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吧,我等你死在我面前這一天很久了。」仿佛在期待一場早就約定要上演的好戲,錦麟饒有興致的說:「當然了,如果伯父若是自刎的話,當真要下大力氣,把刀割進肉裡幾寸深,否則的話。一時半會死不了。上次在詔獄有一人用瓷碗的碎片自刎,被發現後,粗略包紮,在自己的血污中打滾了三日了才斷氣。伯父如果不想死的那麼不堪,最好不要猶豫,狠狠的割下去。”
穆燁松見侄子絲毫不亂,拿不准他是在故作鎮定還是根本不在乎,但他既然豁出去生死,決不能這般就認輸。他冷笑道:「你就不怕白擔了謀殺伯父的罪名,你我的恩怨矛盾,世人皆知,說你和我發生口角,怒而殺人!像你這樣大逆不道的人,皇上怎麼會輕信于你?”
本朝以‘仁,孝’治天下,擔了不孝不敬之罪的人,不要妄想能被世人容忍。
「聖意難測,相不相信我,不勞伯父掛心。」錦麟一攤手,輕描淡寫的說道:「我不怕被你連累,你儘管動手。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等這一天很久了。如果能親眼看著你咽氣歸西,被人講講閒話,我是無所謂的。」說完,他眼眸一挑:「還是你根本就害怕了,不想死?”
臨死之前還要被他輕視,穆燁松雙手顫抖,笑道:「你在虛張聲勢!你這種人怎麼會放任到手的榮華富貴被我拖累而被奪走?”
錦麟彈了彈膝襴處的灰塵,不屑的哼道:「您到底死不死?若是不想自刎,就將繡春刀還給我!還有,你怎麼就覺得你死在我面前,會拖累我?如果你死了,我自然有辦法掩蓋一切。”
那冰冷的刀刃抵在喉嚨處,第一次讓穆燁松感覺到死亡離自己這麼近,繡春刀並不輕,單手持的久了,整個手腕開始酸麻,微微顫抖。錦麟看到這一幕,譏諷道:「害怕了?其實選擇自刎真不是個好死法,又疼又難成功。當然了,你想栽贓陷害我,考慮這個法子還是不錯的,因為一刀下去,割斷脖頸,噴濺的血液能達到幾丈,我坐的這個距離,剛好能飛濺到。到時候聞聲趕來的靜宸,想必會看到我一身鮮血和你的屍體在一起。呵......那樣的話,我只有把靜宸一起殺掉了。”
穆燁松一怔,並非任何人都有自盡的勇氣,尤其是採用如此慘烈的方式。握著刀的手,仿佛連血液都不通暢了一般,涼的透骨,此時只覺得掌心細細出了一層冷汗,濕滑的握不住刀柄了。他凝視錦麟的黑眸,而對方好不閃躲的目光死死纏住他的視線,不知怎地,他竟然一陣眩暈。
「不敢動手?」錦麟低笑:「覺得自刎太難,不如試試一刀戳進心臟,從左邊第二根肋骨下刺進去,能直中心臟。”
穆燁松好像看到了自己倒在血泊中的模樣,雙眼死魚一樣的呆滯翻白著,而身下汩汩的血液流個不停。穆錦麟卻站在這片血腥中,得意的盡情嘲笑他。
他做出要自盡的模樣,是想在最後關頭,看著死死扼住他們東府喉嚨,玩弄他們生死的穆錦麟方寸大亂。而不是想送上門自盡,叫穆錦麟在自己的最後時刻,極盡嘲笑之能事的。
他不想那樣死......
而這時,錦麟忽然蹭的站了起來,大聲呵道:「穆燁松!”
突如其來的吼聲叫穆燁松身子一震,那繡春刀竟然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說時遲那時快,就見錦麟上前幾步,抬腳一勾,淩空一抓,就把繡春刀重新握在了右手中。他左手則揪住伯父的衣襟,把他提到面前,惡狠狠的道:「你這老狗,你若是貪生怕死,何苦把我找來浪費時間?!”
