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十八日云苏回到教坊司后,便发热恶寒,头痛身痛。第二日起,她便起了高烧,卧病在床。
云茹向奉銮告了假,因着张齐的缘故,吕金贵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云茹衣不解带地为云苏时时换巾敷额,仍不见好。
第三日,云苏竟然起了呓语,不时惊呼「救命!」「不要!」「疼!」。云茹更加着急,便去求吕金贵延请大夫给云苏看病。
没想到吕金贵却撇了一下嘴道:「司中亦无馀财。尔等罪臣贱婢,命如草芥,能活便活。」
云芮跪行,抱着吕金贵的大腿,哭道:「大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大人开恩。」
吕金贵不耐其烦,又想到了裴世宪,便对云茹说:「我放你出去,午时之前回来。你若能找人相助,我便当不知。你若不能,我亦无法。」
云茹连连叩首,急忙领了牙牌,出了教坊司胡同。
她想着赶去襄城伯府向舅爷爷求助。可出了教坊司,也不知道往哪里走,想着往西总是不错,便一头扎了出去。
庆朝有制,乐户着绿衣红绦,行路不得走中间,需靠行两边。云茹一边哭一边跑,想拉路人问问路,很多人看着她的衣服便径直躲开,更有人拿菜叶子扔她驱赶。
她行至路口,茫然四顾。
天地之大,无一人相助。
而此时,竟来两个锦衣少年,看云茹的样子,便知道是教坊司出来的罪臣之后,悄悄跟在其后。
待到一个巷子后,猛得扑出,将其掳起,往巷子深处拖拉。
云茹大惊,尖叫「救命!」然后双手扑打着这两个少年,强力反抗。
那两个纨絝少年,一阵手忙脚乱,想用手捂住云茹的嘴。云茹性子本烈,猛然张口咬去,咬的少年吃痛,松了手,云茹便跑向了当街之中。慌乱之中,下脚不稳,摔倒在地。
一匹高头大马直冲云茹而来。云茹根本无法躲闪,睁大眼睛望向大马,马上是一小将,身着银铠,背上背着弓箭,腰间跨着一柄钢刀。
那小将本来看到一个绿衣少女从巷子中窜了出来,急急勒马。可马速甚急,不知道能否勒停。便想着万一撞死了贱民也莫可奈何,如此突然也不是自己的过错。
待等看清云茹的脸,他大惊失色,浑身气力爆发。
马口被生生勒住,马身高高跃起,似乎要将蹄下少女怒踏而死。
小将略一控马缰,偏压马身,马侧边受力,也歪了方向,这才堪堪擦着云茹的身子而落。
云茹本来以为今日自己要死在这里,本能举袖捂脸,却不想听到有人叫:「李云茹!」
再看去,是永昌伯次子卫靖达。
那一刻云茹劫后馀生,哭了起来。
卫靖达翻身下马,单膝跪在云茹身边,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不知如何说起。
英国公府覆灭后,卫靖达曾问父亲是何原因,永昌伯卫定方没有回答他。
后来听说李威谋逆,卫靖达死都不会相信。卫靖达自幼崇拜军神李威,他根本不信这样一个人会谋逆。
再听说李云茹被没入教坊司时,他恨恨地抽起家里的榆树,抽得树身落叶纷纷。他曾找过父亲,要将李云茹从教坊司赎买出来。父亲跟他说,不是时候。
如今看到李云茹如此境遇,被当街侮辱,险些死于蹄下,他恨的不知道找谁发泄!
