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珠的淡白光輝,照亮了如同白色海洋的蓮池,兩道落水聲過後,喧囂風波和漣漪都慢慢沉寂了下來。
華青芷剛下過水,身上的裙子已經濕了,盤起來的頭髮也散落下來,但此時完全顧不得,只是跪在蓮池邊緣,看著染上血跡的池水:
“夜公子?……夜驚堂?!……”
兩道人影從空中落下後,便沉入水中再無動靜,華青芷不會武藝,也看不清兩人交手的過程,面對忽如其來的死寂,心底完全被恐懼和擔憂佔據,在喊了幾聲後,便咬牙想滑進水裡,去尋找夜驚堂。
但好在向來靠譜的夜公子,並沒有就這麽把她留在這幽深地底。
嘩啦~
就在華青芷想要下水之時,身前不遠的池水中忽然竄出了一道身影,一隻大手抓在了石堤的邊緣。
“啊!~”
華青芷嚇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過認出是夜驚堂的手後,近乎喜極而泣,連忙撲到跟前,抓住手腕往起拉:
“嘿誒~……”
但華青芷不到百斤的身段兒,哪裡拉的起人高馬大的夜驚堂。
蓮池邊緣,夜驚堂單手扣住石磚,把身體直接拉起來,趴在了華青芷腿前,右手拿著的天子劍,丟在了地上,氣喘如牛的換了幾口氣:
“呼……呼……我沒事,哭個什麽……”
華青芷仔細看去,可見夜驚堂口鼻和身上的血跡,已經被池水衝洗掉了,但臉色卻白的嚇人,連那雙向來神采奕奕都帶著幾分飄忽感。她連忙用力,把夜驚堂往起拉:
“你快上來……”
夜驚堂說實話連抬胳膊的力氣都沒有,但也不能就這麽在水裡泡著,當下還是咬牙把腿搭上岸邊,用力翻身滾了上來,趴在地上大口喘息,之所以不躺著,是因為消耗太嚴重,背部的傷口已經沒法愈合了,只能勉強止血。
華青芷自幼和琴棋書畫打交道,連殺雞都沒見過,哪裡經歷過如此嚇人的場面,眼見夜驚堂背後兩尺長的傷口,隻覺夜驚堂馬上就要死了,驚慌失措卻不知道該怎麽辦,只能取出手絹,用手把滲血的傷口按住:
“你別死……”
“嘶——”
夜驚堂本來就是硬抗,被這麽一按,疼的差點背過氣去,連忙抬手:
“別別別,別碰!我休息會兒就好了。”
華青芷聽聞此言便連忙收手,有些無措的左右尋找,又詢問道:
“你帶傷藥沒有?我給伱包扎……”
夜驚堂自幼走鏢,隨身帶著傷藥是習慣,但他金鱗玉骨體魄遠比常人結實,按照守恆定律,恢復起來也肯定比常人消耗大,尋常藥物基本上是杯水車薪,最靠譜的法子,是大量吃補藥,然後靠浴火圖來恢復。
夜驚堂本想讓華青芷幫忙在腰間取兩顆糧丹,但余光卻發現了飄在水池裡的葉子。
方才和黃蓮升交手,雖然是舍命相搏,但這裡是黃蓮升主場,黃蓮升肯定不舍得把白蓮毀掉,而夜驚堂更舍不得,為此雙方幾乎沒有殃及草木,只在最後強接天子劍時,震蕩余波打掉了些許白蓮的花瓣。
此時一片晶瑩如玉的白色葉片,隨著漣漪飄到了岸邊,形態就如同普通花瓣,但仔細看還是能感覺出與眾不同。
夜驚堂見此抬手把飄在水中的蓮葉撈起,結果發現手心冰涼,就好似撈起了一枚冰片,而且和真正的冰片一樣,隨著掌心溫度慢慢融化,清涼感漸漸滲入了皮膚。
華青芷坐在旁邊,也不知該幹什麽,見此擔憂道:
“這不會有毒吧?”
夜驚堂確實擔心有毒,但浴火圖在身,連‘囚龍瘴’都毒不倒他,這和雪湖花差不多的東西,影響應該也不會太大,當下把花瓣握在手心仔細感覺。
隨著冰冷感滲入體內,夜驚堂很快便感覺的胳膊的酸痛、拉傷開始緩解,便如同特效跌打傷藥一般;雖然單片花瓣的藥效,並沒有想象中那麽逆天,但這立竿見影的效果,已經超出尋常靈丹妙藥一大截了。
“這是治傷的神藥,可以用。”
夜驚堂說完便想繼續下水,去采摘湖中的蓮花。
華青芷眼見夜驚堂傷這麽重,哪裡敢讓他亂動,左右看了幾眼,而後示意遠處的四方平台:
“那邊就站在邊上,我扶你過去躺著,我來摘。”
夜驚堂回過頭來,看了看華青芷的雙腿:
“你扶我?”
