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我仰春 第九五章 上元佳节一

绍绪五年，正月十五。

年节将过，上元节便是最后一个大节日。绍绪四年，整个大庆国泰民安。

早春时，外察官员调动，各赴新任革旧呈新，带来了皇帝的恩典。

仲春时，乙丑科举擢得天下英才，王朝一派新气象。

初夏时，虽北狄来犯，天朝以煌煌之姿予以雷霆之击，痛杀六万精甲，打得北狄奄奄一息。

仲夏时，万邦来仪共贺天子寿辰，皇帝广赦天下。

仲秋时，秋獮怀来震慑边境，果然整个秋冬北狄蛰伏不曾扰边，百姓安居。

入冬后，淑宁公主出嫁，太子及冠待明年迁入东宫，

国本永固。绍绪四年真是一个好年！

绍绪帝回望过去一年，杀了李威丶李武，死了杨震岳丶杨翊骅。虽然他也付出了一个陆楣的代价，但陆楣之后仍有陆楣，张齐之后仍有张齐。

更重要的是，几次三番和朝臣的对垒中，凭藉邓修翼的主意，他都略占上风。

这一年他，淡掉细节去看，他可谓畅快。故礼部来奏今年上元节京城当大庆贺，与民同乐，令百姓周知天朝伟业时，绍绪帝愉快地同意了。另遣邓修翼去教坊司稽督节目，重点在于不可违背天意，至于表现形式可以多多推陈出新。

于是今年来灯市口逛街看灯过上元的人，比之往年更多，绍绪帝下令解了宵禁，普天同庆。

灯市口东头广场上，教坊司演出的主舞台已经全部搭好。今日不同往年，主舞台搭地更高一点，足足有一人高，空地前只设很小的围栏，可以容纳更多的人驻足观看。灯市口中和灯市口西还设有两个分舞台，便是往年杂技丶戏灯丶烟花之处。

京中人人皆知上元灯市口节目不同往年，权贵之家都到主舞台对面的醉仙居定了二楼雅座包间。醉仙居自也不必如去年令伎子着单衣在栏外奏乐引客了。

醉仙居的老板对于今年教坊司的安排，直赞：「皇恩浩荡！」

权贵之家有早早来醉仙居用晚膳的，如良国公秦业，带着秦彪和秦虓，并家中妇孺。秦烈管着五军都督府，上元夜除了灯市口还有一些内城外城散落的庙会人流也不少，五军都督府要防火靖安，故不能前来。

同样在醉仙居用晚膳的还有永昌伯府，卫定方携夫人，两个儿子和女儿元娘也订了一个雅间。

永昌伯府和良国公府的雅间中间空着一个，酉时过半仍无人来。

文臣这边，次辅袁罡和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昙望都携家眷在醉仙居订了雅间用晚膳，门脸二楼七间雅间，五间已经宾客满座。

卫定方一家最早到，又坐在把头楼梯口第一间，所以凡入二楼雅间之人，都要拱手致意一番，卫靖达只觉腻味。

酉时七刻，忠勇侯蓝继岳和镇北侯曾达联袂而来。忠勇侯家带了夫人及仆妇，而镇北侯家则只有曾达及两个儿子曾令荃和曾令兰。

卫定方在脑子里面想了一遍，为什麽还有一个包间是空着的？而且这人来的也太齐全了，难道事有泄露？

酉时初刻起，邓修翼便在主舞台的后台了。

后台整个被帷幕都挡了起来，因为今日主舞台上不仅要表演舞乐，还有幻术丶杂技丶皮影，尤其幻术要设机关，如果机关都露在外面，那这个幻术便无甚稀奇。而杂技和皮影则道具众多，故而后台堆满了箱笼。

吕金贵按照节目的顺序在现场指挥人放置，教坊司各杂吏也都忙得不可开交。

绍绪朝教坊司共计有约五百乐户，为了本次上元庆典，除了少数乐户执杂役，守司外，全员都动了起来。

灯市东口聚英楼前吕金贵安排的是杂技烟火表演。而望云楼前则是各种舞灯和皮影表演。此两处便用去三百馀人。

醉仙居前节目众多，但多舞乐，人力将将够。邓修翼再三提醒吕金贵，幻术表演可能会出纰漏，需多备几套方案，以免纰漏一出惹众人笑话，给陛下丢脸。吕金贵连连称是。

总体来说还是井井有条的，毕竟教坊司希望这次上元节庆典办得热闹，能得圣心，故而进行了很多次排练，累得乐户们整一个月都没有好好休息。

十五午时之前，邓修翼训话教坊司众官吏及乐户，今日事关重大，现场需以吕大人马首是瞻，调度行止须按规划而来，不得擅自行动，不得惫懒躲事，且今日不得用晚膳。

若表现良好，明日早膳加餐；若表现不好，出了任何纰漏，出纰漏者鞭一百，木笼枷十日，教坊司所有乐户不分老幼全体鞭一百，挨饿三日。

众人听闻都倒抽一口冷气。

戌时一到，东口先烟花起，此烟花便是信号。望云楼前九曲金蟒灯便舞动起来。醉仙居则雅乐奏起，一百乐户跪在台上，共奏《十番锣鼓》，一时鼓笛锣鋿齐奏，先声夺人。

正在众路人渐渐聚拢之时，四只舞狮，从台下两边而出，窜入人群之中，众人纷纷避让。金狮与行人共舞，惹得小孩子又怕又笑。随后，乐户们举着两条游龙灯而来，乐声渐轻，只听台上台下乐户齐声道：「国泰民安，吾皇万岁！」如是三呼。行人都跟着一起呼叫：「国泰民安，吾皇万岁！」

