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貝芷意第一次在基地露面的場面太兵荒馬亂,留給她自我介紹的時間幾乎沒有,芷意兩個字的發音對於外國人又太不友好,基地裡的人除了和安都開始慢慢的習慣叫她Miss 貝。
這個稱呼直接延續到了貝芷意的英語課上。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貝芷意把英語課上得很好。
她性格耐心善於觀察,除了第一天上課因為不熟悉手忙腳亂了一陣子,之後居然就很迅速的掌握了和這十幾個年齡不同語言不通的半大孩子溝通的方式。
因為語言不通,比手畫腳的時候容易詞不達意,她反而很迅速的克服了自己容易害羞的毛病。她甚至自創了一套教學方法,在基地打印了一堆的英文菜單和地圖,上課的時候讓那十幾個英文水平層次不齊年齡相差很多的孩子三五成群,過家家一樣的寓教於樂。
孩子們的反應是最直接的。
三四堂課之後,來上課的孩子開始變多,貝芷意甚至開始收到孩子們的禮物,大大小小曬乾的貝殼、小島上的野花、甚至還有自己家裡晾曬的魚乾。
貝芷意在這種沒有任何勞動報酬還得自己貼錢的工作中意外的、睡得很香。
她覺得她這半個月來的笑容,比她成年後那麼多年加起來的還多。
她的煩惱從現實世界裡的買房嫁人工作壓力變成了看得見摸得著的實質性的煩惱,她會擔心下一堂課又來了新的孩子怎麼拉著他趕上進度,會擔心自己那一口練了很久的純真英式口語會不會被和安的美國腔帶跑,也會擔心那一堆看不出名字的海魚和奇形怪狀的蔬菜放在一起會產生什麼樣可怕的口感。
她居然在這個連英文名字都沒有的泰國離島上,找到了久違的腳踏實地。
晚上一個人在房間的時候,貝芷意甚至開始計算自己的存款,算計著能不能在島上多揮霍幾個月。
她明白自己是在逃避,但是這種切實的活著的感覺,讓她對逃避這個詞的本身產生了懷疑。
而且,島上的生活也並不完全都是完美的。
比如她一直無法克服的,熱帶的蟲蛇。
***
她和基地其他的志願者相處的很友好,她不會游泳無法跟著他們出海,平時因為性格的原因見了面大多都只是微笑,隊長和安真的帶著她在島上繞了一圈,在發現她逐漸適應島上生活之後,和她聊天的次數變得越來越少。
他們確實都很注重隱私,也非常的注意男女有別,這樣的尊重,讓貝芷意覺得自在。
自在後的貝芷意,在基地的存在感變得越來越低。
所以那天出海回來,誰都沒有發現一直以來都在大廳角落看書備課準備教材的貝芷意並沒有在她該在的地方。
那天輪到小櫻做飯,十七歲少女的廚藝並沒有比貝芷意高多少,基地裡的兩個女人都執著於亂炖,所有的蔬菜海鮮肉類丟到一起,粗暴野蠻的用各種香料蓋掉原本的味道,煮熟了就是一頓晚飯。
維克多和依坦習慣每天出海回來就去健身房跑步,和安在撥號聯網提交完這一周的賬單後,揉了揉脖子。
他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太對勁。
「貝芷意呢?」在小櫻哼著歌開始擺盤子的時候,他終於意識到哪裡不對勁。
他好幾天沒有和貝芷意說過話了,一方面是因為她對島上的生活越來越熟悉,她性格不像小櫻那麼跳脫,平時的活動空間都在基地附近,和島民的相處也很有分寸,作為隊長,他沒有什麼需要特別關注的地方;而另一方面,是有些不自在。
他能感覺到貝芷意經常在沒人注意的時候,偷偷的看他。
和小櫻那種外放的欣賞不同,貝芷意太安靜太敏感,所以她的眼神,讓他有種實質性的芒刺在躬的感覺。
所以他下意識的拉大了男女有別的距離。
「貝芷意呢?」他又問了一遍,眉頭擰了起來。
「……」小櫻嘴裡還叼著嚐味道用的調羹,眼睛瞪得比他還大。
他站起身去敲貝芷意的門——她很乖,他讓她記得鎖門之後,只要她回房間,就一定會關上門。
沒有回應。
他又敲了一次,這次聲音大了一點,還喊了她的名字。
仍然沒有回應。
和安轉了下門把手,門鎖住了,貝芷意確實在裡面。
「貝芷意。」他喊了一聲,用的中文。
他不太喜歡喊她Miss 貝,這個名字太古板,和她給人的第一印象一樣。
但是她其實有個還不錯的中文名字,芷意兩個字,美好的像是中國武俠小說裡面的女主角。
「貝芷意!」他使勁的敲了敲門。
腦子裡迅速的閃過了無數個念頭,中暑了、想家了、腸胃炎了、還是食物中毒暈過去了。
他的失職。
因為那點莫名其妙的情緒,他對貝芷意並沒有盡到一個隊長的責任。
屋子裡面終於有了點動靜。
「我……」是貝芷意的聲音,顫抖的、沙啞的,帶著哭腔,「我不敢開門。」
拿著飯勺的小櫻在門外已經急得開始飆日語。
和安凝神,貝芷意的聲音並沒有在門邊,他往後退了半步,然後直接用腳踹開了房門。
厚重的實木房門連掙扎都沒掙扎,就被他一腳踹開,一聲巨響。