“……”
華青芷自己獨立行走都困難,扛著個男人確實有點為難這兩條腿,但眼神卻很堅毅:
“我爬著拖也把你拖過去,走……”
“好啦好啦。”
夜驚堂雖然渾身虛浮如同被榨乾,但還沒有到爬著走的地步,當下咬牙撐起身體,扶著岩壁慢慢行走,還幫忙把華青芷拉起來。
華青芷此時此刻,算是明白什麽叫百無一用了,互相支撐著身體,往前行走,同時詢問:
“黃蓮升呢?”
“死了。”
夜驚堂三步一停,走出一截後,示意地面:
“那。”
盤龍洞雖然被夜明珠照的通亮,但亮度並不算高,約莫就是非滿月的夜間,什麽都看得到,但尋常人很難看清細節。
華青芷瞧見夜驚堂的示意,才發現兩人不遠處有個黑乎乎的東西,旁邊還有暗色水跡。
華青芷微微蹙眉,用腳尖輕翻了下,想看看是什麽東西,結果一個死不瞑目的染血頭顱,就呈現在了眼底。
“啊——!!”
寂靜溶洞裡響起一聲穿金裂石的尖叫。
華青芷饒是雙腿不便,都被嚇的跳了起來,本能想要抱住夜驚堂胳膊躲在背後,結果夜驚堂也站不穩,兩個人就直接摔了。
撲通~
夜驚堂倒在地上還不忘用胳膊墊著免得華青芷摔到後腦杓,眼見她花容失色都被嚇傻了,還把沾血的鞋子踢下來丟去一邊,連忙安慰:
“噓噓噓~一個腦袋罷了,有什麽好怕的?“
一個腦袋罷了?
華青芷這輩子,做夢都沒夢見過這麽恐怖的場面,話都說不出來,只是閉著眼睛往後縮。
嘭~
夜驚堂抬腳把人頭踢去一邊:
“好啦好啦,已經沒了,咱們趕快過去,再折騰我得失血過多了。”
華青芷聽見這話,才重新凝聚心神,眸子睜開一條縫,確定近在咫尺的人頭不見了後,連忙想把夜驚堂往起扶,但腿都嚇軟了,自己都站不起來,更不用說扶個大男人。
夜驚堂自幼在窮山惡水的梁州長大,而後接觸的多是江湖女子,像這麽膽小的姑娘確實是頭一次遇見。
發現華青芷確實被嚇壞了,夜驚堂也有點自責,撐著牆壁起身,而後把華青芷也扶起來: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人頭滿地滾都不怕,習慣就好……”
習慣?
華青芷還是頭一次見如此駭人聽聞的安慰,死死抱著夜驚堂胳膊,盡力保持鎮定:
“你別說了……”
夜驚堂搖頭笑了下,扶著岩壁前行,很快繞到了正對出口的四方平台上。
黃蓮升發現此地後,顯然在這裡待過很長時間,平台上各種家具一應俱全,還擺著成箱的蠟燭、應急乾糧等等,顯然是把這裡當成了臨時庇護所,而蓮塘裡的水,則是從平台下方的一個泉口流淌出,自進入的水道往外流出去。
夜驚動在周圍仔細檢查了下,確定沒什麽機關後,便在榻上坐了下來。
華青芷本來轉身去平台邊緣,采摘幾朵距離最近的白蓮,結果很快發現,放在平台左側的架子上,擺著一排蠟封的罐子,看起來像是藥罐。她想了想詢問:
“這是不是晾乾的藥材?”
夜驚堂看白蓮的模樣,也不像長了兩千年不凋謝,黃蓮升在這裡藏了多年,必然收集了不少,當下開口:
“拿過來我看看。”
華青芷見此小心翼翼抱起了一個藥罐,來到榻前坐下。
夜驚堂拿起來檢查過蠟封後,打開看了看,結果發現裡面裝了整整一罐白色花瓣,已經完全陰乾,拿起來後也沒了冰冷觸感。
華青芷想了想,又勉強起身,拿起小案上的茶壺,從平台邊緣的泉口接了一壺水,倒在茶碗裡:
“泡一下試試?”
