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琳月從京城跑到邊塞用了足足三個月的時間。
她從未這樣長途跋涉過, 一路的顛簸讓她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被邊塞的風沙一吹便連最後的一點京城貴女的氣息也散盡了。她將長髮用個簡陋的木簪草草簪在耳後, 這支木簪不值什麼錢,卻是她順利逃出京城後給自己買的第一件東西, 她會一直留著。
走進這邊陲小城, 趙琳月覺得一切都比京城要美。京城擁有繁華的街景、擁有紙醉金迷的夜晚,她曾也覺得能生在那裡是此生大幸。可隨著年紀漸長,她卻發現那樣的繁華大多屬於男人們, 她們這些女孩子擁有的只是一方精緻閨閣, 來日或許會變成夫家的一方精巧院落。
就像養在籠子裡的鳥兒一樣, 趙琳月常這樣想。
誠然她們趙家的門楣放在那裡,一眾姐妹都會為人大婦,嫁入宗室乃至母儀天下亦有可能, 可換一隻大一點的籠子便比那精緻的小籠子好很多麼?
趙琳月不稀罕,她也看厭了趙家女兒們平日裡連話都不敢大聲說的模樣。
她打小的性子就是拘束不住的, 在一眾姐妹都開始學規矩禮數的時候她仍愛上樹摸鳥蛋、下河抓小魚,為這個她沒少受罰。當然……這些舉動也確實野了一些,就連府裡的男孩子們都鮮少這樣, 所以家中罰她她便忍了。
讓她忍不得的是, 家裡管著她讀書。
倒也不是不讓她讀書, 趙家的女孩子都是識字懂詩文的, 可也僅限於此。
她不懂為什麼兄弟們能讀的政書史書她不能讀。爹娘說女孩子讀多了這些男人不會喜歡, 來日與夫家不好處, 可趙琳月覺得自己跟府裡的堂兄弟們處得挺好的。
她有位堂兄叫趙源, 和她比和他親妹妹趙瑾月都談得來,原因便是趙源說她書讀得多。
她這趟從家裡偷偷逃出來的錢也是趙源給她的,趙源說家裡那一套教女兒的法子他反正不贊同,她願意出來搏一把也沒什麼不好。只是趙源也說清楚了,只要這樣一走,日後是好是壞都只能憑她自己的本事。
趙琳月不怕,她寧可死在外面,也不願意在牢籠裡被關上一輩子。
她已讀了足夠多的書,曾經女扮男裝與京中文人們在茶會上論過政。那次聲名在外的楚家大公子楚成正巧也在京中,在茶會散後他還跟她搭過話。
他誇她機敏通透,她哪裡當得起他這樣的誇讚,連聲道不敢當,說自己不過死讀書罷了,見識短淺,今天獻醜了。
楚成笑道:「能把書讀透已不易了,但賢弟若想長見識,倒不妨四處走走。讀書人要讀萬卷書,也要行萬里路,許多東西書上讀不出來。」
楚成大約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句話於趙琳月而言便如一句魔咒一樣,讓她朝思暮想不能自已。
——是啊,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都是長見識的法子。
可「行萬里路」於她而言又何止是長見識?她若真有幸能行萬里路,也就不必再怕被困在籠子裡了。
這念頭在心裡存得久了,讓她著魔似地想要逃。
終於,她這樣逃了出來。
她到了這邊塞的小城,因為她聽說四處遊歷的讀書人都愛來這裡走一走。她還盤算著日後可以去江南、去蜀地,去她在書裡讀過的一切地方。
她懷揣著這樣的心思美滋滋地走進了一家酒樓,但或許是因為心裡想得過於美好,老天決定給她一記下馬威。
走出酒樓,她就讓幾個地痞給攔了。
此地民風彪悍,但地痞們很會物色獵物,專挑文弱書生下手。她一個女孩子穿著男裝,瞧著比尋常的文弱書生還更文弱一些,被盯上倒是也不稀奇。
趙琳月連連往後退,後背很快就觸到了牆。幾個地痞輕笑著睇著她,手裡擺弄著小刀:「我們幾個圖錢不圖命。你把錢留下,這事兒就了了。」
趙琳月不想為了錢把命搭上,但孤身一人在外頭,衣食住行也都還沒有著落,她實在不敢把身上的錢都交給他們。
可對方哪裡由得她猶豫,見她在那裡不開口便逕自上了前,生得壯實的那個拎住她的衣領,模樣精瘦幹練的身後便往她衣襟裡掏。
趙琳月倒是束著胸,中間又還隔著兩層衣服,不至於讓他們摸出什麼。但這到底是在與男人接觸,她頓時紅了臉,牙關緊咬著,覺得恥辱不已。
恰在此時,一聲「都護府入城了!」從主街那邊灌了過來。眼前的幾個地痞都一哆嗦,若這是書中的劇情趙琳月便該得救了,可十數匹駿馬卻只是從旁邊的主街上疾馳了過去,無人往這小巷上多看一眼。緊接著,一遝子銀票被從趙琳月衣襟中抽出,那是她全部的家當。
「喲呵。」幾個地痞看著銀票直笑,「倒還挺有錢,哥幾個一年都不必再幹活了。」
