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客人散時,已經是三點鐘光景,冬天夜長,到七點鐘時天還是灰濛濛的。程謹之雖然受的是西式教育,可是天底下沒有新娘子睡懶覺的道理,何況慕容灃一直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她和衣睡了兩三個鐘頭,就起床了。侍候她的木蓮是她從壅南帶來的,見她起來,忙替她放好洗臉水,預備好牙膏。她洗漱之後,照例要花兩個鐘頭梳頭化妝,因為今天是過門頭一天,特意穿了一件霞影色織錦旗袍,梳了中式的髮髻,髮髻之中橫綰一支如意釵。她的更衣室裡,四面都鑲滿了鏡子,方在那兩面鏡子之間,看前影后影,忽然聽到外面說:「六少回來了。」
木蓮手裡還拿著一面小鏡子,替她照著後面的髮型,她仔細地端詳了一番,確實上上下下,一絲不苟處處妥帖了,方才走出去。慕容灃已經換過了衣裳,本來昨天穿的是大禮服,後來換的長衫也極華麗,今天穿了戎裝,別有一種英挺的俊朗。她見他神色倦怠,有一種說不出的憔悴之色,不由問:「出了什麼事嗎?」
慕容灃勉強笑了笑,道:「沒什麼事,就是昨天酒喝多了,直鬧到快六點鐘,我想還是不要進來吵醒你了,所以才在外面打了個盹。」程謹之微笑不語,慕容灃就說:「怎麼這麼早就起來呢?其實還可以睡一會兒。」程謹之說:「再過一會兒客人就要來了。」慕容灃雖然和她講著話,但總有點心神不屬的樣子。恰好這個時候門外人影一晃,緊接著似是舒東緒在外頭咳嗽了一聲。因為他不方便進來,程謹之知道定然是有事,果然慕容灃對她說:「我在樓下等你吃早飯。」匆匆忙忙就走出去了。
程謹之心裡疑惑,過了一會兒,很多的客人都到了,雖然有四太太幫著招呼,但她是正經的女主人,自然得要出面。程允之看她周旋在賓客間,眾人如同眾星拱月一般,而謹之言笑晏晏,儀態穩重,他心裡著實得意這門親事。謹之應酬了旁人片刻,走過來叫了「大哥」,又問:「四哥呢?」
程允之道:「他臨時有點事情,過一會兒就來。」
原來程信之一早就去看靜琬了,甫一進門就聽老媽子講:「昨天夜裡林小姐好像不舒服,我看她像是折騰了半宿都沒有睡。」程信之聞言,心中不由一緊,走至臥室門前猶豫了一下,卻聽見靜琬低低呻吟了一聲,雖然聲音很低,但聽上去極痛苦。他心中擔心,隔著簾子叫了聲:「林小姐。」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她低聲說:「是程先生?麻煩在外面坐一坐,我就出來。」緊接著聽到衣聲窸窸窣窣,又過了一會兒,靜琬才掀起簾子,慢慢走了出來。程信之見她衣飾整潔,可是神色蒼白憔悴,唇上連半分血色也無。不由問:「林小姐是不舒服嗎?還是請個大夫來看看吧。」靜琬走出來幾乎已經耗盡了全身的力氣,那身子微微發顫,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扶著桌子,說:「我就是……就是……受了些風寒……」一語未完,只覺得天旋地轉,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程信之吃了一驚,連忙叫了那老媽子進來,幫忙將靜琬攙扶回房間裡去,方將靜琬攙到床上躺下,忽聽那老媽子失聲道:「哎喲,血。」程信之低頭一看,只見靜琬那紫絨旗袍的下擺上,那血跡一直蜿蜒到腳踝上去。他雖然未曾結婚,可是常年居於國外,起碼的醫學常識都約略知道,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一瞬間腦海裡竟是一片空白。