夜驚堂把乾花瓣放在其中,結果不出所料,花瓣很快就恢復了白皙如玉的色澤,雖然沒現場采的那般有質感,但顯然也沒喪失藥性。
華青芷詢問道:“這藥該怎麽用?就握在手裡?”
夜驚堂也不是藥師,但從吸收效率來看,要麽外敷要麽吞服反正藥材挺多,他直接拿起花瓣含進嘴裡,而後趴下來:
“幫我敷在傷口上試試……嘶~”
華青芷還沒來得及動手,就發現夜驚堂忽然吸涼氣,眼神一慌:
“又怎麽了?”
夜驚堂感覺就如同含著冰鎮黃蓮,又冷又苦,腦子都徹底清醒了,他也不好把來之不易的神藥吐掉,只能閉著嘴抬手示意沒事。
華青芷見此才松了口氣,迅速把花瓣取出來一些,放在茶杯裡泡著,而後依次把花瓣敷在脊背的劍傷周圍。
夜驚堂雖然一招出去,又把自己搞得和上次對戰項寒師一樣,四肢百骸感覺都快碎了,但有了白蓮的滋潤,四肢的酸脹感還是在漸漸消退。
因為冰涼刺骨的感覺有點難熬,夜驚堂趴了片刻,又把目光移向不遠處的書桌,發現上面放著一摞書籍。
華青芷一直關注著夜驚堂的神色,當下又起身,拿起書冊翻看一眼,又放在了夜驚堂面前:
“這應該就是岩壁上刻的武功秘籍、治國之道。不過據史書記載,始帝是萬人敵的戰神,而且用兵無常,被歷代兵法大家稱頌。黃蓮升得了真傳怎麽……怎麽……”
夜驚堂自然明白華青芷的意思,心頭也疑惑黃蓮升得了始帝真傳,為什麽還那麽菜,當下拿起書本翻看。
書上的內容,本來都刻在了盤龍洞周圍的岩壁上,用的都是古梁文。
而黃蓮升這些年在這裡研究,已經把所有文字翻譯過來,和武學相關的內容甚至臨摹的插圖,旁邊有批注,封面甚至還給取了個名字:
《蓮花寶典》
夜驚堂瞧見這名字,總覺得哪裡怪怪的,因為對治國用兵不了解,就直接翻開了始帝所留的武功秘籍查看。
始帝因為是歷史上第一位皇帝,才華絕對不容小覷,內家、外家以及十八班兵器皆有涉獵,光記下的武學都有二十余種,甚至還寫了句‘能吃透一半,便能無敵於江湖’。
夜驚堂瞧見這口氣,本來也眼神鄭重,但仔細看下來,慢慢就發現這些武學有點‘原始’。
就比如槍法,始帝留下的槍法,就三個核心‘攔、拿、扎’,其中‘扎’的運氣脈絡,明顯能在**槍、霸王槍、遊龍槍等江湖馳名槍法中找到影子,有的槍法精修、增加了很多細節,使得威力更強或者更適應當前時代,但底層核心幾乎沒有太大變化。
而刀法、拳法也一樣,夜驚堂甚至在刀法脈絡中,發現了幾處和八步狂刀雷同的地方,但都還是雛形,融在其他刀法中,並沒有單獨拎出來,打造成一門以快為核心的絕世刀法。
如果把這些武學吃透,放在兩千年前的江湖上,或許確實可以成為製霸江湖的萬人敵,畢竟這些技巧造詣,足以碾壓同時代的原始武人。
但放在當代江湖,夜驚堂可以確認打不過任何一個武魁,挑戰有名望的宗師都有難度。
畢竟這些武學對當代江湖來說,單純是會打人而已,全是基礎武學,沒有任何門派特色,離開宗立派都差著十萬八千裡。
夜驚堂方才見黃蓮升得了這麽大機緣,卻菜的離譜,還覺得黃蓮升天賦差;現在才發現,黃蓮升學這種古老武學,還能爬到現在的程度,是真不容易。
華青芷在背後敷藥,很快就用白色花瓣把夜驚堂脊背蓋滿了,見夜驚堂邊看邊搖頭,詢問道:
“始帝留下的武學,很差勁兒嗎?”
