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同樣白袍的少年們則毫無影響,亦是專注的寫字或者作畫。
索盛玄一面提筆作畫一面看四周,偷偷一笑:“七娘作畫哦,可不敢看他能在荒漠深處一蹲三天三夜跟著看是會死人的。”自豪而得意,視線掃過又微微一怔,殿內遠處的受影響少一些,近處的或者分神或者全神看秦梅,但唯有一個年輕人,面相忠厚老實,就在秦梅旁邊,視線專注作畫。
如果說秦梅在自己的地上,那這年輕人則在自己的天上。
這是索盛玄認出來了,雖然不知道叫什麽,但知道是長安府的考生,常在薛青身邊出現,於是釋然又豔羨,薛青啊,他的朋友也自然不一般呐
薛青坐在長棚下,看著殿內。
“能看到什麽?”裴焉子的聲音在一旁響起。
薛青道:“天地之氣。”
裴焉子看他一眼:“意思就是什麽都看不到。”
薛青噗嗤笑了,轉頭也看著他,道:“喂,這次高手輩出,你可有把握?下一場該你了。”
裴焉子也看向殿內,道:“我又不爭閑氣,高手們輩出與我何乾。”
薛青再次哈哈笑,抬胳膊杵他一下,道:“你打算寫字還是畫畫?”
裴焉子道:“哪個省事就哪個。”
薛青挑挑眼角:“你要是寫字的話,需不需要我送你首詩詞,好字配好詩,錦上添花哦。”
裴焉子道:“好。”
在他們身後一直安靜無聲的柳春陽聽到這個回答愣了下,道:“焉子少爺是這樣的人嗎?”
裴焉子轉頭看他:“投機取巧的人嗎?”不待柳春陽回答又轉過頭向前看,“這世上誰又不是呢。”
柳春陽撇撇嘴。
薛青笑道:“來來,我想好一首,你先聽聽琢磨下怎麽寫。”
柳春陽道:“我也要。”
薛青笑著示意他坐下,思索著選哪兩首詩適合他們各自用,殿外長棚下少年們靜坐低語,日光慢慢的行走傾斜,殿內秦梅的腳步也漸漸的挪動,隨著他的挪動腳下的白紙上生出一片片繁花
有幾個考官已經離開了高台,站到了這邊專注的看著。
那少年始終都沒有起身,就連去更換筆墨都蹲著一跳再一跳回來,似乎頑童,然後低著頭抱著膝縮成一團認真專注的畫著自己腳下,一點點一線線,如同老牛吃草非常慢,但紙上的圖案又快速的呈現這邊雲堆疊,仙人若隱若現,那邊小橋流水城鎮街市騾馬人頭攢動,天上人間呐。
紙上越來越熱鬧,踩在其上的少年變得越來越小,天上仙人歌舞,俏皮的天女窺視人間,人間河水輕流,路人緩行,老漢負手佝背牽騾,小童騎牛掐楊柳,屋門前婦人逗黃狗,遠處貨郎笑叫賣眼前熱鬧,耳邊變得嘈雜,說笑聲叫罵聲充斥握著筆呆呆的考生下意識的看著四周,他在哪裡?這又是什麽?
啪嗒一聲,有筆落下,濃墨在白紙上濺出一團汙跡,原本作出一半的畫頓時廢了。
旁邊的考生看過去,頓時失聲低呼啊。
“毀了。”
“這可怎麽辦?來不及了。”
大家忍不住看那位倒霉的考生,那考生年約四十,面容清臒,此時神情呆滯,似是被嚇傻了。
“作畫來不及,寫字還有機會。”有考生不忍心忙提醒道。
限定一個時辰,很多人都選擇寫字,就是因為時間短。
那考生回過神,看看自己的畫,又看看眾人,忽的笑了,道:“我顧三明自詡奇才隱世十年,今次想來一展技藝一鳴驚人,現在看來卻是個笑話連少年人都不如。”看向那蹲在紙上垂頭的秦梅,抬手一禮,“多謝指教,我一直以為隱世才能潛心技藝,卻原來最精妙的技藝在街市顧三明醍醐灌頂。”說罷甩袖大笑而去。
這是棄考走了?
殿內諸人愕然,旋即響起一片議論聲,不少考生神情變得複雜,猶豫,低頭看自己的畫,口中喃喃
這情形可不對!
