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八日,御书房。
这几天皇帝心烦意乱,整个皇宫内的气氛都非常压抑。后宫中良妃屡被皇帝斥责,贵妃则得意洋洋。皇帝也见不得贵妃太张狂,便让皇后去申斥,结果反而是皇后抹着眼泪。
后宫的乱也带到了前殿,御书房内好几个书文房掌房被申斥。大家都不知道为什麽皇帝那麽烦躁,稍有一句回答不对,就会被罚跪。
邓修翼很清楚,因为两个原因。
第一曾令荃的那句话,和他动手的蒙面人比他年轻;第二陆楣死了,但是皇帝还不知道李武也已经死了,所以皇帝会担心李武继续潜入行刺。
皇帝哪里都不敢去,平素心情不好时,皇帝还去瀛台西苑散散心,如今瀛台他也不敢去了。
果然,午膳过后,皇帝一推桌前奏章,又开始发脾气。邓修翼赶快给甘林一个眼神,甘林温声对皇帝说:「陛下,不若去御花园走走。」
「不去。」
甘林便偃旗息鼓了。邓修翼又用眼神鼓励了一下他。
甘林鼓起勇气,道:「御花园的晚桂开的正好,那香味是一个甜。」
「朕说了不去。」
甘林一脸无奈地看向邓修翼,邓修翼又眨眨眼睛。
正被皇帝看到,「你们两个是怎麽回事?邓修翼,你对甘林使什麽眼色?」
邓修翼立刻跪伏在地道:「陛下心情烦躁,做奴婢的自然忧心忡忡。甘公公亦是想逗陛下一乐。」
「朕没问甘林,朕问的是你,你使什麽眼色给甘林?」
「奴婢想着御花园里面应当不只晚桂,更有霜菊。正所谓此花开后百花杀,菊历风霜而枝横虬干,蕊凝清露,瓣卷冰绡。其色或灿若金霞,或皎若瑞雪,或晕若丹霞,虽遭风饕雨虐,犹自昂首而笑寒威。」
「奴婢记得有一小品云:今者世人多畏途穷,常嗟时蹇,岂知草木之性,尚知凌霜而不屈,况乎人哉?愿君怀若菊之操:风急处,稳立根基;霜浓时,暗蓄清芬。待得云开日霁,自见芳华烨烨,映彻秋空。若夫困厄当前而志愈坚,何患不得终荣耶?」
「故眨眼提醒甘公公,还有菊花可赏。」
「何人之作,写的如此之好?」
「这……」
「嗯?」
「启禀陛下,奴婢自己写的。」
皇帝憋了半天,终于笑道:「好你个邓修翼,敢欺君?」
「陛下恕罪!奴婢也是情急,逼不得已了。」邓修翼连连磕头。
「起来吧,去御花园走走。邓修翼,你也来。」
「是。」
……
路上,皇帝对邓修翼说:「朕不爱来这御花园,每次来,总会遇到嫔妃。一个个仿若偶遇,朕岂不知她们就是知道了消息来堵朕的。」
「向东皇之心,草木亦有之,何况人乎?」邓修翼恭敬地回答。
「呵呵,也是。」绍绪帝乐呵呵地应了一句。
甘林对邓修翼暗暗竖了一个大拇指,邓修翼躬身拱了拱手。
……
果然行不多久,便看到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年轻女子,仰头在嗅着晚桂,葱指微展,露出美丽的下颚和修长的脖颈,看衣服妆饰,当为美人。她仿若沉醉在桂花香中,皇帝这一行人如是之浩浩荡荡,她都恍若未闻。
皇帝侧脸看了邓修翼一眼,仿佛在说,被我说中了吧。邓修翼只微微一笑,便低头。皇帝对甘林挥挥手,甘林赶忙上前。
那美人仿佛是被甘林惊扰,惊慌转神,看到皇帝,便跪在地上道:「嫔妾参见皇上。嫔妾沉浸在花香之中,不知陛下来临,未曾迎驾,请陛下恕罪。」
「起来吧。」皇帝道。
于是那个美人便笑盈盈地站了起来,上前靠近皇帝。
「你叫什麽?哪个宫的?」
「回陛下,嫔妾贱名殷珠儿,延禧宫的。」
「甘林。」
「奴婢在。」
「送她回去,朕不想她扰了朕雅兴。」
「是。」
「陛下……」殷美人还想挣扎,却被太监们直接架走。
「矫揉造作!」皇帝在美人走后,还追了一句评价。邓修翼心中一叹,此人恐怕日后会很不好过。
皇帝大步向前,竟未遇到任何其他嫔妃,想来也是得了消息,众美便不敢前来。
邓修翼陪着皇帝,两步一停地赏着菊花,每见一朵别致的,皇帝就让邓修翼品评一番。邓修翼搜肠刮肚,不胜劳累,但皇帝终于开怀。离开御花园时,皇帝居然路上哼起了小曲。