過了好一會子,他才對那老媽子說:「你守在這裡,我去請醫生。」他一走出來,上了自己的汽車,就對司機說:「去聖慈醫院。」司機聽他語氣急迫,連聲答應,連忙發動了車子向聖慈醫院疾馳而去,心裡只在納悶,自家這位少爺向來從容,這兩天行事竟然這樣火急火燎,實在叫人罕異。
那聖慈醫院的院長斯蒂芬大夫原在烏池一間教會醫院任職,從前一直與程家人來往密切。所以他一到醫院找到斯蒂芬大夫,即刻就請他親自出診,連同護士一起,就坐了他的汽車,匆匆忙忙趕回去。誰知老遠就看到那老媽子站在大門外,向著大路上焦急張望,程信之一下車就問:「你怎麼在這裡,不在裡面照料病人?」那老媽子哭喪著臉說:「程先生,林小姐走了。」
程信之脫口道:「什麼?」
那老媽子怕擔干係,連忙說:「您走了不大一會兒,林小姐就醒了,醒過來之後馬上就說要走,我怎麼攔都攔不住她。我勸她等您回來再走,她像是橫了心了,拿起衣裳就走了,我一直追出來怎麼叫都叫不住……」程信之憂心如焚,道:「她現在……她現在病成那個樣子,怎麼能走掉?」可那老媽子畢竟不是自家下人,而且靜琬這樣倔強,卻也是他未曾料到的。他素來就不會遷怒他人,何況這件事情,也怪自己一時忙亂,沒有考慮周到。他站在那裡,心緒煩亂,也說不上來擔心還是旁的什麼念頭,只覺得心中百味陳雜,站在那裡良久,最後只是輕輕歎了口氣。
這麼一耽擱,等程信之到大帥府時,已經差不多要開席了。今天招待的都是承軍中的一些將領,那些人都是些領兵的武夫,逢到這樣的場合,自然是無法無天地肆意鬧酒,席間熱鬧非凡。程信之留意慕容灃,但見他雖然在這裡陪客言笑,可是眼中隱有焦慮,舒東緒侍立在他身後,那神色似有些不自然。
等到酒宴散後,有的客人去聽戲,有的去聽大鼓書,還有的人到後面去看電影。程信之看謹之換了衣服出來,招呼了一圈賓客,又到裡面去招待幾位親友。他一心想要和謹之談一談,可是等到最後謹之出來,花廳裡只有程家幾位親人,他滿腹的話,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躊躇了一下,終於問:「露易莎,結婚快樂嗎?」他們是開明家庭,兄妹間說話一向隨意,大少奶奶笑道:「信之,哪有這樣問一位新娘子的?」程允之在旁邊,忍不住就「哧」地笑出聲來。謹之本來落落大方,此時只是微笑,她今天一身濃艷的中式衣裳,喜氣洋洋的直襯得臉頰上微有暈紅,略顯嬌羞。程信之看到她這種樣子,終究只是說:「謹之,你可就是大人了,不能再像從前一樣,事事由著自己的性格。夫妻二人相處,要時時關切對方才好。」大少奶奶道:「咦,信之雖然沒有結婚,可是講起理論來,倒是頭頭是道。」旁人都笑起來,話題就又扯開了。
今天慕容灃的三姐夫陶司令送了幾部電影來,在後面禮堂裡放映。程信之哪有心思看電影,只是在那裡枯坐罷了,倒是坐在他旁邊的惜之,咕咕唧唧不住跟他議論電影的情節,他只是隨口答應著。忽然聽人低低叫了聲:「四少爺。」 他回頭一瞧,正是程允之的聽差。他沒有做聲,起身跟著那聽差走出去,穿過月洞門,後面是一幢西式的洋房,這裡本來是專門給謹之招待女客用的,因為現在客人都在前面聽戲看電影聽書,所以這裡反倒靜悄悄的。這花廳也佈置得十分漂亮,落地長窗全都垂著羅馬式的窗簾,窗下擺滿了溫室培養出來的牡丹,嬌嫩鮮艷。但見謹之立在那裡,看著那牡丹,似乎正在出神,而程允之坐在沙發上,捧著一杯茶,低頭正輕輕吹著杯中熱氣。