夜驚堂聞言回過神來,搖頭道:
“怎麽會,只是時代局限罷了。
“始帝是一代天驕,兩千年前就把當代的武學流派摸索了個大概,這天賦悟性堪稱曠古爍今,可以說如今南北兩朝的武人,都是站在了始帝、吳太祖等先賢的肩膀上,才有了現在的成就。
“要是始帝看到八步狂刀,他照樣能悟出屠龍令,沒悟出來不是天賦不行而是當時的環境,根本用不上那麽極端的刀法,沒必要。
“即便始帝真悟不出來,我作為已經能跑能跳的人,又哪有資格去嘲笑第一條上岸的魚。”
華青芷對武學也不懂,不過心思聰慧,詢問道:
“是不是就和書法一樣,現在朝廷用的館閣體,被文人嫌俗氣,如果日常題字的時候用,甚至會被人笑話。
“但放在大吳朝的時候,創造館閣體的書法大家,可是驚豔了整個天下,也正是因為其工整、簡潔、利於辨認,才能流傳百世,變成所有文人的必修課。現在看起來俗氣,可不代表開創者不行。”
“差不多就是這意思。我搖頭,是因為黃蓮升把館閣體練的出神入化,比書坊印出來的都工整,然後跑去和當代書法大家比劃,這誰看了不得搖頭。”
夜驚堂說話間,又繼續往後翻閱,尋找有價值的東西,結果翻到《蓮花寶典》的最後,發現內容開始玄乎起來。
最後一頁,意思大概是——始帝習武一生,目的都是為了登上最高的山峰,結果發現山外有山,永遠也走不完。
始帝寫下這些文字時,已經年過甲子,此生統一天下,完成了千古偉業,在人間做了所有力所能及的事情,心中已經別無所求,隻想翻越此生到過的最後那座山,到山的後面去看看。
始帝不清楚山那邊會有什麽,這一去便再難回故土,很可能客死他鄉,也可能余生孤苦為伴,但朝聞道、夕死可矣。
始帝在人間已無留戀,身為帝王也不甘成為天地的籠中雀,誓要去探探這天高地厚,哪怕將成為天地間第一位殉道之人。
在追尋天地大道的路上,始帝很希望能有一名結伴同行的‘道友’,但探索生靈禁忌之地,可能會觸怒蒼天,給蒼生惹來災禍,這種事情不該讓太多人知道,他很早就把上天賜予的石碑藏了起來,這世上並沒有能和他同行之人。
但始帝也怕他失敗了,世上再也沒有後繼者。
所以始帝寫明了天賜石碑的位置——沉入了川口的天潭。
能走到這裡的人,已經是天地寵兒,可以去把石碑挖出來看看,能看懂便能站到他的高度,有了走出去的機會;若是不敢去,也應當將這些告知新的後繼之人。
夜驚堂看到這裡,略微撐起身體,詢問道:
“天潭在什麽地方?”
華青芷已經敷完了藥,此時也湊在跟前仔細打量,見此仔細回想:
“按照史書記載,天潭應該在大梁朝的皇陵附近,不過化為大漠後,如今早就找不到地方了,只知道大概位置在如今的月牙湖附近。”
“月牙湖……”
夜驚堂琢磨了下,回頭道:
“前朝梁王世子和太后隱居的地方?”
“?”
華青芷眨了眨眸子,本來想裝作聽不懂,但最後還是小聲道:
“夜公子也看過豔後秘史呀?”
“呃……”
夜驚堂不小心暴露了癖好,神色稍顯尷尬:
“華姑娘也看過?”
“豔後秘史一書,在甲子前的南朝是大禁之物,但在北朝又不是,朝廷還專門印了好多……我也沒看過,只是偶然瞅過一眼。”
華青芷顯然不會說謊,眼神亂飄臉也紅了。
夜驚堂見此便知道華青芷也偷偷看過,見她臉皮薄,夜驚堂也沒揪著不放,把書本合上:
“等出去了,得去月牙泉看看。從始帝言詞來看,我懷疑‘九術’就是九張鳴龍圖,後三張說不定就記在上面。”
華青芷輕輕頷首,瞄了眼神色端正的夜驚堂,又小聲詢問:
“按照正史記載,梁王世子娶了好多妃子,後來繼承王位,活到六十多歲才死。那些雜書都是瞎編的,夜公子切勿當真。”
“這我自然知道。不過燕太后和人私奔,應該確有其事,雲安城太后寢宮的浴池裡,確實有個臨幸面首的位置……”
“夜公子怎麽知道?你還去過南朝太后的浴室?”
“呃……以前巡邏的時候去過,我有點累,先休息一下。”
“哦……”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