到了乾清宫门前,皇帝示意邓修翼上前两步,邓修翼躬身在皇帝身边,皇帝道:「你好好想想,都有哪些人比曾令荃年轻。不急,明日回朕。」说完皇帝回了乾清宫,留邓修翼一人跪地送驾。
待皇帝走后,邓修翼慢慢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皇帝的这个问题,他早就已经想过了,只等皇帝问。邓修翼拿起了紫檀木,又开始了雕琢。
……
九月十九日,皇帝问起了昨日的问题,邓修翼道:「奴婢昨晚思虑再三,想来有这样几人。良国公府五军都督府右都督秦烈长子秦彪。」
皇帝打断:「秦彪未去秋獮?」
「陛下,秦彪已入五军都督府当值,秋獮时奴婢未曾见到,故奴婢不能确认他是否同往。兴许去了,兴许京中有值守。姑且先算上。」
皇帝点了点头。
「忠勇侯之长子蓝擎苍,奴婢如果没有记错去年秋獮时,蓝擎苍曾和曾令荃论年岁,两人比下来曾令荃长一岁有馀。襄城伯府的杨钺铮和杨钺锟。这两人守制在京,至于真守还是假守,实无明证。还有便是永昌伯卫定方的两个儿子,卫靖远和卫靖达。共计六人。此六人事发时,都不在御前,故都有可能。」
邓修翼的想法就是把水搅浑,多费皇帝一点功夫慢慢查。
「太多了。」皇帝叹息了一下。
「陛下,只要做过,就会留痕迹,只是费不费功夫的事。更何况铁坚刚任锦衣卫指挥使,也需任事以证明能力。」邓修翼不能让铁坚太闲,天天盯着自己。
「那你去传旨,让铁坚查吧。」
「是。」
「邓修翼,还有一个事。长宁看上了裴世衍。」
邓修翼没有接话,因为这个事情苏苏和他早就已经预料到了。
皇帝看邓修翼没有接话,以为邓修翼不知道裴世衍是谁。「就是翰林编修裴衡的次子。」
「是。」
「你去安排相看。」
「是,奴婢这就去礼部。」
邓修翼应承了下来,但是心里却在盘算怎麽把这个事情搅黄。他知道裴世衍年不及十四,他也知道按照祖制驸马人选应该由礼部擢选。
「不必去礼部。」邓修翼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要违制而行了吧。「直接去诸王馆,你丶朱庸丶甘林同去。」
「是。」
退出御书房时,邓修翼近乎虚脱,皇帝这棋下得要命啊。
裴世宪今科不中,三年后即便中了,也和他父亲一样只能做到六品小官。而且一旦裴世宪授了翰林院编修或者外放,皇帝就会逼裴衡致仕。
直接跳过礼部,不要报名,不要初选,等事情都做完,礼部再出来反对,都来不及了。
如果次辅袁罡应对失当,皇帝还能逼他致仕,至少可以敲打。
动很小的一枚子,就可以牵动全局。
出宫了,邓修翼有点想去见李云苏。每次当他遇到事情要虚脱的时候,他都想见李云苏,见到她他就心安了,然后就有勇气和力量。但是现在不行,他要克制自己。因为以后他会再也见不到她了,他不能让自己沉沦在李云苏的笑中。
于是,他给自己鼓了一下劲,先去了锦衣卫。
到了锦衣卫,铁坚还是依旧礼貌。
「邓公公」,铁坚抱拳。
「铁大人,传陛下口谕。」铁坚跪下,邓修翼就由他跪,「着铁坚查秦彪丶蓝擎苍丶杨钺铮丶杨钺锟丶卫靖远丶卫靖达等六人,九月九日晚行踪,钦此。」
「臣领旨。」
「铁大人,秘密查,不要惊动任何人。」邓修翼补了一句。其实皇帝没有说过这个话,但是用这种方式,领旨的人就会以为这是皇帝的意思。
「微臣明白。」
直到邓修翼走出锦衣卫,邓修翼都没有等到铁坚说一句,我误会你了。邓修翼知道铁坚还没有放过他。
然后邓修翼就直接去了裴府。
裴衡在家,看到邓修翼来,脸上虽然努力克制,但是还是流露出了一丝厌恶。邓修翼知道,因为皇帝对他越来越倚重,所以朝中大臣都敌视他。
明里的说法是,依祖制,太监不能干政。
暗里的本质就是,我们辛苦读书考中进士,还要做政绩,被考察,才能一步一步升上去。而你邓修翼只要舍了身上的一点零件,就可以一步登天,左右天子,凭什麽?
