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只是早上九點鐘光景,因為要辦壽筵,陶府裡外已經熱鬧極了。大門外請了俄國樂隊奏迎賓曲,三小姐自然是總招待,外面委託督軍府的一位管事總提調。到了十點鐘,陶府大門外一條街上,已經停了長長一溜汽車,那些賣燒餅水果的小販,夾在汽車陣裡,專做司機的生意,半條街上都只聞喇叭聲、說笑聲、鞭炮聲,那一種熱鬧,令路人無不駐足圍觀。管事帶著陶府的警衛,安排停車、迎賓、招待……只忙了個人仰馬翻,才將水洩不通的馬路維持出一個秩序來。
靜琬換了件衣裳,就出來招呼客人。那些承軍的女眷們都已經陸陸續續到了。常太太瞧見靜琬,誇道:「尹小姐今天真是春風滿面,哎喲,這條項鏈……」只是嘖嘖讚歎,那些太太少奶奶小姐們,最是愛這樣的珠寶,眾星拱月般將靜琬簇擁著,那串項鏈本來繞成三匝,每一匝上鑲了金絲燕的鑽石,配上繞鑲指甲蓋大小的寶石,雖然沒有燈,但映在頸間,燦然生輝。徐太太道:「尹小姐生得太美,也只有這樣的項鏈,才是錦上添花。」靜琬笑吟吟地問:「怎麼沒見著徐統制?今天請了盧玉雙盧老闆來唱堂會,徐統制這樣愛聽戲,可千萬別錯過了。」徐太太答:「說是今天六少叫他們去開會了呢。」靜琬這才想起來的樣子,說道:「正是,早上六少還對我說,怕是中午要遲一點過來。」徐太太聽她順嘴這麼一說,不由向慕容三小姐抿嘴一笑,意思是這兩個人感情這樣好,原來大清早就已經見過面了。
十一點後,客人都已經到了十之**,靜琬雖然在賓客間周旋,聽著那喧嘩的笑聲,一顆心就像是在熱水裡,撲通撲通地跳著。三小姐並不知情,走過來對她說:「還有二十分鐘開席了,若是六少趕不過來,就再等一等吧。」靜琬聽見說只差二十分鐘就十二點了,而大廳裡人聲鼎沸,四面都是嘈嘈切切的說笑聲,前廳裡樂隊的樂聲,又是那樣的吵鬧,饒她自恃鎮定,也禁不住說:「我去補一補粉,這裡太熱。」三小姐細細替她瞧了,說:「快去吧,胭脂也要再加一點才好,今天這樣的好日子。」
靜琬於是走回自己住的小樓裡去,那樓前也牽了無數的彩旗與飄帶,用萬年青搭出拱門,上面簪滿了彩色的絹花,十分的艷麗好看,可是因為大部分的下人都到前面去招待客人了,這裡反倒靜悄悄的。她走進來時也只有蘭琴跟著,剛剛正預備上樓,忽聽人喚了聲:「尹小姐。」靜琬認得是慕容灃的心腹何敘安,忙問:「六少回來了?」
何敘安低聲道:「請尹小姐這邊談話。」靜琬就吩咐蘭琴:「你替我上樓去,將我的化妝箱子拿下來。」自己方跟著何敘安,穿過走廊,到後面小小一間會客室裡去。那會客室裡窗簾全放下來了,屋子裡暗沉沉的,亦沒有開燈,有兩個人立在那裡,可是晦暗的光線裡,其中一人的身形再熟悉不過。她腦中嗡地一響,眼淚都要湧出來,只是本能地撲上去,那人一把摟住她:「靜琬。」她含淚笑著仰起臉來:「建彰,我真是不敢相信是你。」許建彰緊緊地摟住她:「我也是做夢一樣……靜琬,真的是你。」
