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洗乾淨。”
徐千嶼一回頭,風吹草低,腳下是山林中一汪淺水泊。水面顯出厚而勻的靛青,那是天幕的顏色,中心螢螢地裹一輪顫抖的月牙。也不知王夫人黑燈瞎火摸著走,怎麽能恰好尋到這處。
徐千嶼忽見那池中星星點點,飛出好多螢火蟲樣的東西,伸手一抓一撚,再伸開手時,手心卻空空,便蹲下用手撥弄池水,隨著她的舉動,水裡飛出好多光點。她沒見過這種景象,不禁眼巴巴望著。
沈溯微既已經辨出這不是狐狸,是個凡人小女孩,那“耳朵”不過是一雙發髻,便不好將她一人留在廟中,順手拎了出來。這少女性子極野,大約是仗著自己有點兒靈力,不知危險,全當頑耍,故而他這一路上都未曾松手。
此處是個靈池,他把徐千嶼放開,自己也趁機緩一緩,借靈池以調息。不然這化形術若是撐不住,當場大變活人,那便嚇人了。
但他本意是叫徐千嶼去洗洗手臂,這一路上她蹭來蹭去,將他袖子都抹得到處都是泥。聽得窸窣聲音,睜眼一瞧,徐千嶼已經利落地解了裙帶,脫得只剩中衣,不禁一梗:“你……”
“幹嘛。”徐千嶼瞥過來,揚起下巴不悅道,“不是你叫我洗的嗎?”
說著,利落地將襯裙一扔,小腿已經淌進池裡,身子一矮,噗通一聲便遊進水中,長呼了一口氣,白生生的手臂一劃,便不見了。
夏天徐千嶼極為怕熱,房間裡放了水車,還要人打扇,不封城的時候,她常去南邊避暑玩水,但今年沒去成。如今見這水中有光點,撿一塊石頭一丟,測出池子清淺,便心動意動,想跳下去沐浴。
觀娘也婉言提醒過她,家裡的池子,愛怎麽玩兒怎麽玩兒;但深夜野外,下水不妥,萬一叫人看見。
但她想玩兒啊。後半夜裡無人上山,想必不會被看見;至於那個半天說不了一句話的王夫人,應不至於無聊到到處和人說水家小姐野外游泳吧?她都不知道她是誰呢。
沈溯微見她一眨眼便如鴨子一般鳧到了湖心,喚是喚不回了,也是無言。再確認一遍四周無人,便隨手撿一根樹枝將她丟在池邊的衣裳撥到一處。
徐千嶼的衣裙是上好料子,指尖觸碰上去,又薄又軟。她年少好動,體溫比旁人要高,那衣料摸起來,竟還隱隱帶著些溫熱。沈溯微頓了頓,捏住衣角,手腕一抖,衣裳上沾著的所有白陶泥瞬間化灰湮滅。
沈溯微坐在水邊,一面運轉靈力,一面分一縷神看顧水中的人。他深知凡人脆弱如螻蟻,好不容易帶出來,若是不慎溺死了,那便是陰溝翻船。
運轉了一個完整的小周天,徐千嶼還在池心拍水戲耍;再做完一個,他睜眼,她已經撿了幾個空殼兒的乾果子穿成一串當浮標,樂此不疲。沒見過這麽貪玩的少女,默了默,他柔和開口道:“遊了有一會兒了,水冷否?”
徐千嶼知道王夫人約莫是等急了,婉言催促她上岸,觀娘就時常這樣子。也是掃興,便故意道:“不冷。”
雖這樣說著,看在王夫人還撐著病體的份兒上,一個猛子扎下去,再冒出頭時,已不知何時遊到王夫人腳下,兩手扒著岸邊,水淋淋地仰頭挑釁道:“夫人來嗎?”
沈溯微忽而直直地盯著她看。
卻不是因為這話。
徐千嶼自水中冒出腦袋,發上紅菱和濕發一起貼在鬢邊,臉上嫣紅掉了個乾淨,洗出原本的面龐。她竟比徐芊芊還小好幾歲,看起來只有十四五。她頭上那一朵畫出來的菩提花往下掉著彩,扭化半邊,露出了額心一點朱砂。
朱砂豔紅,和靈池之水的交相輝映,隱隱生光。
若沒看錯,這是他蓬萊仙宗,太上長老劍下法蠱,蓮子連心咒。
太上長老有一把寶器輕紅劍,刻毒至極。若是為其所傷,會留下一片經久不消的緋紅印記,若是以劍尖兒輕輕一點,那便成一朵綺豔朱砂。
就和徐千嶼額頭上這朱砂一般模樣。
聽到徐芊芊婚事的那日,沈溯微聽徐冰來和太上長老的侍下折鶴先是講,掌門在凡間留有個本不該有的小兒。太上長老已閉關百年,將宗門事全權交由掌門,此次卻專程傳話,不讓找了,但掌門還是想找回她。
後來徐冰來說:“按說也不該這樣難尋。我走時除了本命劍,身上僅帶著四件的法器都留下了,隨便溯著一樣氣息都能找到位置。”
“那為何找不到呢?”
“呵。”徐冰來輕輕冷笑一聲,難掩鄙薄之色,“倒是一樣樣搜了,五湖四海分散在四個地方。果然凡人商賈貪利,眼界短淺,估計我一走,便將法器都賣了吧。”
折鶴說:“恐怕如太上長老所說,是無緣了。眼下事多繁雜,還請掌門斟酌。”
徐冰來飲一口茶,半晌,冷淡地退讓:“那罷了吧。”
然而帷幕之外,忽而窗洞來風,把青玉案上書頁裡的一頁薄紙吹落到了地上,沈溯微彎腰一接。
便看見那紙面上以淡墨勾勒一個十三四的少女,旁邊寫了一個“水”字。
少女五官柔婉,額頭上有一朱砂,但細看不是用筆,卻是以輕紅劍點上去的,正徐徐向外散著靈力。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