穆燁松身子虛軟,若是錦麟拎著他,他怕是要跪在地上,額頭上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順著鬢角滴落。
錦麟推著伯父的身體向前走了幾步,把他按在牆上,右手的繡春刀架在他脖子上,冷笑道:「反正你也想死嫁禍給我,不如我手刃了你!索性就坐實了謀殺伯父的罪名!」說著,那刀刃向對反脖子上按了按,登時便有一縷鮮血順著刀刃滑下。
穆燁松連呼吸都不敢了,死死憋著氣,上下牙關打著顫道:「穆錦麟......你不要......胡......胡來......」
「胡來?我想胡來的時候多了!」錦麟道:「自從知道是你讓靜宸來告密,害死我的父母后,我無數次設想這一幕!把刀架在你的喉嚨上,狠狠的劃上一刀,叫你下地獄去給我的父母道歉!”
「穆,穆錦麟,你這麼殺了我,對你沒有好處......」
錦麟嗤嗤笑道:「有意思,你剛才不還想誣陷我呢麼。誣陷總有破綻,怎敵我親自動手來的真實?”
看著仇人害怕恐懼而瑟縮的模樣,錦麟忽然漾起莫名的興奮。那個叫囂著就這麼殺死伯父的聲音越來越強烈,將一直控制憤怒的理智壓制了下去。
殺了他!以解心頭之恨!
錦麟將牙關咬的咯吱作響,此時只需一刀下去,就能讓長久以來的仇人身首異處。
穆燁松面如死灰,竟連掙扎的力氣都沒了,嘴唇慘白的喃喃的道:「......你不能......殺我......不......」可是分明感受到了脖子上的刀刃向下壓了下來,已割進皮肉當中了。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早該知道應有此報!」錦麟分不清楚自己握刀的手在顫抖,是不是因為興奮所致。這裡只有他和伯父兩人,而穆燁松此時在他面前完全是待宰的羔羊,毫無還擊之力。
正此時,忽然聽到門口有丫鬟道:「老爺,西府的二少奶奶派人來了,說想問一問二少爺什麼時候歸家。”
是暇玉。
錦麟如夢方醒,把架在伯父脖子上的繡春刀拿開,在他肩膀處蹭掉血跡,插回了刀鞘:「......我不殺你,免得髒了我的手!」錦麟一字一頓的說,看著頹然跪地的伯父,慢慢的向後退,哼笑道:「沒必要為了你這種死不足惜的人,惹麻煩。我還是那句話,不想連累別人,便自盡罷!看在列祖列宗的顏面上,你若是死了,我就放其他人一碼!」說完,打開門,頭也不回的大步跨了出去。
出門後,頂著冷風向府門走。那個暇玉派來的丫鬟,看到錦麟後,忙跟上去,但見老爺表情陰沉凝重,不敢出聲,只默默的跟在身後。
而這時,就見迎面急急走來一個人,那瘦削的身型在這冬末的夜色裡顯得分外單薄,正是穆靜宸。
靜宸走到錦麟面前,看到他袖口處有一片血跡,腦袋嗡的一聲,渾似被人打了一悶棍,抖聲道:「......我爹......你把我爹怎麼了?」錦麟冷冷一笑,上下打量靜宸,道:「你這次告密做的還不錯。」說罷,斂回目光,撞開靜宸,向府宅外走去。
而靜宸在原地怔了下,立即舉步便跑,闖進方才穆錦麟出來的那屋,就見父親跪在地上,脖頸處鮮血淋淋,衣襟、地上,斑斑點點一片刺目的赤紅。他撲過去大喊:「來人——來人——叫大夫——」
穆燁松搖頭道:「我......沒事。只是皮外傷......」
靜宸用衣袖給父親捂住傷口,恍然問道:「這是怎麼回事?穆錦麟要殺你?他怎麼能......他怎麼敢?”
知道穆錦麟今日來了府中,和父親見面後,靜宸就有種不好的預感。現在事情發展了這個地步,兩人見面絕不會有好事,他便跑去西府找吳暇玉,讓她派個人來叫錦麟回去。
穆燁松想起剛才那凶嫌的一幕,閉口不言:「......你先將我扶起來......」
靜宸確定父親確實無事,此時他一下子想通了,忽然有種從心底湧起的厭惡感,他道:「......是你把穆錦麟叫來,是想激怒他,讓他親手殺了你嗎?」不知他猜的對不對,可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答案了:「你怎麼能,怎麼能在這個關頭還想著陷害他?”
