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終於冷靜了下來,他緩緩地搖了搖頭,動作滯緩得似扯線木偶。
又是良久,男人才聲音喑啞地開口道:“我母親是遠嫁而來,因為長輩不睦,已經許多年沒有來往。且內子性子怯懦,弟弟更是年幼,她們並不會無事就去其他地方。”
他說到此處聲音越發低沉,如朽木摧枯拉朽,又似嗓子裡氤氳著血團一般。
隨行之人都不知道如何寬慰於他,隻得偏過頭去。
“此行我們出來的目的是給義王尋子,因為我的緣故才讓你們隨我多奔波了路程。青意現在這裡謝過諸位兄弟。”他痛苦地閉了閉眼,“如今既已……既已知道結果,便不在此處停留,別誤了義王的大事。”
這男人便是武家被強征入伍的大兒子武青意。
他從家離開的時候是冬天,尚未和大部隊匯合就遇到了大雪。
大雪封山,他們一行人凍死病死過半。
延誤了時機,是要砍頭的罪過,那監軍索性也不管這些新兵,兀自逃命去了。
本以為是沒了活路了,沒想到他們幸運地遇到了義王。
義王救了他們,也沒有強求他們追隨自己,隻同他們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昏君苛政,百姓何其無辜?”
本朝皇帝昏庸,只顧自己享樂,放任宦官當權,苛政猛於虎,民間早就怨恨沸騰。
若不是無奈,誰願意為這樣的皇帝賣命?
武青意等人那時候已經誤了軍機,按軍法當誅,就算回鄉那也是逃兵,不知道哪日朝廷就會發難,牽連家人,便順勢加入了義軍。
但到底乾的是造反的事兒,武青意並不敢和家裡通信,只等著局面穩定之後再將家人接到身邊。
沒想到這一等就是五六年。
這些年武青意屢有建樹,還得了義王的賞識,從一個普通的士兵升到了將領之位。
這時候他就很想把家人接到身邊了,恰逢義王身邊也發生了一見到大事——他養在鄉下的孩子丟了。
其實也不是這會兒才丟,而是已經丟了數年了。
但是義王和武青意一樣出身微末,發跡前不過是個小小伍長。
起義以後他將家人安置到偏遠地方隱姓埋名,每過數年才敢歸家一次,唯恐牽連他們。
直到半年前義軍勝券在握,義王才親自回去接家裡人了,這才知道兒子丟了。
義王克幾奉禮,行軍在外不近女色,又鮮少歸家和發妻團聚,那孩子是他的獨苗,自然重視非凡。
武青意奉命尋找,但盡管一行人皆是精銳,但距離事發已經經年,尋的又是個幼童,便只有個大概的范圍,一路尋到了家鄉附近。
他本是打定主意這次就把家人接走的,沒成想天降暴雨,河岸決堤,又是一樁慘禍。
他心中悲痛萬分,但多年的自製力在這一刻發揮了作用。既然自己的家人沒了,他就更該幫著於他有恩的義王尋回兒子,讓他免遭自己如今所受的錐心之痛。
得了他的命令後,一行人翻身上馬。
武青意勒著韁繩調轉馬頭,暗沉如水的眼神在故土停留了片刻後,終是和下屬一道離開。
…………
此時數百裡之外的寒山鎮上,王氏正跟顧茵說著話,卻猛地一連打了十幾個噴嚏,怒罵道:“也不知道哪個龜兒子念叨老娘!”
隨即她又想到了自家男人和兒子,還有壩頭村那些舊識都沒了,除了眼前的顧茵和小武安,哪裡還有人記得她呢?
當日他們從壩頭村出了來後,一連好些天天降大雨,他們孤兒寡母也不方便夜間趕路,更大包小包地帶著不少行李,一路上走走停停的,行程剛過半就聽說了壩頭村遭災的事。
這下便越發不敢停留,加快了腳程,終於在一日之前到了寒山鎮。
三人風塵仆仆,舟車勞頓,到了鎮子上後王氏領著他們找了間便宜的客棧投宿,歇了一整夜才算緩了過來。
來的路上顧茵就問過王氏往後的打算,王氏一隻不願多言,但到了寒山鎮,有些事情就不得不和她說了。
王氏心下戚戚然,接著和顧茵說從前的事。
原來王氏娘家在鎮子上算富戶,別看王氏眼下這般,當年那也是個小富之家的小姐。
王家二老前頭生了兩個兒子,晚年才得了個女兒,如珠似寶地把她養大,把她看的比眼珠子還重要。
一直到王氏十五歲那年,二老都沒舍得把這寶貝女兒嫁出去。
也就在那一年,王氏遇到了來異地謀生的武爹。
武爹當年可是個極為俊俏的後生,爹娘沒了以後,他跟同鄉來寒山鎮做買賣。
因為本錢有限,做的也就是一副扁擔、兩個小箱籠的貨郎買賣。
王氏那時候正是喜歡新鮮小玩意兒的年紀,一來二去地兩人就認識了。
後頭接觸多了,王氏更是主動表明了心跡。
武爹受寵若驚,又自覺配不上她,開始的時候還拒絕了她。
但王氏性子執拗,發了狠說武爹要是不要她,她就剃了個頭髮做姑子去,武爹本就心悅她,聽到自己心儀的姑娘都這般說了,自然也不再逃避,二人就此定情。
王氏打小性子就厲害,定情之後就和家裡人說了非他不嫁。
這可把王家二老氣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