何敘安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尹小姐,六少吩咐過,如果十一點半鍾之前他沒有打電話,就將許先生釋放,送到尹小姐這裡來。」又遞上一張車票,正是與她那張車票同一列火車。靜琬心中一震,那車票雖只是輕飄飄的一張紙片,可是接在手中,直如有千鈞重一般。想起早晨他就是在這間屋子裡,跟自己話別。他的眼底映著自己的倒影,情深如海,而那日結拜之時,他一仰面喝下酒去,眼裡閃過稍縱即逝的痛楚,便如那酒是穿腸蝕骨的毒藥一般。可是他替自己樣樣都打算好了,連這最後一件事,都已經安排妥當。她心裡思潮起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許建彰見她心不在焉,自己的一腔疑惑不得不問:「靜琬,他們怎麼將我放出來了,你是走了誰的路子,這樣大的面子?」又問:「這裡是哪裡?」他的提問,她一句也不能夠解釋,更是無從解釋,只簡短地答:「等我們離開了這裡,我再告訴你詳情。」轉臉問何敘安:「六少人呢?還在帥府?」
何敘安搖了搖頭,說:「我只負責這件事,旁的事我都不知道。」建彰不由插話問靜琬:「六少?慕容六少?你問六少做什麼?」靜琬說:「我欠六少一個人情。這中間的來龍去脈,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解釋清楚。」建彰「哦」了一聲,像是明白了一點,說:「原來是他。」他在獄中曾經聽獄卒說道:「你真是好福氣,上面有人這樣照應你。」今日突然被釋,本是滿腹疑惑,見靜琬吞吞吐吐,更是疑雲四起。恰好在這時候,屋子裡那座一人來高的大鐘噹噹噹地響起來。靜琬聽到那聲音,似乎被嚇了一大跳,轉過臉去,瞧著那鐘的時針分針都重到了一起,只是怔怔地出神。
許建彰叫了一聲「靜琬」,她都像是沒有聽到一樣,過了一會兒,方才自言自語:「十二點了。」許建彰接過她手中的火車票,看了看方訝然:「這是半個鐘頭後的火車,咱們要走可得趕快了。」靜琬「嗯」了一聲,只是聽著前面隱約的樂聲人聲,不一會兒,聽到有腳步聲往這邊來了,越來越近,她只覺得一顆心像是要從胸腔裡跳出來一樣,可是那腳步聲輕快,而且不是皮鞋的聲音。那人一直走進會客室裡來,她認出是陶府上房裡的周媽,周媽道:「我們太太差我來告訴尹小姐,到了開席的鐘點了,可是六少還沒有過來,準是開會開遲了,所以想往後延一刻鐘再開席。」
靜琬心裡一陣發虛,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點了點頭。見周媽打量許建彰,忙道:「這是我的表兄,告訴太太,我馬上出去。」許建彰聽她將自己稱作表兄,更是疑惑,嘴角微動,終於強自忍住。等那周媽一走,又問:「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你在這裡做什麼?」靜琬說道:「這裡是陶府,我為了你的事,暫時借住在這裡。」許建彰道:「既然我已經沒事了,那你去向主人家說一聲,我們就告辭吧,這樣打擾人家。」靜琬輕輕地咬一咬牙,說道:「你先走,我搭下一班火車。」
許建彰萬萬想不到她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問:「為什麼?」靜琬說:「現在我還不能說,明天你就明白了。六少放了你出來,我欠他一個人情,我得當面謝謝他。」許建彰終於忍不住:「六少長,六少短,你是怎麼認識六少的,他又怎麼肯將我放出來?」靜琬聽他話語中大有疑己之意,心中激憤難言,反問:「你難道不相信我?」
許建彰道:「我當然是信你的,可是你總得跟我解釋清楚。」靜琬怒道:「現在你叫我怎麼解釋,他將你放了出來,你不但不承情,反倒這樣懷疑。」何敘安在一旁低聲勸道:「尹小姐,還是邊走邊說吧,六少專門叮囑過我,務必送尹小姐上車。」靜琬將臉一揚,說道:「六少既然如此待我,我安能揚長而去?請何先生送建彰去火車站,我搭下一班車走。」