靜宸像在否定父親的所作所為一般的搖頭。為什麼自己的父親是這樣的人,不知愧疚,不知悔改,死到臨頭甚至還想著害人。
穆燁松被兒子冤枉,不禁怒道:「你為什麼會冒出這般混帳的想法?!是穆錦麟要殺你的父親!你不去憎恨他,反倒來代他來聲討我?」說的急了,弄疼了脖子上的傷口,讓他疼的直打哆嗦。
靜宸緊咬嘴唇,痛苦的說道:「......你沒做什麼的話,穆錦麟他有名正言順要你身死的理由,何必要承擔謀殺伯父罪名的風險對你動刀?」雖然沒看到事情的經過,但靜宸相信,自己的猜測離真相並不遠。
心如刀絞。連他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父親會是這樣的人,為什麼他冥頑不化到這般地步。
穆燁松推開兒子,顫顫巍巍的自己扶著牆壁站了起來,一言不發。而這時丫鬟喚府內的大夫來了,見老爺一身的血跡,忙上前給他處理傷口。而靜宸則抹了一把眼角被氣出來的眼淚,紅著鼻尖喚了一聲:「......爹。”
穆燁松仍舊不開口,默默的讓大夫給他包紮傷口。此時錢氏和媛媛聞訊亦趕了過來,兩人吵吵嚷,詢問個不停。錢氏見兒子只站在一旁不說話,便急道:「這時怎麼回事?剛才你在哪裡?是不是穆錦麟做的?”
靜宸木訥的搖了搖頭,輕輕推開母親,一言不發的向外走。
他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
回到自己的臥房,他呆坐著,腦海裡浮現的竟全是兒時和錦麟一起玩鬧的情景,是父親和他親手把一切毀掉了。
一燈如豆,夜色蒼涼,靜宸就這麼呆呆的坐著,也不知過了多久了,才有丫鬟來喚他,說老爺叫他過去一趟。
靜宸本想不去的,但那個人畢竟是自己的父親,他願意去看看他到底要做什麼。他見到父親的時候,父親正坐在書桌前,擺弄酒盅。他見他脖子上繞著的那一圈綁帶,隱約可見滲出的血跡,有些不忍,聲音緩和了許多:「您叫我來何事?”
穆燁松一揚手,對他道:「你先坐。」把自己的那杯酒放到面前,又拎起酒壺給兒子斟了一杯,推給他:「陪父親喝兩杯。”
「大夫想必說了吧,你的傷勢不能沾酒。」雖這麼說,靜宸還是坐下了。
穆燁松苦笑一聲,並沒回答。靜宸也何有默契的沒有追問,端起酒盞,抿了一口,**的酒灌進肚中,忽然覺得心中好受了些,便又斟滿了一杯。
穆燁松緩緩開口,看著外面的夜色,悵然道:「......你一定非常怨恨我這個做父親的吧。你大哥健康的時候,我最疼他,之後是......靜楨,最虧待的就是你。」靜宸瞭了父親一眼,默默的繼續押了一口酒,並未接話。而穆燁松忽然開口道:「今天是你去那邊告訴吳暇玉,穆錦麟在咱們這邊的?”
靜宸微微頷首,算是認了。穆燁松呵呵低笑道:「你娘有一點認識的很對,能勸得了穆錦麟只有那個婦人了。”
靜宸默然。讓人窒息的死寂在父子兩人之間出現,彼此都有一肚子話,卻在這個時候不知該說哪一句。終於穆燁松歎道:「你以後有什麼打算?」靜宸一怔,他有些明白父親今晚叫他來的意思了,他想了想:「我不會參加會試,而是以舉人的功名去補一個小官,帶著娘,靜慈和媛媛離開京師。當然,如果堂兄不放我們走,這一切都是空想。”
「放你們走啊......」穆燁松忽然捂著臉,似哭似笑的道:「除非我死了......他才會放過你們......」
靜宸眼睛發酸,但舔了舔乾裂的嘴唇,仍舊一言不發,他的態度再明確不過了。
穆燁松捂著臉,呆怔了許久,才從指縫中道:「......如果只削了爵位,不抄沒家產。祖宗留下的這些田產山莊足夠你們此生花銷了。只是苦了你妹妹,還未出嫁,娘家卻沒落了,讓她挑不了好人家。」頓了頓,又提高嗓音:「這樣也好,若是嫁了人,看到咱們家沒落了,婆家不知要怎樣欺負她!”
