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为何是齐逆领兵?」李云苏急急地问。
「他当时正替仁宗皇帝巡视广昌县拒马河泉群水利。」
「广昌县,不正在飞狐陉中吗?」
「正是。是役前,保定府转广昌县令奏摺,雨水增多,山洪屡发,冲垮了拒马河泉群水利,致良田淹没数万顷,仁宗皇帝着工部给事中前去督办。有奏来报,非天灾,实有人借山洪故意破坏。广昌县粮,多为供给宣大军需。故令齐逆领旨稽查查办。」
「他正在广昌县查案子,怎麽又会领兵去打北狄?」
「飞狐关铺卒沿飞狐陉向盛京报军情,必经广昌县。你祖父领兵去迎击,也必经广昌县。」
「他是知道军情后,主动请命?」
「是的。」
「那为何不是有人设局,就是要他去呢?」
「山洪屡发,岂是人算?」
「父亲,广昌的水利是人为破坏吗?」
「查下来说是刁民争水,无意破坏,不想水利年久失修,竟至堤溃。」
「父亲曾评齐逆英武聪慧,如此聪慧之人,为何以身涉险?」
「齐逆也是皇子,食君禄忠君事。我庆朝和北狄有世仇,太祖皇帝北伐身死。北狄来袭,哪个热血男子能置身事外?」
「所以,只要他在那里,他知道了,他一定会上疏请命!」
「是的。」
「那如果,有人就是诱他去了广昌。只要他知道北狄来袭,他必赴前线,哪怕身死?」
「何人能知道北狄必从飞狐陉来呢?」李威脱口问道。问完,他也惊呆了,那如果真的有人就是知道呢?
李云苏突然明白了,真是好手笔,一切都浑然天成。仿佛都是意外,可是谁信事事都是意外?
云苏直直看着父亲,问道「父亲,齐逆是个好皇子,是吗?如果他即位,他会是一个好皇帝,是吗?」
李威无法直视一个孩童纯真的眼睛里发出叩击灵魂的问题。这个问题,他是知道答案的,他有自己的答案。他却不能说出口。他只能用沉默来回应一颗纯真的良心。
李云苏却没有放过他,继续问:「祖父是为了社稷而死,您也是为了社稷跛足。您为什麽不阻止他在绍绪二年的谋逆?」
李威继续沉默,眼眶之中微微湿润。
是的,他为什麽不阻止?
他可以说,自己身残,所以志消气短。他可以说,自己在守孝,所以不知道。他可以说,这是天家之争,勋贵家族从不参与。他甚至可以说,他又如何能阻止一次皇权之争,毕竟这是世上最高的权力。
但是他知道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老英国公去世后,他突然之间懦弱了。
从前在他前面一直都有一个领路的人。这个人告诉他应该做什麽,不应该做什麽。这个人突然去了。不仅他去了,两年后连仁宗皇帝都去了。仁宗皇帝,在李威心中便如同祖父一般的存在。早年英武豪迈,晚年固执却并不算太昏聩。他对勋贵世家好,时常拉着父亲的手,说着和自己祖父早年一同打马天下的事。他待他们如子侄,包容他们,历练他们,看他们成长,带他们御敌。如果说,这个老人有什麽瑕疵,那就是逼死了先太子。而先太子,是更好的一个人,仁爱子民。
前后两位李威人生的领路人都去了,他突然迷茫了,懦弱了。齐王没有知会他,他是不会拖他进险局的。但是他本就知道齐王要做什麽,他更知道他该去劝阻,但是他退缩了。不知者无罪嘛。
结果,他死了,死后还恶名累累。
出了三年孝期,甚至有一段时间,他是怕见皇帝的。他怕见到皇帝的眼睛时,被他读出欺君之罪。所以,他连大朝会有时都递了病疾的摺子。
李云苏看着父亲颓然的眼眉和眼眶中的湿润,一阵心疼。「父亲,女儿错了,女儿不该问,恕女儿不孝。」
「不关你的事,是为父……是为父……唉,」李云苏挨了过去。
「父亲,你是天下最好的父亲,你莫要难过。女儿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女儿知道您一定有苦衷。」李云苏哭了出来,这种感受太难言说,也太难过了。
「乖乖,回去吧,让为父静静。明日再来,可好?」李威用帕子擦着云苏的小脸蛋,软声哄着她。
云苏点点头,行了一个礼,告退了。
回漱玉阁的时候,天已经擦黑,纸素按照李威的吩咐送李云苏。他支着灯笼照路,也感觉到了李云苏的沉默,只能默不作声在前面带路。
夏夜草丛里面多是此起彼伏的虫鸣,乱糟糟的。天上的月亮已经不满,亏了将近一半。月亮亮的使人刺眼,亏掉的部分又如此黑暗。
是夜,李云苏躺在床上无眠。她仔细盘算她知道的信息。
齐逆是没有后人的。所以,上一世英国公府的罪名是皇帝构陷的。就凭这一点,皇帝就有问题。只是不知道到底是皇帝自己也这样想,还是有人罗织罪名陷害英国公府,皇帝听信了谗言。
上一世锦衣卫入府,父亲丝毫没有争辩,没有抵抗,是因为他自认无过。事实上,他不知齐逆谋逆的任何计划。即便他能猜对,也是长期以来的相知和默契。
英国公府累世忠贞,战功赫赫,从不站队,不牵涉朝堂党争和皇权之争。又是庆国最能打仗的将领,可谓皇权的左膀右臂。要自毁长城,只能是这个长城也会变为尖刃,可以对着皇帝,一击毙命。
这把刀,到底是什麽呢?
