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連水家也緊閉大門,小姐的生辰也不辦了。水老爺子消息靈通,自然聽說這次的大魔吃人數百,擄掠婦人數十,猶不滿足,仍然徘徊城中,竟也忌憚起來。
“也罷,凡人尋求自保,我們自有主意。”那拿木棍的領頭長者又畫了一座山,在山腰上圈一個圈兒,“南陵巒山有座白露寺。聽聞五日後,王端王長史家的官婦要去那裡進香,其必經之路上,有一座娘娘廟,我們可以在此布局等待。”
“娘娘廟”是獵魔人的行話,指的是那些開了靈智的精怪自封菩薩的野廟,凡人難以分辨,便被騙了香火。正如豺狼喜歡叼著被掐斷脖子的獵物到林中僻靜處享用一樣,若是魔掠了人,此廟陰邪,便常做那妖魔的歇腳地。
有人納了悶:“這王端的老婆是個傻的麽,怎這時候上香?還是大晚上,一個女子,不知道外頭危險?”
另一人道:“嗨呀,管他什麽時候上香、誰上香,既然有白來的餌,我們借她一用就是了。”
那稱為小乙的少年接話道:“聽聞王長史這兩日病重不起,夫人心急,想為他祈福。那巒山陡峭,石階崎嶇難行,正是要攀登一夜,才好搶到頭香。”
他聲音含笑,眾人都抬眼看他。這少年才加入隊伍不久,年紀不大,倒極為機靈擅變,燭火掩映下,一張面孔更顯靈秀。他不是旁人,正是被徐千嶼一眼相中的那名少年。
“小乙真夠能乾。”旁人一把攬住他的肩,調笑道,“神出鬼沒便將水家選好的奴仆掉了個包,混進水府去了,還能得了個貼身伺候小姐的美差。”
“聽聞那水家小姐生得雪膚花貌,怎麽樣,好看麽?”
眾人調笑聲中,少年垂睫出神。
他想到那日在室內的光景。根據他不多的人世經驗,女人極為避諱給陌生男子看到自己的腳踝。然而那涼風浮動的閨房內,坐在床上的小姐完全隨意地任人穿鞋,卻無人敢露出冒犯的眼神。
他模仿著旁人,低下頭為她穿上攢金線的羅襪。那隻腳養得柔軟白皙,宛如玉刻出來的一般精致可愛。
握住少女的腳踝時,忽而她帳中潔淨香甜的味道飄過來,一瞬間竟讓他產生了一種饑腸轆轆之感。
他自打醒來便渾渾噩噩,一路隻知吞噬魔氣,等飄到南陵,才借了皮囊,落回神智。他隱約記得自己多年前和修士打過一架,元氣大損,被打散成數份,其余的事情皆模糊不清,惟獨記得自己有個姓名,叫做叫謝妄真。
這一路他也遇到過不少人有香味。背簍裡的稚子是香的,但奶味腥膻;帷帽下的處子也香,但脂粉刺鼻。
他雙手系上如意扣時,小姐身上那香甜的味道尤其誘人,他倒還是第一次叫凡人吸引,有了將其吞吃入腹的渴望。
然而下一刻,這隻腳冷不丁抽出來,毫不留情地蹬在他肩膀上,將他的念想打了個稀碎。
那少女的聲音自頭頂而來,比舉動更傲慢、更冷,砸了他的杯子,還輕侮地滾過來一錠金。
“笑了笑了,小子可真有福氣。可惜她年紀小了些,不然……嘿嘿,竊玉偷香倒是近水樓台……”
小乙在旁人葷素不忌的打趣中回過神,聽得眾人汙言穢語,唇邊的淺淺的笑意褪滅。他瞥來的眼神仍浸在笑裡,卻逐漸冰冷,暗含鋒銳,乃是一個掃興的神情。
凡人,果然是無趣又髒汙。
第12章 生辰(七)
徐千嶼一進花廳,便看見外祖父在小口小口地吃著小盅裡的東西,紅彤彤不知是什麽吃食。
水如山瞥見她眼神看過來,抹了抹嘴,擱下碗道:“來人,把這血燕,給小姐也上一份。”
管家很有些欲言又止,因為水如山上了年紀,氣虛頭暈,這血燕是千金買來給他補血的稀罕物。小姐小小的年紀,身強體壯,哪用吃這個。但水如山一向如此,徐千嶼隻消多看一眼,不管合不合適,他都會給。
徐千嶼剛一坐下,丫鬟便在面前上了熱氣騰騰的白瓷盞子,掀開蓋兒也是紅彤彤的。她先是一怔,不知如何措辭,便扭過頭,衝著外祖父略含局促地笑了。
徐千嶼的神色一慣冷傲,那紅潤的嘴角微微向下瞥,很難討好的模樣,笑起來卻天真得毫不設防,甜蜜得宛如百朵鮮花同時盛放。
水如山持杓的手微微一頓。
唯有此時,徐千嶼會使他想起小時候的水微微。
徐千嶼是水微微十月懷胎,她的臉型、唇鼻、膚色和這一頭濃密的黑發都和水微微一個模子,可氣質卻更像另一個人。
水如山見過她兒時騎馬射箭,見過她在院子裡打彈弓時候的眼神,她把打中的麻雀撿起來,拿手帕墊著,拿到眼前看,看彈子兒有沒有恰好打穿心臟,秀氣的臉上有種天真的殘忍。
水微微可不一樣。水如山大半生都在外面漂泊做生意,所以他記憶中最常出現離家前女兒四五歲的樣子,水微微連見到雨後的麻雀屍體都會傷心,流著兩行淚指著給他看,說爹爹,鳥兒這樣可憐。
千嶼的殼子裡有一種混沌的破壞力。
這些年他縱容她,讓這力量生長得再混沌、再不辨是非一些,在這亂世,柔弱則易碎,唯有危險能夠抵抗危險。
所以他能回應給這個花一般的笑容的,仍然是雕塑般嚴肅而不為所動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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