靜宸只是聽著而已,不時斟一口酒。
「靜宸......不管官職多大,你要做個好官。”
靜宸沒料到父親會說出這樣的話,一陣心酸,強壓住想落淚的衝動,道:「......我一定會做個好官......贖己之罪......」
「哈哈......你又有什麼錯?!都是我的罪!」穆燁松哼哼苦笑道:「這樣也好,沒有爵位,遠走他鄉,把一切散個乾淨!」待笑夠了,手才伸向自己面前的酒杯。杯底的藥粉似乎還沒融化淨,略略有些白色的沉澱,他便又等了等,趁此機會叮囑道:「靜宸,你要好好照顧你大哥。”
靜宸含淚,一個勁的點頭:「你放心。他是這個家最無辜的人,任誰遭受苦難,也不該是他。”
穆燁松認同他的話,連連點頭。待那藥粉都融化掉了,他端起來放在唇邊,猶豫了一下,才一飲而盡:「是啊,除了他,其餘人都應有此報。」靜宸見父親喝掉了那杯酒,便一咬牙,生生忍住了眼淚,只長長的歎氣。
「靜宸,時辰不早了,你回房去吧。”
靜宸咽掉眼淚,哽咽的嗯了一聲,起身向外跌跌撞撞的走去。這時他聽到父親在身後笑道:「......這樣也好,可以見到他們了......只是他們又怎麼會原諒我......」
靜宸一怔,繼而拉開門,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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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暇玉聽到靜宸說錦麟在東府的消息,便派了個親信的丫鬟去打探消息。在錦麟回來之前,她一直處於忐忑不安的狀態。她有不好的預感,錦麟的東府之行絕不簡單,逼上絕路的穆燁松指不定要耍什麼詭計。
等了好一會,才聽人來報,說老爺回來了。暇玉松了一口氣,等錦麟進了門,她馬上起身相迎:「我正擔心你呢,你要是再不回來,我就另派個人去找你了。”
錦麟看到妻子,只覺得重回了人間一般,方才與伯父劍拔弩張,差點讓其血濺五步的緊張,登時煙消雲散,他笑道:「我不是回來了麼,靜宸就會來添亂,我得吩咐下去,下次這廝來了,甭管說什麼,一律打出去。」說完,抬手去解繡春刀,他這才注意到刀柄上沾了血跡,而這般明顯的痕跡,妻子定也注意到了,便無奈的抬眸看她,解釋道:「不是我的血。”
不是他的血,暇玉的心放了一半,道:「那是誰的?”
錦麟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剛才發生的事,省略了他要取伯父性命的衝動,把其餘的部分敘述了一遍。只聽的暇玉咧嘴連連驚歎:「他,他怎麼能卑鄙到這種地步?走投無路了,還要掙命般的害你。”
錦麟拍著妻子的肩膀安慰道:「你不用太擔心,就是他真的抹脖子自殺了,我也有辦法把自己摘乾淨。他敢這麼做,只能說他小瞧了我的本事。」暇玉嘟囔:「那也不好。他若是真用你的刀死了,就算能摘清自己,到底要花費功夫。”
「......」錦麟笑笑:「是啊。”
暇玉心有餘悸的問他:「他這次沒成功,應該不會再害你了吧。”
錦麟道:「他是個十分懂得利害關係的人。他應該明白,今日沒成功,我會怎麼對待他。如果他還算聰明,就應該......」他沒有說完,但不言而喻。伯父有一晚上的時間決定生死,因為過了今夜,明日他穆錦麟回到都指揮使司,他的罪名和給他安排的懲罰就不是現在這麼簡單了。