啪的一聲,高台上一聲脆響,諸人不由打個激靈看過去,陳盛肅穆而坐,道:“你們是來考試的,不是來比試技藝的,所謂君子六藝,是修身養性,不是爭強好勝,六藝考試我們看的也是你們各自的技藝,能決定你們高下的只有你們自己”又淡淡一笑,“當然,選擇考試還是修行,也都是你們自己的抉擇,只要想清楚就好。”
他在自己以及想清楚上加重語氣,殿內原本有些惶惶的考生們漸漸清明,是啊,自己知道自己的水準,不如別人也是很正常的,他們又不是非要拚個第一,是考試嘛,拿出自己技藝得自己應得的分數就好了
殿內嘈雜漸散,氣氛平複安靜。
不過也有一個考生有些茫然的抬頭。
“出什麽事了?”龐安不解道,看著高台上。
旁邊站著的考官看他一眼,難道這小子沒有被這白袍少年作畫驚擾,反而是被陳盛的驚堂木驚擾?
“沒事,專心考試吧。”一個考官說道。
龐安哦了聲果然沒有在東張西望繼續低下頭作畫,凝神專注,身姿輕松,偶爾還活動下肩頭,仿若在自己家的書房案頭。
真夠淡定的。
不過要說淡定他們的視線再次落到蹲在地上的少年身上。
自從他將丈二的整紙鋪在地上,拿起筆的那時候起,就再也沒有抬起過頭,別人的圍觀注視,別人的震驚不安惶惶,突然棄考的考生,陳盛的驚堂木斷喝,他一概沒有理會,他好似對四周已經沒有了知覺,腳踩的這丈二紙就是他的天地,他的天地中只有他
“一開始的時候,我還懷疑他這是故意嘩眾意圖影響其他考生”一個考官低聲道,“現在我知道我錯了。”
“他就是在作畫。”另一個考官點點頭低聲道,好奇又激動看著地上越來越熱鬧的畫紙,如同一個縮小的天地在眼前展開,莫名心怦怦跳,期待啊。
因為適才陳盛的驚堂木提醒,走下來的考官們為了不影響考生便離開重新走回高台,有一個考官走開又回頭。
“不過,這個姿態這個神態”他喃喃,“好像在哪裡聽過”
是聽過,不是見過,因為聽過而覺得見過思緒也是混亂了,他搖搖頭自己也入迷了收回視線。
殿內通道上那白袍少年蹲著如同一塊頑石,又如同一顆老松,也如同荒漠裡一粒沙。
時辰快到了。
薛青轉頭看看日光。
正殿裡不時的有考生走出來,雖然規定是一個時辰,但大多數人都用不完,尤其是書法的,繪畫的要多費一些時間。
“怎麽出來的人這麽少?”
“這場考生神情都古古怪怪的。”
“怎麽回事?”
書藝寫字作畫各自什麽水準自己心裡清楚,可以說考前就大概知道結果,不應該悲喜這麽明顯啊。
“這場有個可厲害的人把大家都鎮住了”
“看到先前的顧三明沒?那不是考完了,是看了那考生作畫直接棄考了”
“這麽厲害!”
“那這場的考生真夠倒霉的,就說了如果跟厲害的同場肯定會受影響”
聽到這議論薛青和柳春陽對視一眼。
“是那個漂亮的少年。”柳春陽道。
薛青嗯了聲,道:“應該就是他。”
柳春陽好奇又驚訝看向大殿:“真這麽厲害啊?不會又耍什麽花樣了?”
薛青笑了笑道:“既然親自下場了,必然是真厲害。”
二人說話殿內傳來一聲木鐸響,第四場考試結束了。
蹲在地上的白袍少年一躍而起,將手中的兩杆筆一拋,準準的落在筆架上,搖搖晃晃墨汁滴落在地面上。
禮官莫名的松口氣,他適才差點舍不得敲下木鐸,看著那少年在紙上奮筆疾畫,唯恐畫不完。
旁邊很多考生們做完了,磨磨蹭蹭不交卷不肯離場,視線也都看向那白袍少年,看他畫的越來越快,看紙上從繁盛的街市到城門到越來越稀少的人煙,直到遠山密林鳥飛他的腳始終踩在紙上,到最後衣袍扎起只有雙足尖點地,他蹲著搖搖晃晃,就像懸崖邊上要碎裂的石頭大家不由提口氣,唯恐他一個失足毀了整張畫。
他的速度也越來越快快啊快啊,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當木鐸終於響起的那一刻,很多人的呼吸都停下來,直到看到那少年一躍而起,兩杆筆似是無意的輕輕點了點腳下原本踩著的空白之地多了一個木樁,旁邊的小羊脖頸的繩子就系在其上。
哇,不知哪個帶頭失聲,然後便嘩啦腳步響考生湧過來爭搶要看。
文吏們忙上前阻攔。
“不要擠。”
“退場,退場。”
大殿裡變得嘈雜混亂,好一陣才將考生們清出場,大殿裡只剩下考官文吏,考官們圍攏一圈看著地面上鋪著的畫,一眼看去恍若繁星,天上人間,喧鬧躍出紙面。
殿內鴉雀無聲。
片刻之後,陳盛輕歎一口氣,道:“待我等評分結束,懸掛出去吧。”又停頓一刻,“不要讓外邊候場的考生們看到。”
一個考官聞言撚須苦笑道:“是啊,要是看到了,不知道又幾個棄考而去,又多少心思不寧無法下場。”
“出來了!”
