這麼毫無防備的給他殺,楚宴還真的下不去手了。
再說了,紀止雲在他這裡死了,不知要引來多少人的麻煩呢。
「我不殺你。」
紀止雲眼底露出喜悅:「那你原諒我了嗎?」
「原諒?」楚宴眼神變得冷漠,「你做夢!」
紀止雲心口一疼,楚宴雖然沒有刺傷他,可這些話卻猶如一把把的刀子,深深的刺入他的心臟,繼而流出了鮮血來,傷口也變得血肉模糊。
楚宴歎了口氣,儼然覺得這件事情就是個麻煩:「紀止雲,你為什麼非要逼我承認?」
「因為你的處境很艱難。」
「我幫你,讓我幫你好不好。」紀止雲幾乎祈求的問,「你想要什麼?」
楚宴最終將匕首扔到了一旁,沒想到兩人之間的關係會變得這麼複雜。
他心情煩悶:「……我要從燕擎手裡奪回齊國的城池。」
紀止雲握緊了他的手,輕聲呢喃:「反正我也活不長了,臨死前能助你,也算了卻心願。」
殊不知紀止雲這副樣子,只讓楚宴發怵。
他不動聲色的掙脫開了紀止雲的手:「你要怎麼助我?」
「齊國如今的局勢複雜,你第一步便是要從藺文荊和齊詢的手裡取回兵權,這點我會幫你的。」紀止雲的語氣一頓,「其次……便是穩住燕擎。」
「……我知道。」
紀止雲話到此處,並不想點撥得更深了。
他比燕擎先認出了楚宴,又扭曲的不想讓燕擎認出來。
天色已經很晚了,止煙收了傘從外面走了進來。他這個大王當得憋屈,就連服侍他的人也不多。
聽到腳步聲越來越近,楚宴心口發緊的看向紀止雲:「你躲一躲,止煙是藺文荊的人。」
紀止雲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最後躲到了屏風後面去了。
楚宴狠狠的咳嗽起來,蒼白的臉頰上浮現一絲紅暈。
頭疼得更厲害了,他還沒來得及收拾下,止煙便帶著醫師過來了。
天已經暗下來了,止煙點了燈,看到楚宴臉上是泥濘,地上也有些,不由的驚呼:「大王,你這是……」
「我見你遲遲未歸,出去走了走,沒想到頭昏腦漲,還摔了一跤。」
止煙扶著楚宴躺在了床上,醫師很快就過來幫楚宴把了脈:「大王沾染了風寒,沒什麼大礙,只是得休息一段時日了,臣為大王開一副藥,每日三次都得吃。」
「我知道了。」
醫師很快就走了出去,止煙去外面給他端了一盆水進來,等她將楚宴的臉給擦乾淨之後,滿是疑惑的問:「大王的臉怎麼……像是被人給捏了似的?」
楚宴的心口發緊,沒有回答止煙的問題,而是換了一個問題問。
「止煙,你可有將我的行蹤告知給藺文荊?」
止煙手上的動作一頓,手心也開始出汗。
「若今日我沒給你一個合理的解釋,你是否也要告訴藺文荊?」
止煙很快便反應了過來,笑著對楚宴說:「奴只是受過藺家的一飯之恩,入宮後唯一的主人只有大王,奴怎麼可能把大王的行蹤說給藺大人聽?」
楚宴的聲音顯得很冷:「你大約不知道,那日我喝醉以後在御花園的一個小亭睡著了,隱約間聽到了你帶藺文荊來的聲音,我差點被殺的事情,是你幫藺文荊做的。」
止煙臉色蒼白,瞬間就跪了下去。
她哪裡知道楚宴醉得那麼死,竟然能聽到她和藺大人的講話?
楚宴徹底厭了她,紀止雲從身後出現,拿起剛才楚宴丟掉的匕首,從身後高高舉起,只是一下就戳破了止煙的心臟。
她死的時候睜大了眼,呆愣的轉過了頭去,似乎想看清楚害死自己的人是誰。
楚宴朝她伸出手去:「別看別人,你死後變成厲鬼儘管來找寡人,記住,今日是寡人想讓你死。」
說完,止煙就咽了氣。
她直到死都沒看清紀止雲的臉。
今日這屋子裡還是見了血,楚宴瞥過了頭去,臉色顯得十分蒼白。
他微微喘著氣:「紀止雲,你可真是心狠。」
「我不心狠些,她便要繼續害你了。」
楚宴不忍再看她,臉色泛白:「止煙死了,藺文荊也會起疑的。」
紀止雲丟掉了手上沾染了鮮血的匕首,只是止煙的血都流到了他的手上,雪水混合到了泥濘裡,他的手看著就更髒了。
「霖兒,別擔心這些,你忘記燕離留了吹雪樓給我?」
「吹雪樓?」楚宴的記憶忽然間回來。
紀止雲一聲聲引誘著:「她死了不是更好嗎?不要自責了。吹雪樓裡有擅長易容的人,我會派來一人易容成止煙在你身邊,以後你想讓她傳遞什麼消息給藺文荊都可以。」
真實的,虛假的,全憑楚宴做主。
楚宴明白了紀止雲的意思,逐漸陷入了沉默。
紀止雲最後幫楚宴處理了止煙的屍身,楚宴聞著濃重的血腥味,又因為身體不適頭疼欲裂。
房內微弱的燈火在黑暗中閃爍,逐漸被一陣風吹來滅了。
一切又重新歸於黑暗,似乎從未有過那一盞燈出現。
青煙嫋嫋上升,只有用手去觸摸那燈芯,略微炙熱的溫度,才知它方才燃燒過。
—
楚宴陷入了長長的昏迷,他不斷做著初來這個世界的夢。
他重複著一段路,一人奔跑在雪裡。入眼處盡是蒼茫的一片,明明那麼努力的奔跑了,身後連一個腳印都沒能留下。
他開始厭倦。
明明沒有風,耳旁卻傳來了呼嘯的風聲,那聲音大得快要將他吞沒。
楚宴不再漫無目的的跑,而是站在原地,略略單薄的身影顯得孤寂。
他累了。
還要多少個世界,才……
這個念頭剛一起,楚宴便聽到了一個聲音在喊他。
這個聲音讓他從睡夢中蘇醒,睜開眼的時候,眼角滑落了一顆淚珠。
「燕、燕擎?」
他怎麼會在這裡?