暇玉將腦袋靠在丈夫肩頭,握著他的手,道:「只要你沒事,其他人怎樣,我並不關心。”
錦麟聽了這話,心中滿是暖意。晚上與妻子相擁而眠,更覺得自己拼搏了這多年,才有了眼前的幸福,確實應該萬事求穩,守住這些才是。
第二天早上起來,還未出門就接到消息,說東府的梁安侯昨夜畏罪服毒自盡了。
錦麟一怔,這個預料之中的消息並未讓他有大仇得報的快意,只有理所應當般的淡然。
人雖然死了,但不意味著就沒有懲罰了。在穆燁松死去的半個月後,削爵的旨意到了梁安侯府。撐門面的爵位都被褫奪,家中朝中又無人做官,地位於平民無異。對於穆靜宸,錦麟是特意關照過了的,為了防止他過的太舒服,千挑萬選最終挑了一處偏僻的窮縣讓他去做了縣丞,徹底遠離京師要地,而且只要他穆錦麟在任,別說穆靜宸只有舉人的功名,沒法升遷,就算他官運亨通能向上爬,他也要把他壓下去。
跟隨靜宸離京的,還有東府上下老小。錦麟的意思,原本是老祖母歲數大了,最好留在京師養老,別去那地方折騰了,但無奈老人家衡量了一番,仍舊覺得在自小和她在一起的靜宸身邊更好。既然老人家選了靜宸給她養老送終,錦麟總不能強人所難,裝模作樣的叮囑了幾句就放行了。
這一番折騰下來,暇玉的產期也臨近了。
九十
今年最重要的事情,必然是皇后娘娘誕下了皇嫡長子.太子殿下的誕生,讓關心皇帝后宮生活的大小官員鬆了一口氣,連帶著皇帝也洗刷了不育的嫌疑,一朝可以揚眉吐氣。雖然他年紀尚輕,但是隔段日子就看到要他雨露均沾,臨幸後宮的奏摺,也受不了。以往他一概採取低調處理,默默的留中不發。然後找個別的機會,叫錦衣衛把這些愛嚼舌根的多嘴官員拖出去打板子。
這位皇嫡長子的身份足以笑傲上三代先輩,因為他是皇后娘娘嫡出的長子。在此之前,包括皇帝本人出生時,母親雖貴為皇后,但上面已有一位庶出的長兄。有這般尊貴的出身,他的這位皇嫡長子,只要身體康健,不謀反篡位,沒有人可以撼動他的地位,可謂天生就是等著做皇帝的。
人人都想做皇帝,但估計都看到了皇帝的權力,而沒有看到其辛苦的另一面。死冷寒天的爬起來開早朝就不說了,早朝越來越流於形式,那麼短暫的時間,根本商議不了什麼事情,只不過用這個時間把早先擬好的決議念一遍而已,可是既然是念一遍,為什麼還要苦兮兮的起個大早受凍呢?!這就是祖制的力量,否則不上朝便是昏君的特徵。
皇帝的三大‘酷刑’便是早朝、日講和經庭。本來有早朝折磨,已夠叫人痛苦的,可不幸的是,他上面某位勤奮的祖先,又開了經庭,簡直要人命了。做太子的時候每日功課繁重,做了皇帝,更累的人想吐血。
這一日,皇帝在文華殿開經庭,靈魂出竅的聽著講官先講‘經’再講‘史’。他用蘇家案子把屍位素餐的混日子的渣滓官吏清理掉了一批,所以剩下這些官員才可謂是兩袖清風,一身浩然正氣,‘身正不怕影子斜’,他還真拿這些老古董沒辦法。他既要求官吏們做‘清官’‘好官’,他自己也要以身作則,做出明君的表率。
縱然是皇帝亦非聖賢,前一段日子,他終於熬不住各方的壓力,叫上錦衣衛指揮使穆錦麟出宮‘微服私訪’散心去了。期間‘偶遇’天香樓的芳煙姑娘,再之後......他覺得自己像做了一場夢,精彩刺激卻渾渾噩噩。待皇后生育一事,把他拉回現實後,他是一點都不想再提那段荒唐日子了。
「儒臣之講未畢,而陛下已有鴻鵠之思。」詹事府的講官俯身拱手提醒道。