那是好幾百兩銀子。若以一年為期,他們何止是不必再幹活?花天酒地地逍遙上一年都夠了。
趙琳月很想央他們留幾兩銀子給她,哪怕只有一兩也好,卻最終沒敢開口。幾個地痞捏著銀票大搖大擺地離去,她獨自一人又在原地戳了好久。
荷包裡只剩了幾錢散碎銀兩,若是尋常過日子到能撐上一些時候,但她現下初來乍到,按原本的打算要先買個院子,物色到合適的地方前得先住客棧,這都需要錢。
就憑這麼幾錢碎銀,這些打算是都泡了湯了。
趙琳月自小到大頭一回嘗到為生計發愁的滋味,好在她腦子活,驚慌之後定下心便開始思量如何賺錢了。
跪地乞討的事她幹不出來,做點小生意手頭這點餘錢又連下本兒都不夠,再者她當下也真不敢連這僅有的碎銀都花出去。
趙琳月便一壁魂不守舍地在路上走著一壁琢磨出路,忽地一陣中氣十足的笑音傳過來,她下意識地抬了下頭。
幾個身著輕甲的男子正從街對面的一家鋪子裡出來。
她對武職的服制並不熟悉,卻記得適才縱馬馳過的人正是這樣的裝束,心下略作躊躇,銀牙一咬,就衝去擋了他們。
正說笑的幾人止了聲,為首的那個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打量了她兩眼:「什麼事?」
趙琳月問他們:「你們是都護府的人?」
「是啊。」那人點頭,趙琳月便又道:「我……適才讓幾個地痞搶了錢了,目下身無分文,我……」
「哎,小兄弟,打住。」中年人止了她的話,「我們都護府辦的是掌統諸蕃、撫慰征討、敘功罰過的差事。你被地痞搶了錢,上前頭的官衙報官去,這事不歸我們管。」
趙琳月噎了噎。
她怎麼會沒想過報官?卻怕家中正在找她,萬一官衙裡頭有她的畫像可就糟了。
她便仍按照自己適才的想法說了下去:「我……覺得那些地痞敢這樣囂張,想來報官也是沒用的。只想跟諸位大人借些錢,過些日子便還……砸鍋賣鐵我都還……」
話音一落,幾人帶著訝色相視一望,接著便是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這位小兄弟!」那中年人邊搖頭邊拍她的肩膀,「不是我們信不過你啊,你四處打聽打聽,我們一個月才幾個錢的俸祿。實不相瞞,我妹妹下個月要生孩子,我想給她買兩隻雞補補身都拿不出錢,你們這些書生還偏愛跟我們借。」
——前幾句都還罷了,最後一句趙琳月一聽,便知這樣的事他們遇得不少。都護府畢竟名氣很大,來此處遊歷的書生遇到麻煩可能都愛找他們,找得他們一是見慣不怪了,二來也肯定不願再多掏腰包。
趙琳月一時頗感為難,心下矛盾著要不要去官府搏一把,賭官府不知道她的事。
正自猶豫不決,鋪子裡又走出來一個人。這人顯然聽見了他們方才的話,出言便問:「他們搶了你多少錢?」
幾人一併看去,趙琳月只覺得出來的也是個都護府的官兵,另幾人卻笑道:「就你愛管這不相干的事。」
那人身姿英挺,面容好似也不像另幾人那樣粗糲。他沒理會他們的調侃,走到趙琳月跟前又問了一遍:「多少錢?」
「……六百多兩。」趙琳月道。
「謔——」那中年男人笑了聲,「得,你們有錢人跟有錢人聊,我們不奉陪了。」
說罷他便招呼著兄弟們轉身離開,趙琳月抬眸瞧瞧還留在眼前的那一位,對方抱拳道:「在下甯晉,西域都護府司馬。小兄弟別怕,我帶你去報官。」
說罷他一桌趙琳月的手腕就要走,她觸電般地將手抽了回來。
甯晉鎖著眉轉過頭,她心弦紊亂的盯著地面:「我……我不能去報官。」她不知自己對著人哪來的信任,抬眸看了看他,就將實話說了出來,「我是瞞著家裡出來的。家裡勢力大,我怕官府在找我。」
話說完她心虛地又抬抬眸,卻見甯晉的目光緊盯在她在身前緊攥著的手上。
她正疑惑,他的臉色一分分紅了起來,俄而垂眸咳了聲:「你……」
趙琳月滿目不解。
甯晉不自在地盯向旁邊的商鋪:「你是個姑娘?」
她可以扮成男裝、可以粗著嗓子說話,但手騙不了人。男人和女人的手是不一樣的,並不是粗糙與細嫩的差別,而是骨架一看就不同。
甯晉方才就那樣捉了她的手,此時大感冒犯,好半晌都沒緩過勁兒來。
趙琳月自比他更加局促不安,猛地將手縮進了袖子裡,又慌張地背到了身後:「我……」
她想嘴硬,最終還是只得認了:「大人心細,我確是女兒身。求大人別同旁人提起,也別拉我去報官。」
「……可你一個姑娘家,這樣孤身出來危險得很。」
「是死是活、是凶是吉,我都認命便是。」趙琳月歎了一聲,「痛痛快快地死了,也比行屍走肉般地活著要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