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琬與許建彰一直玩到晚上,看過電影後才回去,靜琬到家差不多已經是十點多鐘。尹家因著與外國人做生意,多少學到些洋派的風氣,靜琬雖是位小姐,晚上十點鐘回來也屬平常。吳媽聽見汽車喇叭響,早早出來接過手袋。靜琬一路走進去,見上房裡還亮著電燈,問道:「媽還沒睡嗎?」
吳媽說:「趙太太和孫家二奶奶,還有秦太太來打牌呢。」靜琬聽說有客人,於是走到上房裡去,果然見西廳裡擺了一桌麻雀牌,秦太太面南坐著,一抬頭瞧見她,說:「大小姐回來了。」她笑盈盈叫了聲:「秦伯母。」又跟趙太太、孫二奶奶打過招呼,方站到母親身後去看牌。尹太太問:「晚飯吃的什麼?我叫廚房正預備點心呢。」靜琬說:「我晚上吃的西菜,現在倒不覺得餓。」尹太太說:「你爸爸在書房裡,說叫你回來了就去見他呢。」靜琬答應著就去了。
她一走到書房的門口,就聞到濃烈的煙味,說:「爸爸,你當心屋子燒起來了。」尹楚樊一直很嬌慣這個女兒,見著她回來,不由就笑了,說:「小東西,專會胡說八道。」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來,臉突然一板,說:「我有話問你呢。」望住了女兒,說:「這回的貨下午已經到了,倒還順利,可是你怎麼夾在中間運了四箱西藥?萬一查出來,那還了得?」
靜琬聽他問這件事情,仍舊是不慌不忙,說:「我聽建彰說,他們櫃上西藥缺得厲害,反正是大老遠跑一趟,我就替他帶了一點回來。」尹楚樊不由道:「你說得倒輕巧,萬一查出來,那可是要坐牢的,你真是小孩子脾氣,不知道天高地厚,建彰看著老成,原來辦事也糊塗,怎麼能讓你做這種事。」
靜琬聽他這樣說,連忙分辯:「這事和許大哥一點關係也沒有,是我自作主張,到現在他都還不知道,你要罵就罵我吧,跟旁人沒關係。」尹楚樊本來十分生氣,見她兩隻眼睛望著自己,倒像是急得快要哭了一樣,他只有這麼一個女兒,難道捨得真的去打罵?心下不由就軟了,哼了一聲說:「你總要吃過苦頭,才曉得厲害。」又說:「建彰要是知道了,必然也要狠狠地教訓你,你就等著瞧吧。」
第二日許建彰聽說了此事,果然對她說:「你也太胡鬧了,這種事情萬一被查出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靜琬微笑說:「怎麼會被查出來,你每次去進貨,不都是很順利嗎?」許建彰說:「怎麼能這樣比,你是一個女孩子。」靜琬將嘴一撇,說:「你骨子裡還是瞧不起女子,虧你往日誇我不讓鬚眉,原來都是假的。」許建彰見她薄有怒意,知道她從來是吃軟不吃硬,倒只能跟她講道理了,於是緩聲道:「你知道我並不是那個意思,我平常去進貨,都是多年熟人的門路,拿到軍需的許可證,一路上都是有人照應著,自然沒有人查。你這樣貿貿然地行事,有多危險啊。」
靜琬聽他說得有理,又見他一臉的焦慮,總是為自己擔心罷了,於是說:「我怎麼知道這中間還有天地線呢,算是我錯了罷。」她素性要強,等閒不肯認錯的,這樣說幾乎算是賠不是了,許建彰也就含笑說:「你也是一片好心,原是為著我。」她也就笑起來,說:「你知道就好。」
他們兩個人在小花廳裡說著話,語聲漸低,尹太太本來親自端來一盤西洋的桃心酥,見著一雙小兒女你儂我儂,抿嘴一笑,悄悄又退了出去,隨腳走到後面院子裡的書房去,尹楚樊本來戴著老花眼鏡在看賬簿,見著太太端著點心進來,拖著戲腔道:「勞煩夫人,下官這廂有禮了。」尹太太皺眉道:「瞧你這樣子,家裡還有客人在,若叫人瞧見像什麼話?」尹楚樊說:「不是說建彰來了嗎?我出去招呼一聲。」尹太太說:「孩子們正自己說話,你出去攪什麼局啊,再說他是常來常往的,又算是晚輩,你不出去,也不算失禮。」便喚了傭人斟了茶來,陪了丈夫在書房裡吃點心。尹楚樊吃了兩塊酥,又點上煙斗來咬著,尹太太說:「靜琬脾氣不好,難為建彰肯擔待她,況且他又是咱們看著長大的,兩家人知根知底。唉,只可惜建彰的父親過去得太早,許家生意上頭的事,都是他在操心,這孩子,倒是難得的老成持重。許太太上回半含半露,跟我提了親事,我只含糊過去了。」尹楚樊將煙斗在那煙缸裡磕了一磕,說:「靜琬年紀太小,眼下兩個孩子雖然要好,總得到明年,等靜琬過了十八歲生日,才好訂婚。」