許建彰雖然好脾氣,此時也顧不得了,冷冷地道:「你不走,我也不走。」靜琬將腳一跺,說:「你不信我就算了。」對何敘安道:「麻煩你帶我去見六少。」何敘安大驚,許建彰問:「你去見他做什麼?」靜琬淡淡地道:「人家救了你的命,我總得去謝謝人家。」許建彰再也忍耐不住:「人家為什麼肯救我,你為何不明白告訴我?」
靜琬目光直直地盯在他身上,過了半晌,方才嫣然一笑:「是啊,人家為什麼肯救你?你心裡已經有了猜疑,為什麼不明白說出來?」許建彰心中懊悔,可是瞧見何敘安去監獄提釋自己,監獄長對他那樣畢恭畢敬,明明他是個地位極高之人。可是這位何先生,在靜琬面前,亦是恭敬異常。靜琬一介女流,叫承軍中這樣的人物都服服帖帖,自然令人詫異,而他們交談之中,總是提及慕容灃,可見她與慕容灃之間關係非同尋常。他腦中疑雲越來越大,洶湧澎湃,直如整個人都要炸開來一樣,心中難過到了極點。可是靜琬的神色間,沒有對自己的多少關切,反倒又對何敘安道:「我要見六少。」
何敘安遲疑道:「尹小姐,不成的。」靜琬心中亦是亂成一團,千頭萬緒,不知該從哪裡清理。只是一徑地想,自己與他有結拜之義,相交以來,他一直以禮相待,此番情勢緊迫下,仍替自己籌劃這樣周到,他現在安全堪虞,自己絕不能一走了之。她須臾間便有了決斷,對何敘安道:「事已至此,靜琬決心已定,請何先生成全。」
何敘安平日見她嬌嬌怯怯,此時聽了她這樣一句話,心中暗暗叫好,覺得這女子重情重義,竟然將生死置之度外,道:「六少有過命令,我不能違背。可是尹小姐若不願去車站,我也自不能強迫。」靜琬微微一笑,對建彰道:「你就在這裡等我,我去去就回。」許建彰說:「我跟你一塊兒去。」靜琬明知局勢不明,前途未卜,瞧那時鍾,已經是十二點二十分,而三小姐仍未差人來請自己入席,那麼慕容灃定然還未回來。她一時間也向許建彰解釋不清,更不願再耽擱下去,只說:「你不能去的,我馬上就回來。」許建彰還要說話,靜琬已經道:「何先生,麻煩你在這裡陪著許先生。」何敘安答應了一聲,許建彰激憤至極,抓住她的手臂:「靜琬,為什麼?」
靜琬道:「我沒有負你,若你信我,你就知道我不會負你。」她目光熱烈,注視著他:「建彰,我定不會負你的。」許建彰見她眼中只是如兩簇小小的火苗,燃著那樣的執著,心裡知道她這個樣子,是絕不會改變主意的。而他心裡,也不願去想那樣不堪的事情,只是說服自己:靜琬這樣,定然有她的道理。他終於慢慢放開手來,說:「好吧,我在這裡等你。」
靜琬走出去,三小姐正在著急,低聲對她說:「六少說是一定來的,怎麼這時候還沒過來?」靜琬道:「我想去帥府裡,親自請一請六少。」三小姐含笑道:「也好。」安排了汽車,送她去帥府。靜琬坐在汽車上,心裡便如有一百面鼓狂敲亂擊著一樣。陶府與帥府之間,不過短短幾分鐘就到了。她遠遠看到帥府前警備如常,心中七上八下,強自鎮定。
她在前面就下了車子,門上的人自然熟識她,笑道:「尹小姐來了?六少還在後面開會呢。」她不知情勢如何,答應了一聲,順著走廊走到那座青磚樓裡去。正巧沈家平從樓中出來,一見著她,不由露出一絲喜悅,不動聲色地道:「尹小姐好。」靜琬答應了一聲,問:「六少呢?」沈家平道:「剛剛開完會,常師長正拉住六少在發牢騷,還有徐統制,三個人一直說到現在。」一面說,一面就向靜琬遞眼色,靜琬心中怦怦亂跳,穿過大廳,走到後面的花廳去,近侍替她推開門,她一面往裡走,一面就笑著道:「六少,你答應人家的事,怎麼半分也不放在心上。」