伴著一聲喊,長棚下的考生們頓時湧湧向正殿,維持秩序的官兵們忙阻攔,好讓捧著一卷卷掛軸的文吏經過。
“哪個是?”
“哪個是啊!”
“讓我們也看看!”
考生們紛紛喊道,禮官那邊高喊下一場考生入場都被壓了下去,不管是考完的還是待考的都顧不得,只看著行走的文吏,盯著他們手中的掛軸隻恨眼不能透視。
“考完的可以離場了。”禮官大聲喊道。
因為黑甲衛加強嚴防,官衙大門不再一場結束開一場,免得人員進出混雜,所以今日原本規定待全員考完結束才統一離場,只是現在再讓這些人留在官衙,只怕議論嘈雜壓不住影響考試。
聞聽此言考生們起哄鬧著你推我擠跟著文吏們向外湧去。
突然湧出的考生讓官衙外的民眾也嚇了一跳,不明所以的詢問,待聽到說第四場出了一張極其厲害的畫作,也便跟著湧湧。
“小姐,要去看嗎?”官衙牆角下季重問道。
宋嬰沒有說話只看著書畫懸掛的地方,第四場的畫作已經逐一懸掛,人群議論紛紛東張西望。
“哪張啊?”
“考生們說的是哪個?”
“我們也不知道啊,沒見過”
“這張不錯啊,畫的竹子好漂亮。”
“這個字寫得也好啊”
一片讚歎聲中響起笑聲。
“咿,這個,好有趣”
“來看這個,這個第四場第七號上面的人好像我啊。”
這樣奇怪的議論越來越多,人也越來越多的聚集到一張畫作前。
“哈,這條狗跟我家的一樣呢”
“這個推車的人在撓癢癢”
“那個婦人在屋子裡烙餅子吃”
議論聲說笑聲指指點點或者湊近或者踮腳,看的全神貫注,但沒有一句誇讚漂亮好看的話。
宋嬰慢慢的邁步,季重在前護著,很快站到了可以看畫作的地方,距離有些遠,畫作上的景致人物很小密密麻麻,看不清具體的形容,但又覺得活靈活現,那是一幅寬長的畫卷,不山水也不是人物,而是
“眾生相。”宋嬰道,默然停步。
季重回頭道:“小姐,不過去嗎?”
宋嬰看著畫作前說笑歡喜新奇的民眾,搖搖頭道:“不用看了,我不如也。”說罷轉身,季重跟上二人很快遠去。
看著那邊熱鬧的人群,柳春陽道:“要過去看看嗎?怎麽個驚豔才絕。”
龐安亦是好奇點頭。
薛青眯眼看向那邊,道:“不用了民眾的眼是雪亮的,他們才是最高的鑒賞人。”嗯,在這裡也能看出那畫的大概,畢竟很大短短一個時辰幾乎搞出一副清明上河圖類似的畫,誰還能不服?
“那我們還等結果嗎?”柳春陽問道。
薛青看了看天色,道:“等吧,下一場就全部考完了,天黑之前能出結果。”
龐安笑道:“原來三次郎你心裡也不是那麽淡定啊。”
薛青伸手按著心口道:“是啊,快要跳出來了,好緊張。”
龐安哈哈笑,大多數考生都沒有離開,一面遊走在展板前欣賞畫作,一面等待考試結果,這次的考試結果真的很讓人緊張啊。
但也有並不在意結果,那一群離開官衙前的白袍少年格外的引人注目,尤其是比以往還多了一個。
“你看,那個人好漂亮。”
“就是他,就是他。”
指指點點湧湧指指點點,但鑒於西涼考生的身份並沒有人上前詢問結交,那白袍少年也沒有與人結交的意思,他的視線甚至沒有看周圍的人,被西涼考生們擁簇者向前而去,忽的轉過頭看向一個方向。
長安府的考生們聚集在這裡,見他看過來,其中那個青衫少年微微一笑。
白袍少年看著她,忽的將手舉在耳邊,展開了兩根手指罵人,誰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