過了幾日,尹太太去許府跟許太太打牌,尋一個單獨談話的機會,將這個意思微微露了一下,許太太早就婉轉提過婚事,得到一個這樣確切的答覆,自然喜不自勝。靜琬與許建彰也隱約知道了父母的意思,他們兩家雖都是舊式人家,但如今頗有幾分西洋做派,既然父母肯這樣地支持,兩人自然也是歡喜。
流光荏苒,那是最容易過去的。春去秋來,轉眼就是舊歷新年,出了正月,天氣漸暖,花紅柳綠,便又是春天了。許家與尹家早就商議過了,聽了兩個年輕人的意思,定在五月裡舉行西式的訂婚禮,但許尹兩家皆是大家族,親友眾多,要準備的事務自然也多,從四月間便開始採辦添置東西,擬宴客的名單,許家又重新粉刷了裡裡外外的屋子。
許家是做藥材生意的,四月底,正是時疫初起、藥材緊俏的時節。每年這個時候,許建彰會親自去北地進貨,今年因著家裡的私事,原本打算叫幾個老夥計去,但是承穎兩軍剛剛停戰,局勢稍定,許建彰怕路上出什麼差錯,最後還是決定親自走一趟。
靜琬聽說他這當口還要出遠門去,雖然不捨,但是也沒有法子,況且自己一直敬重他少年有為,獨力撐起偌大的家業,所以雖依依不捨,終究是不曾攔阻。許建彰臨走前一日,尹太太就在家裡設宴,替他餞行,靜琬本是很愛熱鬧的人,這日卻悶不做聲,只是低頭吃飯。尹太太替許建彰挾著菜,口中說:「靜琬就是這樣子,老愛發小孩子脾氣,過會子就好了。」許建彰瞧著靜琬,見她一粒一粒地撥著米飯,倒像是很恍惚的樣子,心中老大不忍。飯後,傭人上了茶,尹太太扯了故,就與尹楚樊走開了。
許建彰見靜琬端著那玻璃茶杯,只是不喝,只望著茶杯裡的茶葉,浮浮沉沉。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靜琬,你怪我嗎?」靜琬說道:「我怎麼會怪你,反正不過兩個禮拜,你就又回來了。」他伸出手去,握住靜琬的手,說:「你不要擔心,雖然剛剛才打完仗,可是承穎兩軍打了這許多年的仗了,我們還不是做生意做得好好的。」
靜琬說:「我都知道。」客廳裡不過開著一盞壁燈,光線幽幽的,照著她一身硃砂色撒銀絲旗袍,她本來極亮的一雙眼睛,燈下那眼波如水,只是盈盈欲流望著他,他覺得自己一顆心潑剌剌亂跳,情不自禁手上便使了力氣,她穿著高跟鞋,微微有幾分站立不穩,身子向前一傾,已經讓他摟在懷中,灼人的吻印上來,她心裡只是亂如葛麻。他們雖然相交已久,許建彰卻是舊式人家的禮節,除了牽手,不敢輕易冒犯她。今日這一吻,顯是出於情迷意亂,她身子一軟,只覺得這感覺陌生到了極點,那種淡淡的薄荷煙草的芳香,卻又是無比的熟悉,只覺得像是夢裡曾經經過這一場似的,彷彿天荒地老,也只像是一個恍惚,他已經放開了手,像是有幾分歉意,又更像是歡喜,雙目中深情無限,只是看著她。
她將頭貼在他胸口,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背,低聲說道:「我半個月後就回來啦,或者事情順利,十來天就能辦完也不一定。」
他第二天動身,一到了承州,就發了電報回來報平安,過了幾日,又發了一封電報回來,靜琬見那電報上寥寥數語,說的是:「諸事皆順,五月九日上午火車抵乾平,勿念。」她一顆心也就放了下來。
等到五月八日,她打算第二天一早去車站接許建彰,所以早早就睡了。偏偏春晚時節,天氣沉悶,花瓶裡插著大捧的晚香玉與玫瑰,香氣濃烈,倒叫人一時睡不著,她在床上輾轉了半晌,終於迷迷糊糊睡去了。
恍惚裡卻彷彿是站在一個極大的大廳裡,四面一個人也沒有,四下裡只是一片寂靜。她雖然素來膽大,但是看著那空闊闊的地方,心裡也有幾分害怕。忽然見有人在前頭走過,明明是建彰,心中一喜,忙叫著他的名字。他偏偏充耳不聞一樣,依舊往前走著,她趕上去扯住他的衣袖,問:「建彰,你為什麼不理我?」那人回過頭來,卻原來不是建彰,竟是極兇惡的一張陌生臉孔,獰笑道:「許建彰活不成了。」她回過頭去一看,果然見著門外兩個馬弁拖著許建彰,他身上淋淋漓漓全是鮮血,那兩名馬弁拖著他,便如拖著一袋東西一樣,地上全是血淌下來拖出的印子,青磚地上淌出一道重重的紫痕,她待要追上去,那兩個馬弁走得極快,一轉眼三人就不見了,她嚇得大哭起來,只抓住了那人就大叫:「你還我建彰,你把建彰還給我。」