那聽差喚了聲:「大少爺,四少爺來了。」程允之抬起頭來,程信之叫了聲:「大哥。」那聽差已經退出去,程允之問:「你這兩天到底在忙什麼?」信之默不做聲,程允之道:「你剛才對謹之說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信之知道不宜再隱瞞,於是將事情詳詳盡盡,如實說了,程允之聽了,連連跺腳:「老四,你膽子也太大了。怎麼能擅自做出這樣的事來?萬一叫慕容沛林知道了,你將置謹之於何地?瓜田李下,他豈不疑心是我們程家從中做了什麼手腳?」謹之一直未曾開口,此時方道:「大哥,你別怪四哥。」她臉上神色平靜,語氣也平緩如常:「再說,本來那孩子就留不得。」
程允之道:「自然留不得,可也別在這節骨眼兒上,叫人知道多有不便。」程信之沉默片刻,說:「不管從西方還是東方的觀念,這都是有害天良的事情,再說事情既然已經如此,我們能置身事外最好。」程允之道:「怎麼能夠置身事外?慕容灃真是瞞得緊,咱們倒一丁點兒風聲都沒聽到——看來他一早打算將這孩子留下來了?就算以後將這孩子交給謹之撫養,總歸是絕大隱患。」又道:「這種舊式的家庭,就是這點不好,三妻四妾只當平常。如果只是在外面玩玩,反正眼不見心不煩,現在我們謹之怎麼可以受這樣的委屈。如果這孩子當真沒了,倒還好了,可萬一竟然生下來,又是兒子的話,那就是長子了,此事非同小可,要從長計議。」見信之默不做聲,素知這位四弟貌似性格溫和,其實極有主見,執念的事情素來都不可動搖,於是話鋒一轉,說:「這件事情說到底,還是由謹之自己拿主意吧。」
謹之出來之後,見到舒東緒,便問他:「司令呢?」舒東緒說:「六少昨天一夜沒睡,才剛到書房裡休息去了。」謹之於是走到樓上去,誰知小書房裡並沒有人,她轉身出來,又往後面的樓中去,那裡的書房其實是好幾間屋子相通的套間,他日常都在這邊辦公。她看到在走廊那頭站著兩名侍衛,知道慕容灃定然是在這裡,於是推門進去。外面是一間極大的會客室,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所以人踏上去悄無聲息。裡間的門半掩著,只聽慕容灃的聲音,似乎在對誰講電話,語氣似是惱怒至極:「當然不能封鎖車站,難道這點事情就要鬧得中外皆知不成?你們給我動點腦筋,她一個孤身女子,能夠跑出多遠?我告訴你,若是這件事情辦不好,我就親自過去……」
謹之在門外佇立了一會兒,終於聽他「卡噠」一聲掛上電話,她等了許久,屋子裡寂靜無聲,再無動靜。她輕輕推開門,視線所及,只見慕容灃已經仰面半躺在沙發上,眼睛雖然閉著,眉頭卻皺得緊緊的。她的手無意識地扶在胡桃木的門上,木質溫潤微涼,這屋裡本來光線就十分晦暗,他的臉隱在陰影裡,渾然看不真切。她想起那日他替她簪的玫瑰來,幽香甜美,彷彿依舊盛開在鬢側。其實是屋子裡放著一瓶折枝晚香玉,暗香襲人。她一轉念就改了主意,轉身又無聲無息走了開去。
慕容灃睡著了不過一兩個鐘頭,迷迷糊糊就聽到有人低聲叫:「六少,六少……」他本來脾氣就不好,沒有睡醒更是煩躁,將手一揮:「滾開!」那人稍稍遲疑了一下:「六少,是我。」他這才聽出是舒東緒,坐起來揉了揉眉頭,問:「怎麼了?」舒東緒道:「有尹小姐的消息了。」慕容灃本來滿臉倦色,聽到這句話,一下子挺直了身子,問:「在哪裡找到的?」舒東緒硬著頭皮道:「剛才聖慈醫院的斯蒂芬大夫派人來說,他今天早上接待了一位女病人,要求做手術墮胎。斯蒂芬醫生原來曾看過報紙上登的照片,認出是尹小姐,當場就拒絕了。尹小姐見他不肯,馬上就走了。我已經派人四處去找了,包括車站、碼頭……」