他只得收回心神,讓講官繼續,直到結束再不敢有神游,否則明日一早,糾核的奏疏就會擺在他的案頭,而他看了,最好的辦法,只能是留中不發。不由得對祖先創造性的發明了錦衣衛和東西二廠表示深深的欽佩,要不然,他就要被這群官僚給碾碎吃淨,牽著走。
經庭結束,皇帝並未像往常一樣,先行離去,而是讓四位主講官員和其他的隨講告退,他則留在文華殿內與一直隨駕的指揮使說話。
錦衣衛本就是親衛軍,而指揮使更是他少數信任的人之一。
皇帝十分欽佩穆錦麟的本事,他坐著聽講都累的腰酸背疼,而穆錦麟站在他身側,一站就是兩個時辰,紋絲不動,實在強悍。此時殿內並無別人,只有司禮監的齊公公吩咐其他幾個小黃門在搬走經史子集和將案,皇帝便道:「朕決定了,明日的日講要停一停,十日後的下一次經庭也要停。」錦麟一聽,立即拱手道:「皇上聖明!」他這般說,恰好證明他理解皇帝心中所想,便惹的皇帝和他心照不宣的但笑不語。
皇上忽然想起了什麼,道:「那些詞的作者,當真找不到了嗎?」語氣中有些可惜。
「回陛下,內人說那本詞集是他祖父做遊醫所得,時隔多年,是何人所作真的不好找了。”
「朕記得......你內人是曾經太醫院吳御醫的女兒吧。」皇帝道:「朕聽太后說,她好像和皇后臨產的月份十分相近,那就是在這個月上下了.」
錦麟如實回答:「應該就在這個月。”
皇帝略做思考後,就道:「這件事馬虎不得。這樣吧,當日伺候皇后誕下皇嫡長子的醫婆和穩婆,就先叫她們去你府中待命罷。”
錦麟只覺得這個‘賞賜’比金山銀山還要實在,當即叩拜謝主隆恩。而皇帝則露出一副‘不要多禮,咱們誰跟誰’的表情。
君臣兩人又論了一會政事,錦麟才離開文華殿,出宮去了。
上一次,妻子生產,他在天津衛沒來及趕回來,所以他下定決心,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陪在她身邊。而這番皇帝把宮裡的穩婆給他們用,至少給暇玉的生產減少了風險。錦麟正美滋滋的向宮門走,迎面就見一無須矮胖的笑面太監走來。
「姜公公。」錦麟十分有禮貌的拱手作揖。而那姜公公亦不含糊,忙還禮:「穆大人,這是參加完經庭,出宮回府嗎?」錦麟笑道:「正是。」姜公公笑道:「穆大人想回去陪妻兒,自然是歸心似箭,咱家就不耽誤大人的行程了。”
穆錦麟這麼多年來,只有妻而無妾,再考慮他當年在女人堆裡胡鬧的情形,猜測他懼內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是他將妻子藏的嚴實,從不見他那吳姓的妻子出現在公眾場合,連她堂姐的婚事,她都不曾露臉,所以越發顯得神秘了。但有一點是肯定的,能拴住穆錦麟的心定是天仙一般的外貌加上夜叉般的手段才行。
錦麟朝姜公公拱手道:「那穆某告辭了,公公慢走。」說完,待姜公公先舉步走了,他才放下手,頭也不回的徑直出了宮門。
在朝堂混,沒有敵人是不可能的。東廠西廠錦衣衛三者此消彼長,鬥了上百年了,萬沒可能在他這代恩怨一筆勾銷。
苦心研究怎麼把敵人鬥倒,不如增強自己的實力。畢竟敵人永遠不缺,死了一個姜公公,還得有蔣公公或者江公公。
錦麟到家時,天色尚早。一進屋看到妻子還在做針線,他便上去把針線拿開,大刺刺的坐到她身邊,攬著她的腰,道:「你又勞神做這些了。」暇玉笑道:「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做點小衣裳等孩子出世了好穿。」見錦麟一臉的欣喜,便問道:「今天有什麼好事嗎?”