楚宴之前和李傳良打的那個賭,還以為自己輸了呢!現在是什麼時候了?燕擎主動來看他,是不是就代表他贏了那個賭約?
楚宴的腦子亂哄哄一片,燕擎驟然間聽到他喊自己的名字,眼底浮現了些許疑惑。
真的太像了。
像他的安兒。
燕擎忍不住伸手去觸碰了下對方,到半空中的時候,他又停住了自己的手,痛苦的將手給抽了回去。
楚宴終於回過了神來,連忙改了口:「燕王怎麼會來我這裡?」
「你已經病了三日了。」
捨不得他死?
楚宴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由啞然。
他緩緩露出一個笑容來,眼眉彎起,不染塵埃。
燕擎忽然有些遲疑,轉而站起了身來:「寡人今日來,是想同你商量兩件事。」
「什麼事?」
「燕國慣例的春狩要開始了。」
楚宴一聽這勞什子春狩,不由狠狠的咳嗽了起來。
他之前一直害怕被燕擎提早發現,就是害怕改變後世因果。沒想到這個春狩竟然這麼快來了……
該是他掉馬甲的時候了。
呵,呵呵呵。
「燕王,你參加春狩會後悔的。」楚宴意味深長的說了這句話。
燕擎:「……」
「是真的,這是我的忠告。」
燕擎冷哼了一聲:「齊王莫不是在暗示寡人,在春狩當場會有人來暗殺寡人吧?」
楚宴笑得有點甜,看著不懷好意極了。
「春狩多久開始?」
「下個月。」
「那不就是還有二十來天了?」
燕擎皺緊了眉頭:「齊王這麼興奮做什麼?」
楚宴忽而就收斂了自己的表情,他這不是興奮,而是惡趣味。
燕擎說不到兩句話便又要離開,他站起身,吩咐陳周把東西交給楚宴後,兩人一起離開了這個地方。
楚宴還納悶著呢,沒多久‘止煙’就從外面走了進來。
楚宴看著她,想起了三日前他和紀止雲做的事:「你就是吹雪樓的人?」
那人朝他跪下,說明了自己的身份。
「奴是吹雪樓的人,擅易容。」
她分明穿著女裝,卻發出了男子的聲音,楚宴一驚。
不過讓別人一直這麼跪著也不是辦法,楚宴對他說:「你起來吧,以後我怎麼稱呼你?」
「以防萬一,怕被人認出,繼續叫奴止煙便可。」
楚宴緩緩點頭,又問:「燕擎是什麼時候來看我的?」
「三天前就已經來了,似乎有事情朝大王求證,可來的時候大王已經昏迷了,並沒有說什麼話。這次大王病得兇險,若非燕王的話,那些醫師還怠慢著呢。」
止煙想起燕擎送的藥材,如實的告訴給了楚宴,「燕王還送了補身的藥材過來,陳周總管走的時候,還特意交代了讓我不要說。」
楚宴一下沒憋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三天前,這不就是他和李傳良賭約期間嗎?
原本以為他賭輸了,沒想到卻是贏了。
真是山窮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燕擎想找他求證什麼,楚宴大致也能猜到些許。燕擎不是傻瓜,縱有紀止雲誘導,但那日過後,他應當感受到了什麼的。
楚宴還沒高興得太久,正當此時,卻看見一個宮人急急忙忙進來稟告。
「何事這麼著急?」
「回大王,燕王……燕王在咱們宮外不遠遇到了刺殺。」
楚宴心一沉,急忙問:「那他現在人呢?」
「燕王受了點輕傷,已經回到了杏花林的那邊宮殿去了。」
楚宴臉色逐漸變得凝重起來,滿腦子只有兩個想法——
到底是誰想要誣陷他?
燕擎現在會如何想他?
燕擎在他宮外不遠遇到了刺殺,這擺明瞭是有人要潑他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