父亲和叔父为什麽不愿意云璜去国子监,甚至要劳动祖母进宫?邓辅卿又是谁?父亲为什麽和御前司礼监的太监有交往?
迷迷糊糊中,困意侵染,李云苏一夜乱梦,睡得很不踏实。
清晨,李云苏梦到自己从风月无边楼坠落,眼前全是梨花花雨,轰得一声。坠地一刻,把她惊醒,满身大汗。挽菱值夜,听到她的尖叫,披了中衣,跑到李云苏的床前,看到她无比惊恐的大眼睛中盈满泪水。挽菱赶紧抱住了李云苏,「小姐!小姐!魇着了吗?」
李云苏死死抓着挽菱的衣服,大口大口喘气。挽菱抚李云苏纤薄的后背,一个劲安慰她。采蘼端了热水进来,喂了李云苏一口水,担忧地看着她。
云苏镇定了一下,示意自己没事。让两人出了闺阁,自己翻身面对墙壁。这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等去祖母处请安时,李云梦眼下都是脂粉都盖不住的乌青。
杨老太太眼见后忙问:「三丫头,你怎麽了,晚上没睡好?」
「可不等赏莲会等得晚上都睡不着了,祖母,我们什麽时候办赏莲会呀,好久没有热闹了。」李云苏遮掩了过去,惹得老太太点着她的头笑。
「定了定了,六月廿六,你们赶快给自己交好的小姐妹下帖子去吧。」
李云茹更是笑得如春花明媚。李云芮只是低头掩口。
李威深深看了一眼李云苏,和妻子做了一个眼神交换。
早膳过后,李威随妻子回了院子。林氏伺候李威更衣。李威屏退下人,嘱咐林氏道:「云苏聪慧,约莫在猜我们家和天家之间的事情。」
林氏无比惊讶。
李威安慰她,「不必惊慌,她还不知道。她之前去我书房,看我在画太行停溪图,随口问了几句太行八陉的事。我也一个不留神说到了隆裕四十六年北狄来袭破飞狐关。然后她自己读了一些方舆方面的书。昨晚问我为何破关时,宣大两镇都不知道,分析得条理清晰。竟让我想到齐王当年领旨去广昌办差,恐怕是被人设了局。岳父大人当年正在保定做知府,那广昌县令也是熟知,本想着自家人眼皮子底下,不会有问题。现在看起来当年那些人还得细查。」
「老爷,这是何意?」
「云苏问及,倘若有人早知北狄行踪,必要齐王去广昌,该当如何?」
林氏手一颤,「这不是隐匿军情不报的死罪吗?」
「又或不止于隐匿军情不报呢?」李威能如此战功赫赫,本就不只是一个武人。昨晚李云苏给他的震惊很大,细想很多。
「里通外敌?」林氏也是一个聪慧的人。
「但愿不是如此。毕竟倘若只是让军情晚点进京,又让广昌发了水患,也足以让齐王涉险。我和盘告知,也是让你知晓全然,不至于漏了什麽细节。」李威振了振衣袖。
「老爷,要我做些什麽?」林氏握住李威的手。他们夫妻本就伉俪情深,一体同心。所以当年马姨娘生下李云璜时,京城一片哗然。
「七月,你回一次娘家。正好母亲前几日也提及。当面问一下岳父当年的事情。」
「嗯。」林氏应下。
「这两天照应着点云苏,我怕她年纪小,心事一重,身体吃不消。她今天眼底乌青,定是因为昨晚没睡好。」
「这是妾身份内之事。只是,还是不要她想这些了吧。」
「云苏聪慧,性子也扭,你越不让她做,她可能越要做,不如顺其自然。我国公府的姑娘,自当眼界高远。」
「是,听老爷的。」
「还有,云璜的事,太后出面了,你也莫担心。」
李威摸了摸林氏的脸,「阿仪,跟着我,老让你担心,你受苦了。」
林氏抬头,承着手心的温度,温柔笑道,「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