邓修翼在帷幕西侧后，掀开一角，看着外面的景象，心想开局不错。

这时他发现对面醉仙居二楼雅座纷纷开窗，自东往西依次出现的便是永昌伯丶镇北侯丶良国公丶次辅袁罡丶左都御史王昙望和忠勇侯。唯独第六间，依然窗户紧闭。邓修翼凝视第六间三息，放下了帷幕。

醉仙居雅间里，良国公秦业扫过台上的乐户，他看到了李云苏，瘦瘦弱弱地在弹着琵琶。他心里一阵叹息。

他未见过李云茹，但是他孙子秦虓在绍绪三年英国公府举办赏花会时，在射箭场见过李云茹。他便问自己的孙子：「虓儿，哪个是李云茹？」秦虓在场上找了很久，最后在舞台后侧的司鼓处找了李云茹。

李云茹比之一年多前已经有了点变化，身量高了点，眉眼也长开了点。于是秦虓便将李云茹指给了秦业。

此时找李云茹的不止秦业一人，还有一人便是永昌伯府的二公子卫靖达。当卫靖达看到李云茹时，手指不自觉地紧紧抠住了桌板。卫靖远看到自己弟弟抠桌板的样子，想到李武死的时候，卫靖达说的话，便看了父亲一眼。

那日回来后，卫靖远便找了一个机会跟卫定方说了这个事情。卫定方听完只对卫靖远说，时日还长，不急，也没有其他举动。所以卫靖远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对此事到底是认可还是不认可，也不知道父亲到底有没有找弟弟。他偷偷瞄了父亲一眼，父亲仿若不觉。

而在雅间第六间，忠勇侯的次子蓝挚苍指向放下的帷幕邓修翼站立处，向着边上坐着的人道：

「此人便是邓修翼。如今当是司礼监第一人。朱庸去岁春患了咳疾，夏时尚好，入秋咳嗽不断，陛下便放了他休养。故现时，日日伴驾预闻机务的便是邓修翼。一月余前，太子及冠不迁宫，是此人主意。如今东宫修缮事，亦在此人手中。」

「他便是绍绪三年挡箭之人吧？举告李威，也是他？」

「正是。」

「嗯。」那人便不说话了。

戌时二刻，舞乐奏完，众乐户退场。一众小子，滚地而来，仿若一群小猴子，热热闹闹。配着丝弦之乐，好似讲述唐僧取经戏文中，花果山美猴王之事。

在小猴子们嬉闹之时，道具桌椅被推上了舞台中央。此时唢呐一出，锣鼓声起，只见一人，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着锁子黄金甲，脚踏藕丝步云履，手持一根闪闪发亮的金箍棒，一个筋斗翻身而来，落地劈叉。然后又纵身跃起，团身落地，站直之后舞了一套水泼不进的棍法。

棍法最后一招，只见美猴王跳起空中，双腿持弓步，左手捏剑诀，右手用棍子横扫遍场，然后稳稳蹲在舞台前方中央。场下欢呼声不断，都大叫美猴王美猴王。

这猴子受了大家的赞，便挠着腮边毛，哈哈一笑，然后团坐在椅子上，拣起桌上一只桃子便咬了起来。一群小猴都围在他的身边，叽叽喳喳，仿佛在讨要吃的。

美猴王便拿了另一个桃子，给了一个小小猴，小小猴捧上桃子，躲开猴群哄抢，到了右侧台前啃咬，台下之人都看的分明，原来是面团子做的糕点。

一会又一只棕色小猴也得了一只桃子，到了左侧台前啃咬。舞台中央的桌子上，便没有了桃子。仍有小猴叽叽喳喳讨要桃子。

醉仙居上，袁五娘轻声问自己的母亲：「这是何戏码，第一次见，还甚有趣。」

她母亲也不知道，便笑着没有回答。

袁罡听到了，便对自己的孙女说：「恐是幻术。」

果然，只见美猴王用手指着桌子中央，吹了一口气，突然缓缓升起一盘桃子。台下观看众人，都惊呼神奇。美猴王将这些小桃子一一分给一众小猴。小猴们又在舞台上打滚，仿若过节般的热闹。

这时一只老猴凑到美猴王身边，耳语一番。众人又见美猴王对着桌子吹了一口仙气，升了三盘仙桃。场下更是惊呼，纷纷向前涌，想看个究竟。

铁坚快速招呼原本散落在场子周围锦衣卫等三十馀人，聚拢到舞台前方，拦成一排人墙挡住众人前涌，以免撞踏舞台。

台上老猴子端着一盘小仙桃，走进舞台跟前，抓起桃子扔向人群，高呼：「陛下圣恩，万民同享。」人们此起彼伏跃起抓桃。得了的人欢天喜地，错过的人，垂头丧气。老猴子似乎不愿让人垂头丧气，便又拿起一盘扔向众人，场上欢呼声不断。

「热闹！」曾达评论了一句。

「看来这教坊司俸銮还真是一个人才。」曾令兰跟着评价。

「只怕是邓修翼的主意。」曾令荃打断，曾达看了自己大儿子一眼。

正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台上美猴王变仙桃的时候，吕金贵指挥着四个人，每两人抬着一个大箱子，从后台箱笼处出。这箱子甚重，也不知道里面到底装了什麽。

抬箱之人搬得吃力，步伐不快，东侧帷幕外挤满了人，一时箱子根本抬不出去。

吕金贵便呵斥道：「先都从里面抬出来，放边上，等下一个歌舞节目起时，再搬到醉仙居前。」

他正要催促这四个杂役乐户动作快点，听到邓修翼叫他，边急急忙忙从东头赶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