邓修翼苦笑。
「裴大人。」邓修翼依然拱手。
「邓公公,所谓何来?」
「请二公子出来接旨。」
「啊?」裴衡很惊讶,于是让小厮去叫裴世衍出来。
不一会,裴世宪陪着裴世衍就出来。裴世宪看到邓修翼时的表情,有那麽点点终于盼来的激动。邓修翼垂下了目。
「宣陛下口谕,」三人跪倒在地,「裴衡之子裴世衍,明日未时,候于诸王馆。钦此。」
裴家本是诗书之家,熟稔礼仪制度,裴衡一听诸王馆,便知道是个什麽所在。
「邓公公,犬子年方十二。且这选驸马之事,不当自行报名,礼部初选吗?」裴衡跪着道,邓修翼听罢一脸无奈。
这时裴世衍才知道自己面临什麽事情,也惊讶地抬头看着邓修翼。
邓修翼敛目道:「陛下口谕如此,咱家也不知道。至于明日去了如何,咱家也未预知。」
裴衡站起来,拉住邓修翼的衣袖,「邓公公,烦请告知一二。」
邓修翼拽出自己的袖子道「裴大人,实无可奉告。」说完邓修翼便转身了。
裴衡还待上前阻拦,被裴世宪一把拦住。「父亲,我去问。」
于是裴世宪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邓修翼身边,「邓公公,借一步说话。」然后拉着邓修翼偏转至自己的小院。
离开了众人的视线,邓修翼才下了伪装的面具,苦着脸对裴世宪说:「则序,这事真是一言难尽。我便长话短说。」
于是邓修翼把去年夏日英国公府赏花会事,中秋李云苏在宫中差点被长宁淹死的事都一一说了一遍。
然后对着裴世宪说,「三小姐早预料到长宁公主有意二公子,但是她也不知道这个情何以起。更关键的是,陛下用如是之小棋,便可堵了裴大人与你的仕途。再加上今年科举你的文章被调包事,我怀疑就是陛下授意。
前不久,监察御史张永望弹劾都察院右都御史潘家年贪污。陆楣死前告知,有证据,但是陛下不让查了。凡是种种,皆是陛下对裴家的釜底抽薪之计。也怪我,一事接一事,忘记提醒则序兄尽早将二公子送出京。我亦没想到陆楣死事尚无眉目,陛下竟先动了此手。」
「如此说来,是躲不过了。」
「来的路上,我亦思虑过。下策,便是让礼部去闹,然后拖延。至于是否能拖到三年后则序兄高中,变数甚多。且可能陛下会藉此发难,除去袁次辅。而且,陛下让我今日来传旨,也是看看明日朝会时礼部会不会发难。」
「上策呢?」
「没有上策,还有只一中策,便是经裴桓老丶裴大人同意,则序兄另立门户。这样一来,即便二公子尚主,亦不影响兄入仕。只是则序兄将来恐因此而被攻讦,缠绵不休。」
「若要说上策,就是他死了,万事休。」
「何其难!」
「是呀。请则序兄与裴桓老商议。」
出了裴家门,邓修翼知道了,李云苏原来托付之人应当就是裴世衍,而裴世衍确实当不起李云苏的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