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母第一次坐在這個對村民們來說都有種特殊地位的辦公室裏,心中卻不像自己以前以為的那樣充滿忐忑,從章澤出事以來,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經被巨大的打擊壓迫出了相當的分量,除非天在此刻塌下來,否則她應該沒有什麼可畏懼的了。
這是她頭回感受到自己能擁有如此澎湃的勇氣,該感謝遲來的母性帶給她的力量。
李長明端著茶杯卻並不喝茶,他聽章母將自己打算帶孩子一起去市里的決定說完,然後點了點頭:「這需要勇氣,不過卻是個很好的主意。」他嘉賞的眼神投在這個不久前還畏首畏尾的女人身上,不知道為何從心底升起一種想要幫助她的衝動,「可是城市的生活成本比村子裏肯定會大很多,你們想好以後要做什麼了嗎?」
章母早就想過這些問題,聞言便回答:「我兒子到時候要去一中上學,我女兒那裏,我也會努力看看能給她供進哪所學校,主要她自己成績要能跟上。我和老章兩個勞工,做什麼都好吃飽飯,大不了去給人工地搬磚,我聽人說搬磚頭賺錢也不少。」
李長明笑著搖了搖頭:「這樣就太衝動了。現在市場前景好,國家也在推動人民的經濟發展,你們與其去為人工作,倒不如謹慎選擇一樣小生意自己做著。」
章母聽著出了神:「做生意……要老多錢吧?」
李長明不置可否:「看你們做什麼了,小本生意的成本你們大概還是拿得出來的,我也就是給你個建議而已。」
章母並非不識好歹的人,章澤出事以後李長明給了他們很多幫助,如果不是善心使然,絕沒有人能對陌生人保持這麼久的耐心。人家當官的人,肯定比自己有見識,章母因此有些動心,想了想後點頭道:「我走的時候把現在住的這個房子賣掉,然後把地也給賣了,大概是能湊出一些的。」
李長明一愣,慢悠悠的喝了口茶,忽然說:「賣房子的事情不要那麼著急,你們住的房子有些年頭了,現在忽然賣掉有點突然,不如從長計議。」他想起最近村政府接到的縣周邊百年古宅的翻修檔,一時卻也不好很明確的對章母透露太多機密的內容。
章母並不瞭解其中內情,然而不等她開口詢問,李長明就岔開了話題:「那麼你今天來找我,是想要和我討論羅慧同志的處置意見嗎?」
章母沉默了片刻,壓倒心頭的不甘,點了點頭:「我恨不得她去坐牢。但現在也不是爭口氣的時候。」
李長明有點同情她的遭遇,不過即便是他這種世家出生的人,人生中也總遇上不如意的事,能不被仇恨蒙蔽雙眼,為長遠的利益暫時隱忍,這是個已經學會理智的好徵兆。
點點頭,李長明主動攬下了完全不必要的責任:「你放心吧,賠償問題我會幫你跟進,至少小孩的醫藥費,他們那邊是逃不開的。」
章母連連道謝,對這個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書記感激的不行,臨走時想了想,還是去自己家裏把母雞最近下的一籃子雞蛋拎了過來,悄無聲息的放在了村支書辦公室的門口,這才舒了口氣。
羅慧在聽聞章澤一家不會上訴之後簡直如獲大赦,必然不會捨不得給錢。只是給多和給少的差別罷了。
村政府出面替章澤討要賠償,討要的金額甚至章母之前計畫的還要更多一些,章澤小叔一家卻支付的相當痛快。
這筆錢要是章父章母去要,少不了會被討價還價拖欠良久,可官帽子一出馬,慣會撒潑的章奶奶立馬就慫了,連問也不敢過問一聲。
章父將村裏的四畝水田賣了四千塊,房子暫時沒有找到買家,又因為章澤和章母都不同意賣房,就這樣擱置了下來。
他們離開村子的那一天,剛好是羅慧從拘留所出來的那一天。兩家人在通往村外的車站門口迎面碰上。