「的確是好事一件。」錦麟見妻子因為懷孕,不再那麼單薄而顯得玉潤珠圓的模樣,心頭一熱,低頭一吻芳澤:「皇上說可將宮內的穩婆伺候你待產。”
「......」暇玉心說,這哪裡是好事。她生毓澤時,因為錦麟不在家,她得了許多自由,任意差遣當時的穩婆才在水中把孩子平安無事的生了下來。而這一次,錦麟在家不說,他又討到了宮內的醫婆來用。到時候若是在水中生孩子,叫她們看到了,指不定回宮要如何說。
她只能按照常規的順產法子把孩子生下來了。
不過,已經是第二胎了,相信問題不大。
錦麟見妻子面露憂色,以為是自己嚴陣以待的模樣讓她緊張了,便笑著勸道:「你別擔心,不是說你情況不好,才讓宮裡的醫婆來咱們府裡伺候的。而是好上加好,不出任何差錯。我上次沒在家,這一次就是天塌了,我也要在你身邊。”
上次他沒在家,她平安生下來了兒子,這一次,有他在家,她在心中告訴自己,應該更加平安才對。
—
暇玉最近睡的都不好,夜裡多夢,夢境稀奇古怪,但都是關於孩子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不過人常說,夢和現實是反的,那麼她覺得她應該會再生下一個男孩,因為夢裡她在燭光裡燒一個根針,隱隱覺得這根針是要給女兒穿耳洞用的。她醒來後,本來想告訴丈夫的,後來轉念一想,還是不要了,留點懸念的好。
錦麟平日裡是不信怪力亂神這些的,但為了祈求妻兒平安,特意派親信去龍虎山進香請願。又給自家祖宗進香,保佑她們母子平安。
隨著臨產的日子越來越近,暇玉畢竟生過一胎,倒還好,倒是錦麟,愈來愈緊張,就怕她夜裡羊水破了,出現差池,不敢睡實。他做事歷來謹慎,既做最好的打算,也做最壞的打算,便找來幾個大夫問了關於女子生產可能出現的問題。誰知不聽還好,聽了之後,只覺得樁樁件件都可能出現在暇玉身上,一個心被懸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難受極了。
連續幾日,他夜裡睡不實,白天難免打瞌睡。這一日,他在都指揮使司坐衙,本來托著下巴思考妻子的事情,可不知不覺間竟睡了過去。
「大人,大人......」
耳邊隱隱有人在喚他,錦麟猛地的一個激靈,他立即揪住那人的衣襟道:「夫人羊水破了?”
「......」陸夜舟被揪的呼吸困難,雙手撐著桌子,苦著臉道:「大人,時辰不早了,我見您睡著了,便來喚您。”
錦麟瞅了眼外面的天色,是到了回家的時辰了,而陸夜舟是來叫醒自己的。不是府裡來人告訴自己暇玉出狀況的。他松了一口氣,推開陸夜舟:「知道了,你下去吧。」陸夜舟撫了撫領口,哪敢再停留,一邊拱手告辭向門口退,一邊在心中祈禱指揮使夫人平安誕下大人的孩子,否則的話,倘若穆夫人有狀況,他們這些‘池魚’都要被‘失火的城門’殃及。
等陸夜舟走了,錦麟獨自坐了一會,拭了拭被嚇出來的虛汗,才起身回家去了。暇玉的產期就在最近幾日,那肚子大的嚇人,他也沒什麼生男生女的心思了,只盼望她和孩子平安就好。不,如果不能同時平安,只要她平安就好。
錦麟覺得自己快緊張成了瘋子。吃飯時,暇玉因為懷孕,被胎兒擠的胃都變小了,每餐吃的很少,細嚼慢嚥的。忽然間她嘶的吸了一口冷氣,一皺眉,還沒等她說話,就聽錦麟那邊咣的一聲,扔了手中的碗,急道:「是不是要生了?”
暇玉哭笑不得,吐出舌尖,道:「......咬到舌頭了。”
錦麟眉頭略略緩解:「......不是要生就好,不是要生就好......」喃了幾句,又恍然道:「也不是這樣,早晚都要生的......還是生的了好......」說完就要低頭扒飯,結果筷子落了空,才發現剛才太緊張,把飯碗給扔到地上了。
「......」暇玉讓丫鬟再給錦麟拿碗添飯,然後笑著摸著他的手,道:「瞧你,我還沒這麼著呢,你卻這般緊張。”
錦麟把筷子一撂,自覺剛才自己那般有些丟臉,強辯道:「我是你的丈夫,孩子的父親,難道不應該緊張嗎?”
這時一直沒開口說話的毓澤,咬著筷子瞅著父親,道:「好難得,第一看到爹這麼緊張。”
錦麟瞪向兒子:「不許咬筷子!吃你的飯。”
毓澤嘟著嘴巴問道:「我出生時,爹也這麼擔心我嗎?”
「你爹我冒雨從天津衛往回趕是為了誰?”
毓澤還是嘟嘴:「......可是您到底沒在娘身邊陪著啊。”
「......」戳了錦麟的軟處,他抿抿嘴,沒想出給自己開解的話。而這時兒子更來勁了,竟心酸的道:「......我出生的時候爹沒在京城......」暇玉一見兒子這般,笑著勸道:「你爹當時還不是指揮使,是同知,好多事控制不了,你要理解你爹,這才是你爹的好兒子。你爹最疼你了,不是麼?”
