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頭髮蓬亂, 身披一個看不出本來顏色的鬥篷,穿一雙破洞的小草鞋,臉和手都髒的不能看。此時他正跪趴在桌下, 狼吞虎咽地吃著餛飩湯。發現有人在看, 他抬起臉,黑沉沉的眼睛, 尖銳的下巴,口中發出嗚嗚咽咽的威脅恫嚇之聲, 渾似一隻發了狠的小獸。
“這誰家的孩子大白天出來嚇人啊!”王氏被嚇了一跳, 連忙站起身像周圍人詢問。
隔壁的老劉頭聽到動靜, 過來解釋道:“別喊別喊, 這不是誰家的孩子,就是咱們碼頭上的孤兒。”
王氏聽了越發憤怒道:“這世道是過得不容易, 但把貓崽子似的個孩子扔在這處也太過分了,就沒人管嗎?”
老劉頭又把食指豎到唇前,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不是沒人管,是管不了!”
怕王氏接著嚷嚷, 老劉頭便說起了來龍去脈。
“咱們這碼頭上什麽船隻都有, 船行來往就更多。有個遠洋船行, 不知道你們聽說過沒。”
王氏聽著怪耳熟, 一時間又想不起來哪裡聽過。
她不記得了, 顧茵卻是記得的, 這不就是之前招女工的那家船行麽。王氏的兩個嫂嫂當時還想架著她去應聘來著。
老劉頭接著道:“那遠洋船行數月前途徑我們這處, 雇了苦力去搬運貨物。苦力們搬完回來都面色古怪,說那些箱子有的重有的輕,還傳出‘嗚嗚’的哭聲。裡頭裝著的不像是貨, 反倒像人。”
王氏驚得直抽冷子,老劉頭也歎了口氣,“反正那趟之後的第二天,這孩子就憑空出現在了咱們這。後頭還有那家船行的夥計還回來打聽過,說是他們家漏了一件‘貨’,問我們見著沒有。當時大家還不知道他問的是孩子,只是後頭關捕頭巡邏到此處,聽說他們丟了東西好心幫著尋找。那人卻慌慌張張地跑了,我們這才知道……唉,人心肉做,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孩子在我們這餓死,東家一口西家一口的,就把這孩子喂到了現在。不過他一般上午都不出現,到傍晚時分才會出來,想來今天是餓壞了。”
顧茵和王氏聽得都心裡發酸,顧茵轉身去鍋邊重新下了餛飩,王氏接著和老劉頭打聽,“既遠洋船行的人已經嚇跑了,怎麽不把這孩子送到善堂去?給他洗漱拾掇一番,誰還能知道他是哪裡來的?總好過在這碼頭上像野貓野狗似的活。”
這時候葛大嬸過來送蒸屜了,聽到他們在說那孩子,她就接過話茬道:“要真像你說的那樣就好了,但是這孩子不會說話,好像也聽不懂人話,性情也像小獸一般,逢人就咬,上次關捕頭想把他帶走,他慌不擇路差點就要跳河。從那之後就沒人敢強行把他帶走了,生怕他出個好歹。”
這話旁人說的王氏可能不信,但這話從葛大嬸這樣喜歡孩子的人嘴裡說出來,她便不得不相信了。
桌底下的孩子雖然看不清面容,但是看著手腳的大小,也只有兩三歲。這麽大的孩子照理說怎麽也該會說話,懂些道理了。長成現在這樣,又這麽怕人,可想而知過去他過得是怎樣豬狗不如的日子。
他們說著話,顧茵又重新下好了一碗餛飩,還拿了一個包子。
她先是吹涼了,而後才把兩樣東西放在托盤上遞到那矮桌下頭。
那孩子猛地看她靠近,本能地就要往後退,但聞到她手裡誘人的食物香氣,又本能地猶豫了。
顧茵遞了東西便立刻離開,那孩子這才縮回想逃跑的小腳,抱著碗狠吃起來。
等到大人們說完話,再去瞧桌底下,桌底下只剩兩個空碗,已經空無一人。
因著這件事,回去後王氏得知今天又掙了一百多文,臉上也沒個笑影兒。
顧茵心頭也悶悶的,雖然她早就猜到那遠洋船行做的是販賣人口的肮髒買賣,但真實看到的時候又是另一種心情。
那船行是當朝權宦的乾兒子辦的,手續齊全,背靠大樹,莫說是他們這樣的普通百姓,怕是本地的縣太爺也不敢置喙。不然前頭那鐵面無私的關捕頭髮現了端倪,早應該查辦了這家,也沒有後頭他們還敢光明正大招聘女工的事了。
“從前你們爹和青意剛上戰場的時候,我總是盼著他們能打勝仗,早點歸家。”王氏臉上的神情像哭又像笑,“可是咱們老百姓過得是什麽日子,大家心裡都清楚。如今想想他們沒了也好,總好過做那昏君的走狗!”
顧茵趕緊起身把屋門合上,“娘也別說這樣的話,咱家的人也不是樂意去幫朝廷打仗的,不過是被情勢比人強,被強征去的。”
王氏抹了一把眼淚,哽咽道:“我就是看到那孩子心裡難受,你讓我緩緩就好了。兒啊,娘能同你打個商量,往後咱們每天都剩一些吃食,留給那孩子成不成?”
顧茵點頭道:“娘就是不說我也想這麽做的。”
這天午飯王氏也沒吃幾口,顧茵看她悶悶的,下午熬豬油的時候特地炸出了一盤子豬油渣。
別看他們已經做了幾日吃食生意,但其實在家吃飯還基本都是隨便湊合,肚子裡都沒有多少油水。
豬油渣的香氣直往人鼻子鑽,勾的人饞蟲上腦,王氏也顧不上想旁的了,和小武安兩個人搬著板凳又坐到灶台邊上。
等到冒熱氣的豬油渣被顧茵盛出來,兩人的眼睛都亮了!
顧茵看得好笑,忙道:“涼一涼再吃啊,仔細別燙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