她這樣痛哭失聲,一下子醒過來,只覺四下裡寂無人聲,屋子裡本開著一盞小燈,珍珠羅的帳子透進微光,明明是在自己的臥室裡,只聽見床頭那盞小座鐘,嘀嗒嘀嗒地走著,才知道原來是夢魘。可是猶自抽噎,心裡怦怦亂跳著,早已是一身冷汗,薄綢的睡衣汗濕了貼在身上,也只是冰涼。她想著夢裡的情形,真是可怖到了極點,心中害怕,慢慢蜷回被中去,對自己說道:「是做夢,原來只是做夢,幸好只是做夢。」就這樣安慰著自己,方又迷糊睡去了。
她半夜沒有睡好,這一覺睡得極沉,正睡得香酣,忽聽母親喚自己的名字,忙答應著坐起來,披上衣服,尹太太已經推門進來,手裡捏著一份電報,一臉的焦灼,只說:「靜琬,你可不要著急,建彰出事了。」她一件衣裳正穿了一半,剛剛籠進一隻袖子去,聽了母親這樣一句話,宛若晴天霹靂,整個人就呆在了那裡。
原來西藥歷來為承軍關禁最嚴的禁運物資,但許家常年做藥材生意,與承軍中的許多要害人物都有交情,這些年來一直順順利利,不料慕容灃剛剛領兵平定了北地九省,就回頭來整肅關禁,而首當其衝的就是這西藥。那慕容灃少年得志,行事最是雷厲風行,對於關禁腐敗,痛心疾首。一著手此事,不動聲色,猝然就拿了承軍一個元老開刀,將那位元老革職查辦,然後從上至下,將涉嫌私運的相關人等全部抓了起來,許建彰被牽涉出來,人與貨物剛出承州就被抓回去扣押,眼下被下在監獄裡,生死不明。
尹太太原想靜琬會哭,不料她並沒哭泣,眼裡雖然有驚惶的神氣,過了一會兒,就慢慢鎮定下來,問:「許伯母知道了嗎?」尹太太說:「這電報就是她叫何媽送過來的,聽何媽說,許太太已經亂了方寸,只知道哭了。」
許建彰雖有兩個弟弟,年紀都還小,家裡的大事,都是他這個長子做主,這一來,許家便沒了主心骨,自然亂作一團。靜琬輕輕地「噢」了一聲,問:「爸爸怎麼說?」尹太太道:「你爸爸剛才一聽說,就去見王總長了,但願能想點法子吧。」
尹楚樊去見的這位王總長,原是承軍的人,眼下在內閣做財務總長,聽了尹楚樊的來意,二話不說,連連搖頭,說:「若是旁的事都好說,可是眼下這件事,憑他是誰,只怕在六少面前也說不上話。您多少聽說過那一位的脾氣,從來是說一不二,當年大帥在的時候,也只有大帥拿他有法子,如今他正在光火關禁的事,只怕正等著殺一儆百,眼下斷不能去老虎嘴邊捋鬚,我勸你先回去,等過陣子事情平復,再想法子吧。」
尹楚樊見話已至此,確實沒有轉圜的餘地,只得失望而歸。靜琬見父親一一分析了利害關係,只是默不做聲。尹楚樊安慰她說:「雖然私運西藥是軍事重罪,可是許家與承軍裡許多人都有交情,建彰的性命應該無憂,到時再多花些錢打點一下,破財消災吧。」她仍舊默不做聲,心中焦慮,午飯也沒有吃,就回自己屋去了。
她知道父親是在安慰自己,坐在梳妝台前,只是思潮起伏。恰好那梳妝台上放著一份數日前的舊報紙,上面登著新聞,正是慕容灃平定北地九省之後,在北大營閱兵的相片,報紙上看去,只是英姿颯爽的一騎,於萬軍拱衛中卓然不凡。這個人這樣年輕,已經手握半壁江山,竟是比他父親還要厲害的人物,他的行事,必然剛毅過人。慕容灃既然下了決心要整肅關禁,難保不殺一儆百,而建彰撞在這槍口上,只怕是凶多吉少。
她怔怔瞧著那報紙,忽瞧見那報紙援引內閣耄老的話,說是「慕容沛林少年英雄」,心中一動,只覺得「沛林」這兩個字再熟悉不過,自己倒像在哪裡見過,只記不起來,坐在那裡苦苦尋思,突然間靈光一閃,拉開抽屜,四處翻檢,卻沒有找到。
她將所有的抽屜都一一拉開來,最後終於在衣櫃底下的抽屜裡找到了那隻金懷表,打開來看,裡蓋上清清楚楚兩個字:「沛林」。她本是一鼓作氣翻箱倒櫃,此時倒像是突然失了力氣,腿腳發軟,慢慢就靠著那衣櫃上,心裡已經有了計較,只想,不管是與不是,不管成與不成,總得破釜沉舟試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