窩在床上的貝芷意嚇得一哆嗦,精神高度緊張的狀態下,仍然在心底小小聲地感嘆了一句:力氣好大。
那個門,她平時關起來都要費點力氣……
「……什麼情況?」跟著和安衝進貝芷意房間的小櫻手裡拿著飯勺張牙舞爪。
這是和安第一次走進貝芷意的房間。
屋子裡看起來一切如常。
之前被和安修好的房間現在看起來整潔乾淨,貝芷意那個巨大的行李箱裡帶過來不少女孩子的東西,放在純男性化的裝修裡,看起來倒並不突兀。
失踪了的貝芷意正窩在床上,用被子蓋住整個人,露出一張因為太熱滿頭大汗的臉。
應該是哭過了,眼睛有些腫,頭髮亂蓬蓬的。
想家了嗎……
和安腳步停了下,他突然覺得這件事應該交給小櫻去做更合適。
他不擅長安慰人,尤其不擅長安慰貝芷意。
「……」貝芷意深呼吸,屋子裡突然出現了兩個人,讓她之前被嚇飛的三魂七魄終於歸位。
「有……」她又深呼吸了下,把後面那個可怕的字吐了出來,「有蛇。」
「在……那裡。」她被子裡的手伸出來,哆哆嗦嗦的指向窗台下面的抽屜。
她用的是英文。
高度緊張的小櫻拿著飯勺在原地愣了一秒鐘,然後尖叫著拿著飯勺又衝了出去,速度很快,一陣風一樣。
「……」貝芷意在被子裡眨眨眼,莫名其妙的鬆了口氣。
起碼這個基地不是只有她一個人怕蛇。
這是一條灰鼠蛇,一米多長,橄欖灰色,此刻正盤在貝芷意指的那個抽屜裡,滿滿的塞了一抽屜。
被剛才和安踹門聲和小櫻的尖叫聲嚇到,抬著蛇頭,眼睛大而圓,同和安面面相覷。
「……這蛇沒毒。」房間裡只剩下他和貝芷意,他和灰鼠蛇大眼瞪小眼了兩秒鐘之後,把注意力轉回到貝芷意身上。
那麼熱的天,她沒開吊扇,縮在床上拿被子蒙住整個人,頭髮都濕了,也不知道是嚇得還是熱的。
「我……開抽屜的時候看到的。」貝芷意心有餘悸。
她上課用的素材越來越多,堆在大廳裡看起來太礙眼,所以想搬回到房間裡。
這個抽屜她住進來之後就沒有打開過,剛才打開的時候感覺到了重量,還以為是和安他們在抽屜裡放了什麼東西。
結果,是一條蛇。
盤成蛇的樣子,仰著頭對她吐了吐舌頭。
她連尖叫都叫不出來就屁滾尿流的爬回到床上。
「你……可以叫我們。」他們回來有一段時間了,幾個人回來之後還在大廳裡鬧騰了半天,她居然就這樣一聲不吭的縮在床上。
「我……怕它聽見。」貝芷意咬著嘴唇,回答的很認真。
她在床上連大氣都不敢喘,更何況求救。
「……」和安覺得自己腦仁疼。
他不想提醒這個姑娘,看這架勢,這條蛇應該把這裡當成蛇窩很久了,弄不好她在這裡這半個月每天晚上都是和這條灰鼠蛇一起睡的。
說出來他覺得她能立刻暈過去。
「你的房間可能有蛇洞。」他看著貝芷意用即將窒息的表情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她原來也會那麼生動的表情,看起來居然和小櫻差不多大小。
「等維克多他們回來,我們把你房間的家具都搬開找找。」他安撫她,表情柔和了一些。
「沒事的,堵上就好了。」他當著貝芷意的面,用腳把那個打開的抽屜重新關回去,拍了拍手。
……
貝芷意被和安這樣粉飾太平的態度驚著了,嚥了口口水。
她應該要說謝謝的,但是現在她有些說不出口。
「以後我在的情況下,不要鎖門了。」他叮囑了一句,想了想覺得這句話有歧義,又解釋了一句,「你不會求救,萬一出事踹門太浪費時間。」
……
貝芷意吸了吸鼻子。
「謝謝……」她終於開始道謝。
和安點點頭,轉身想走。
「那個……」貝芷意在被子裡的腦袋因為急切,抬得很高,「你要走?」
「……」和安轉身。
「它……還在這裡啊……」並不是關上了抽屜就可以假裝這件事沒有發生啊!
她鼻尖微紅,半張著嘴,額頭上有很明顯的汗漬。
從十美金的那個碼頭開始,她從來沒有這樣直視過他,眼底有控訴也有委屈。
她真的要到被逼急了,才會流露出真實的情緒,比如現在這樣。
她的五官適合這些情緒,生動到活潑。
「它現在出不去。」和安雙手環胸,挑著眉毛,「門外的小櫻也怕蛇,我把它端出去,我們今天的晚飯就泡湯了。」
小櫻可沒有那麼收斂,她一定會砸了基地。
貝芷意很糾結的擰起眉頭。
她很害怕,可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今天和安的心情有點好。
「那你……」貝芷意又開始想辦法,「你能不能站在抽屜這邊。」
幫她擋一下。
這樣她就可以有勇氣下床了。
然後今天晚上,她睡大廳!
和安低頭,揚起了嘴角,灰綠色的眼眸閃了一下。
他走進抽屜,站在抽屜和貝芷意之間,維持著那樣的微笑,看著貝芷意和兔子一樣從床上躥起來,飛快的跑到門外。
「可以了。」她站在門口還沒忘記幫她擋蛇的和安,急急忙忙的想讓和安也趕緊出來。
和安終於笑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