他聽著慕容灃呼吸粗重,胸口劇烈起伏,似乎已經憤怒到了極點,正在惴惴不安間,慕容灃已經操起茶几上的那只成化窯花瓶,「光當」一聲摜了個粉碎,猶不解氣,伸手橫掃,將那沙發上堆的錦墊全掃到地上去了。那錦墊裡充填海綿,份量極輕,落在地上四散跌開,他一腳將一隻墊子踢出老遠,怒不可遏:「給我搜!哪怕上天入地,也得將她給我找出來。」他額上青筋暴起,本來眼中儘是血絲,現在更如要噬人一樣:「我非殺了她不可,她要是敢……她要是敢……我一槍崩了她!」
扈子口監獄原本是羈押軍事重犯的地方,嚴世昌被關進來數日,不吃不喝,整個人幾乎已經要垮了下去。他躺在硬木板的床上,只要一闔上眼睛,似乎馬上就回到那個寒冷徹骨的冬夜:無數的雪花從天而降,一朵朵輕盈地落下,而她慘白的一張臉,沒有半分血色。他覺得寒風呼呼地往口鼻裡灌,那風刀子一樣,割得人喘不過氣來。
他大口大口喘氣,立時就醒了,冬日慘淡的陽光從高高的小方窗裡照進來,薄薄的日光映在地上,淡得幾乎看不見。走道那頭傳來沉重的腳步聲,獄卒手裡拿著大串的鑰匙,走起路來光啷光啷地響。那獄卒開門進來,見粗瓷碗裡的糙米飯依舊紋絲未動,不由搖了搖頭,說:「嚴隊長,你這又是何苦。」又說:「有人來看你了。」
嚴世昌有氣無力地站起來,隨著獄卒出去。有一間屋子,是專給犯人會親屬用的,裡頭雖然生了火盆,依舊冷得人直呵手。嚴世昌一走進去,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不由苦笑:「拾翠,你們怎麼來了?」
拾翠見他形容憔悴,鼻子一酸,說:「家祉原來在德國人的醫院裡上班,現在威爾遜大夫到永新開醫院,一直很缺人手,發電報叫家祉來。我想著正好來見見你,誰知道來了一打聽,才曉得大哥你出了事。」嚴世昌見她眼圈都紅了,說:「哭啥,我又沒事。」他們兄妹自幼喪父,嚴世昌十四歲便去當兵吃糧,攢下軍餉來,供得拾翠在外國人開的看護學校裡念到畢業,兄妹手足之情甚篤。拾翠背過身去,拭了拭眼淚,又問:「到底是為什麼事?舒大哥說得含含糊糊的,只說是辦砸了差事,大哥,這麼多年,六少交代的事情,哪一樁你沒替他辦好?怎麼就將你下在大獄裡?」
嚴世昌歎了口氣,說:「妹子,這事不怨旁人,是我自己不好。」
拾翠道:「這回我倒有機緣,見著了六少一面——果然是不講半分道理。」
嚴世昌不愛聽人道慕容灃的不是,輕叱道:「胡說,你如何能見著六少?再說,六少只是脾氣不好,待人上頭倒是不薄,你別聽旁人胡說八道。」
拾翠爭辯道:「是我親眼瞧見的。」便將自己從火車上被迫下來,至永新行轅的事情原原本本講了一遍。嚴世昌聽到一半,臉上已然變色,待聽得那女子姓尹,臉上神色變幻莫測,緊緊抿著嘴,他本來幾天水米未進,臉色焦黃得可怕,現在兩頰的肌肉不停地顫抖,那樣子更是駭人。拾翠見了,又急又怕,連聲問:「哥,你怎麼啦?怎麼啦?」
嚴世昌過了好久,才問:「威爾遜醫生在永新?……早先還是我將他從烽火線上帶下來,後來還曾經給四太太看過病……」拾翠不防他問出句不相干的話來,怔了一下。嚴世昌低頭想了一會兒,再抬起頭來,像是下了什麼決心:「拾翠,你得幫大哥一個忙。」
拾翠看他神色那樣鄭重,不知為何害怕起來,但想著他要做的事情,自己無論如何要幫他做到,輕聲道:「大哥,你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