就在卫靖达怔怔之时,李云茹已经回神,向着卫靖达跪伏在地道:「求公子救我妹妹!她已经发热三日,再不相救,定当丧命!求公子了!」李云茹浑身瑟瑟,面色削瘦,眼眸盈泪。
那个夏日里,神采飞扬,带着一众女子风风火火跑到射箭场的少女,不见了。
卫靖达拉她起身,然后翻身上马,自马上伸手,看向她,示意她拉着他的手。
李云茹抬头望着他,阳光直刺眼睛。
那一刻,她心一横,午时马上就要到了。她握住卫靖达的手,左脚蹬在马镫上,略一用力,翻身坐在他的身后。他不放开她的手,扬鞭向着教坊司而去。
三月廿一日,裴世宪再和吕金贵喝酒时,才知道了云苏病重,云茹外出遇到贵人相助,才得以救了云苏一命的事情。
裴世宪心如焚火,但是面上不能表露,毕竟在吕金贵看来裴世宪是为了李云芮而和他相交,如何又能过分关心云芮的妹妹们。裴世宪只得摇头称:「可怜!可怜!」
吕金贵看着裴世宪道:「老弟,我放那李云茹出司已是看在老弟面上的相帮。」
「那是自然!」裴世宪只能如此接话。
吕金贵扯开话题,便聊起风月场种种来,裴世宪只能陪笑,心里想着还得和邓修翼相商如何破局。突然他对邓修翼有了更多同病相怜感。
……
卫靖达骑马进教坊司救人事,终还是在教坊司里面引来了一番议论。
不少人艳羡云茹和云苏姐妹,口口相传,传到了李云芮处。当婆子把当时现场卫靖达如何少年风流,李云茹如何依偎在其身后,名医如何捏着鼻子上门,李云苏如何病入膏肓,名医如何妙手回春,卫靖达又如何亲自买药种种当作故事讲给李云芮听时,李云芮才真切知道云茹和云苏的日子有多麽难过。
只是此时的李云芮已然不是之前的李云芮了。她已经学会不露声色,暗自痛哭了。
李云芮客气得请婆子拿了针线来,才打住婆子的唾沫乱飞。
等房间都安静后,李云芮深深吸了一口气,摸索着张齐送给她的金镯子。张齐是对她很好,但是张齐仅对她一个人好而已。
婆子拿了针线来后,竟不似从前那边看管她了。李云芮用着剪刀,剪了一块棉布,比对张齐留下的袜子,认真裁缝起来。
……
三月廿五日,裴世宪终于等到了祖父来信。
「吾孙览信如晤。尔来信吾尽知之,尔之纠结吾亦明了。尔虽行非君子所为之事,然非为一己之私,乃为远大之志及众民计也。此乃大义之举也。行大事者不拘小节,人生在世,但求问心无愧足矣。
然今非揭露此事之时。吾观尔之文章,论其主旨,暗合今上选材之意;论其文笔,流畅稳重,正合主考大人所好之风;论其内容,扎实可靠,引经据典无有差池。故吾度之,必有人偷换尔之文章,此乃科场舞弊也。唯吾等尚不晓此舞弊乃圣上之意,抑或底下主考所为。是以切不可轻举妄动。
今最优之策,乃将尔之文章呈于袁次辅丶都察院王总宪及刑部张尚书。袁玄成乃吾河东一脉,而王希和是刚正不阿之人,张长恭更是守正端肃之辈。尔当分别往访,请其收下尔之文章,暂且按兵不动。静待良机,使彼等为尔作证,以明文章被换之事。
吾等需待尔之文章刊行于《乙丑科会试程墨》之中,方可知舞弊者何人,再细细查究彼等如何行事。待时机成熟,一击必中。
英国公之事,吾亦知晓。尔做得甚好,当照拂其后人。尔弟之痛苦迷茫,盖因尔父教导未足,尔在京城宜多教导尔弟。
吾体康泰,唯待尔下一科之捷报。
祖父书」
裴世宪得到了祖父的指点,长出了一口气,又将自己的文章誊抄三份。次日便一一拜访次辅袁罡丶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昙望和刑部尚书张肃。
……
三月廿八日,裴世韫回了娘家,这时裴世韫出嫁后第一次回娘家。
裴世韫在镇北侯府过的并不好。新婚之日拜堂便遭羞辱,因为曾令荣半身瘫痪在床,当日便两人同睡一床倒还没什麽事。三日回门后,到了十二月十七日入夜后,裴世韫一如往常,指挥小丫鬟给曾令荣净面时,曾令荣突然挥开了小丫鬟,指着她道:「你来!」
裴世韫虽有惊,倒也没有觉得曾令荣的要求过分,便接过了帕子俯身给躺在床上曾令荣。不想在她弯腰时,曾令荣突然抱住了,将她往自己身上按。
「夫君!」裴世韫被他的动作吓到了,双手推在曾令荣的肩头。
曾令荣被她推搡的动作激怒,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夫君?这几日你竟似一个木头人般躺在我身边。这便是你们裴家教你的为妻之道?」