「真的嗎?」毓澤眨著大眼睛,問向父親。錦麟點頭,哼道:「當然了。”
這時毓澤便咬著筷子,怯生生的開口道:「那,爹,我想要蒙古的矮腳馬。”
錦麟:「......」
暇玉:「......」
毓澤放下筷子,眼睛亮晶晶的說:「那種馬不高大的,我也可以騎......」不等他說完,就聽父母齊聲說道:「不行。」然後一個說:「你現在還小,過兩年再說。」一個說道:「你還是專心念罷。中自有黃金屋,中也有矮腳馬。”
毓澤自知沒希望了,黯然的吃完飯,沒心思再說什麼,回自己房間去了。待毓澤走了,夫妻兩人彼此都叮嚀對方,堅決不能小小年紀給兒子買馬玩。待達成了一致,又說笑了一會,洗漱後熄燈睡了。
天亮的時候,暇玉覺得下腹一陣疼痛,生過一胎,這種感覺她不陌生,她便推了推身邊的錦麟:「......我肚子疼,應該是要生了。」她聲音不大,但聽到錦麟耳中,渾似一道炸雷,他立即坐了起來,披衣就走:「你別怕,我這就去叫人。”
醫婆和穩婆早就在府中候著了。得了消息,魚貫而入將夫人攙進產室待產,一切進行的有條不紊。
暇玉有生過一胎的經驗,上一次丈夫不在,她都應付過去了,這一次家中嚴陣以待,完事齊備,自然更不害怕了。
但穆錦麟卻恰恰相反。之前在天津衛往回趕,一路上馬不停蹄,好歹有事情做,能夠分神,不至於現在這麼緊張。而現在,他就見一群僕婦和那些產婆進進出出,每個人都有事情做,只有他被晾曬在一旁,什麼都插不上手。
產室不潔晦氣,不許男子進,他被擋在了門外。過了一會,裡面出來個婆子告訴他,說羊水剛破,怕要等一會才生,他可以去房等消息。錦麟自然不幹,只對那好心的婆子道:「少廢話,你們只管做你們的,不用管我。”
他來回在產室外踱步,也不知走了多少圈,就聽裡面傳來妻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登時腦袋一片空白,便闖了進去。
暇玉早料到他會闖進來,此時也顧不得陣陣痛楚了,只對著撲到床邊的錦麟,含淚求道:「......你去房等消息吧......求你了。」錦麟嘴唇微顫,茫然搖頭:「不行,我得在這裡陪你......」
暇玉摸著他的臉,咬牙堅持的說道:「你在這裡,我怕你聽我哭喊難受,便不敢喊叫了......去吧,去房,我沒事的......」
錦麟不願意走:「你何必管我?你想哭就哭,想喊就喊。」可暇玉卻不依,仍舊推他,這時那些個穩婆和大夫也勸他。他才幽魂似的出了門,雖答應妻子他去房,可實際上卻沒離開,而是在一直站在門外等著消息。
昏黃色的天空淅瀝瀝的下起了小雨,這是今年第一場雨。雖有小廝在身後給他打了傘,但風裹著雨還是襲進了傘內,濕了衣衫。
他還是第一次這麼害怕。仿佛又回到了母親去世的時候,她一番掙扎下來,不僅沒有保住自己的手足,連她自己也去了。那天好像也是這樣,進進出出的僕婦,每個人都在忙,唯獨他什麼忙都幫不上。
那一次,把他的一切毀了個乾淨。
如果暇玉也......那麼他穆錦麟還剩下什麼?他的世界將重歸荒蕪。
「不,不,不會那樣......」他搖搖頭,驅散腦海裡可笑的念頭:「她不會有事的。”
這時就聽產室傳來一聲嘹亮的啼哭聲,便有個穩婆跑出來,她本是要去房報信的,不想竟在門口看到了穆錦麟,先是一怔,繼而便笑道:「恭喜老爺,賀喜老爺,是位公子。」沒等錦麟從這喜訊中回過神來,就聽那屋裡頭又傳來一聲啼哭,那穩婆回頭笑道:「原來是雙生子,難怪夫人生的有些困難。”
錦麟趕緊蹬上臺階,就往屋內走,正好碰到第二個來報信的婆子:「恭喜老爺,又添一位千金,母子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