慕容灃正被常德貴拉住了不放,若要藉故走開,徐治平那個人是十分精細的,只怕他會生疑。此時乍然聽到她的聲音,心中說不出是驚詫還是歡喜,更有一分憂心忡忡。見著她進來,板著面孔道:「你來做什麼?我這裡有正經事。」
靜琬笑道:「菜都上了桌子了,戲也唱到正精彩,客人也都到齊了,六少答應給我做生日,這會子卻還在這裡。」又對常德貴笑道:「常師長,今天中午替我陪六少好好喝一杯,六少每次總是誇師長的酒量呢。」她薄嗔淺怒,眼波如水,瞟了慕容灃一眼:「走吧,再不走,我可真要惱了。」不由分說,拽住慕容灃的胳膊,就往外走。回頭又對徐治平嫣然一笑,說:「徐統制也快來啊,那邊等著開席呢。」
徐治平見慕容灃一臉的無奈,已經被她拉著走到門口,心念忽動,叫道:「六少,我還有話說!」靜琬心中著急,搶著道:「統制到酒席上,有多少話說不成?快去入席吧。」徐治平心中疑惑,但見她嬌怯怯的樣子,想著其中若是有詐,也不會由一個弱女子來發作,這一轉念間,只見常德貴已經大步流星往外面走去。徐治平猶豫了一剎那,也跟著往外走去。
慕容灃一走出花廳,就從懷中取出煙盒,啪一聲彈開,道:「來人,點煙。」兩邊走廊下埋伏著的人,聽到這句話,一擁而出,向著徐、常二人撲去,常德貴猶未回過神來,人已經被按在地上,徐治平見機不對,大叫一聲,從後腰抽出一把手槍,就向著慕容灃撲去。沈家平早就縱身一跳,將他死死抱住,兩個人滾在地上,眾衛戍近侍都慌忙衝上去。
向來的規矩,承軍的諸部將入帥府是不許佩槍的,徐、常二人也早在門外就解下了佩槍,不想徐治平竟還在身上暗藏了一把手槍。慕容灃見形勢混亂,倒還十分沉著,護著靜琬往後急退,只見三四個人已經按住了徐治平,將他的槍奪了下來,正微鬆了一口氣,忽聽常德貴一聲暴喝,整個人將那些侍從甩開,他本是承軍中有名的猛將,這一躍之下,那些侍從哪裡按得住?說時遲那時快,他一揚起手來,原來竟然也藏著槍,只聽「砰砰砰」連著三響,一名侍從飛身撲過來擋住,慕容灃只覺得身子劇烈一震,靜琬卻是失聲叫了一聲,滾燙的血已經滴在手上。那些侍從們已經將常德貴重新按住,用牛筋將他雙手雙腿都捆起來。常德貴猶在地上亂罵:「慕容灃,你這個王八蛋!老子辛辛苦苦替你老子打下這半壁江山來,你這個兔崽子竟算計老子,有種你跟老子單挑!老子今天沒打死你,老子死不瞑目……」忽然嘴裡被塞了兩個麻核桃,再也罵不出來了。
兩個人已經被捆得如同粽子一樣,沈家平早嚇得魂飛魄散,只搶過去看慕容灃手上的血:「六少,傷在了哪裡?」慕容灃卻抓住他衣襟:「去叫大夫,快去叫大夫!」沈家平這才見到他懷裡的靜琬面色如紙,衣襟上汩汩往外湧著血,竟然是受了重傷。早有侍從飛奔著去打電話了,慕容灃緊緊抱著靜琬,那樣子像是陷阱裡的困獸一般,眼中閃著駭人的光芒。他一把奪過沈家平手中的槍,沈家平只來得及叫了聲:「六少!」槍口已經對著常德貴的頭,沈家平大驚,只聽「砰砰」兩聲巨響,常德貴的腦袋已經開了花。慕容灃掉轉槍口,徐治平身子一扭,哪裡掙得動半分,慕容灃已經扣動了扳機,一槍接一槍,直將所有的子彈都打光,方才將槍往地上一摔,如夢初醒般將靜琬打橫抱起,見她奄奄一息,呼吸已經微弱不可聞,腳下踉蹌了一步,發狂般跌跌撞撞抱著她往後疾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