裴世韫从小就被家中训诫,不免惊慌失措,然后反思自己这几日确实从未亲手侍奉丈夫,躺在丈夫身边亦未嘘寒问暖,于是心中羞愧难当。她便这样僵直着身体,不敢再去推曾令荣。
曾令荣感觉到了裴世韫手上力量的变化,心中暗暗有一丝得意,便道:「跪着!给我净面!」
裴世韫拿着帕子的手微微颤抖,指尖压地发白,但毕竟她认为自己有错在先,于是便慢慢跪在了脚踏上,颤抖着手用帕子给曾令荣擦脸。
偏偏便是这个手颤抖,却无意刮到了曾令荣的脸。曾令荣劈手拿起床头茶盏里面的热茶,便泼在了裴世韫的胸前,道:「夫人的指甲修得这样尖,给我净面倒像要谋杀亲夫,莫非这便是裴家的诗书传家?」
茶水泼在裴世韫的胸前,溅起的茶水挂在她的睫毛上,可更让她羞耻的是胸前的一片热湿,她竟眼中一片酸涩,道:「夫君为何如此说妾?」
「为何?你们裴家不是和英国公府交好吗?你夫君我,便是英国公府放出来的虎,害成这样的。你倒跟我说说,是不是你不想嫁我,所以你们在背地里做的谋划?」
裴世韫睁大了眼睛,一滴泪水便滑了下来,她怎麽能想到曾令荣居然是如此看她,她张口结舌,只会道:「夫君怎会如是想?」
曾令荣也不答她的问题,闭上眼不再看她。
那热茶在裴世韫的身上渐渐凉去,曾令荣也始终没有再说其他的话,她便待起身收拾衣服,却听到曾令荣冷冷的声音道:「我准你起来了吗?」
那一夜裴世韫便跪了一夜,直到清晨门外已经有了仆妇的声音时,曾冷荣才允许她起身。
她撑着床沿,用麻了的腿竟撑不起身子。这时她听到曾令荣说:「如此,你便知道我躺在床上,日日无法动弹的感受了。」
……
「姐姐!」裴世衍和裴世韫自幼亲近,姐姐回家,最高兴的便是裴世衍。
「小弟。你怎麽瘦了?读书固然要紧,身体也要当心。」裴世韫看着裴世衍略瘦的身形担心地说。她不知道裴世衍刚经历了一次人生的大蜕变,每日奋发苦读。「母亲可好?」
「母亲二月时生了一场大病,如今已经痊愈,姐姐放心。」
「哥哥呢?」
「哥哥在书房,我引你去。」裴世衍引着裴世韫到了书房,见到了正在奋笔疾书的裴世宪。
看到妹妹,裴世宪放下了毛笔,微笑着走来,引着裴世韫坐在方桌前,倒上了茶。
「小弟,你先去看书,我有话要和哥哥说。」裴世韫哄着裴世衍。
裴世衍看着两人,便知姐姐依然当自己是原来那个弟弟。而哥哥亦未发话相留,便行礼告退。
「珍如,你怎如是之瘦?」裴世宪仔细看着自己的妹妹。
裴世韫又如何对自己的哥哥说在房中的种种不堪,只尴尬笑道:「已是好多了。」
此前她只生受着曾令荣的折磨,但是多日过去后,曾令荣的要求越来越过分,竟要她学起那青楼女子的做派,她再也无法忍受。
那一夜,她跑出了房间,曾令荣在房中叫骂,引来了镇北侯夫人。曾夫人看裴世韫压抑哭泣的样子,又看房中的一片狼籍,虽不知道内情,但想来自己的儿子应该也不是全对,便训斥了曾令荣,带着裴世韫离开。
这是裴世韫这麽多日来,第一次夜里好眠。虽然次日她还要返回,但是她却学会了掌控这个度。
若曾令荣不过分,她便忍了。若曾令荣让她做那些有悖女子淑仪之事,她便直接离开,去夫人房中稍坐。夜里也不回房,直接歇在东暖阁。曾令荣毕竟瘫痪在床,拿她亦无更好的办法。
「珍如,你不要凡事皆忍,如有事,可回来告知兄长。」裴世宪知道自己妹妹在镇北侯府不容易,便殷切叮嘱了两句。
「嗯!我知道了。哥哥,镇北侯他可能出京了。」裴世韫急切地说。
「他出京又如何呢?」
「他好似一路南下,最终要到贵州,更重要的是,他好似是去追杀什麽人。」
「你如何知道?」
「廿一日夜,我去花园散心,觉得有点凉,便遣了丫鬟去帮我拿披风。
可能衣色暗淡,未着珠钗。有两人从亭前过,未察觉我坐在里面。
听此两人说话,是镇北侯身边小厮。一个说要随镇北侯出京。一个羡慕他能出去游玩。
前者便说哪是游玩,是干杀人的勾当。
两人并未多透露细节,步履匆匆,我便知听到这些了。
此后我便日日想着如何出府来告知哥哥,今日终于有机会了。」
「那镇北侯什麽时候走?」
「不知,毕竟深宅大院,难以打听公爹行踪。」
裴世宪点了点头。其实三月廿二日,镇北侯曾达便已经走了。此时镇北侯应当已经过了彰德直奔潼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