章澤的傷口已經癒合到可以走動,於是出院陪著母親一起來村裏收拾東西,他拖著大包小包,看到許久不見的羅慧時還愣了一下。
這段時間的牢獄好像對她的改變還是挺大的,以往自信飛揚眼高於頂的人也學會了看著腳下走路,章澤對上她視線的那一刻,她明顯的僵硬了一下。
羅慧心中說不出的怕,章澤大病初愈,瘦的像具骷髏,臉色慘白慘白的,和她心中的陰影兩相重合,簡直跟見鬼沒兩樣。她忍不住害怕這人又會沖上來做些什麼出乎預料的事情嫁禍給她,縮著脖子就想躲遠點走。
她兒子章寶林卻不懂看臉色,這次他家吃了一大虧,村子裏的玩伴都笑話他是勞改犯的兒子,現在看見章澤這個罪魁禍首,還不得分外眼紅?當即擰著一張臉做了個嘔吐的表情,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章父早在看見他們的時候就拖著東西率先躲開了,章媽媽並不想節外生枝,於是不做搭理,章澤眯了眯眼,忽然對他們一家露出個陰險的微笑。
「寶林哥,」他壓低了嗓音,越走越近,聲音就像從肚子裏憋出來那樣沉,「你最近小心啊,可別碰上血光之災……」
章寶林傻在原地回頭看著他們一家的背影琢磨著這句話,一旁的羅慧卻像瘋了一樣嚇得抱住章寶林上下摸索查看,短時間內,她恐怕都會保持這個杯弓蛇影的狀態了。
………………
淮興市很遠,章澤一家從栗漁村出發,必須坐三個小時的巴車到達德清縣,再從德清縣轉車,搖搖擺擺過上六個多小時才能到達。在這之前,章母還要去將寄送在別人家中暫住的大女兒章悌給接到身邊。
一家人除了章澤,其他人對外面的世界都是一無所知的,一路上坐車之類的事情就都由章澤來拿主意,因為擔心到市里剛好是晚上,他們在縣城找了招待所住上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趕上清晨的第一輛大巴離開。
章悌不會坐車,半路吐了個七葷八素,被章澤灌進去一管葡萄糖後昏昏的睡到下車,一到站,章澤便讓爸媽等在車站裏,自己跑去車站外的告示牌尋找招租房的廣告。
因為沒有手機,他仔細篩選了一遍資訊,將最終敲定的幾個電話一起記錄好,找到一家小賣部一一打過去,最後找到了一家老筒子樓的居民房,每個月三百塊錢房租。
這個價格在章澤看來已經相當划算,淮興畢竟是個省會城市,更何況現在用於出租的房子本來就少,價格高一些也是難免。可在章家父母看來,三百塊簡直無異於天價,村子裏的四畝地也才賣出幾千塊錢,放到這裏,合著還沒幾個月好住?那吃穿呢?
章父心中後悔莫及,只覺得早知道就不一時腦熱答應出來了,現在賣了地,又去了路費,連後路也被斷掉,無法回頭。
章母先是憂心,隨後看著章澤忙前忙後張羅一切的身影,心中升起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感。
章澤站在人頭攢動車馬不息的站門口,肩膀上正在癒合的刀傷還在隱隱作痛,然而和上輩子所發生的一切截然不同的現狀卻讓他滿腔都是說不出的清氣——命運,果然是事在人為的一種東西!
淮興是個相當大的城市,以市中心的中山路為圓心,輻射狀朝外擴散成圓形,章澤找的房子就在距離中山路不遠的解放路上,這裏有一座在後世也是相當有名的皮具廠,皮具廠的興旺帶動了相當驚人的效益,近千職工居住的職工樓、規模可觀的菜市場,以及相當繁榮的一條商業街。
這年頭租房本來就貴,三百塊錢的房子當然更好不到哪兒去,筒子樓、兩室房間、沒有廚房、公用廁所、光照不好,樓道裏沒有燈,到處都是黑漆漆的。要是沒有房東帶領,一家人在上樓時估計還得摔一個狠跤。
交了兩個月的房租和水電費,房東爽快的離開,關上門的瞬間,章爸爸就長歎一聲蹲在門口開始從口袋裏摸煙。
嗆鼻的煙草味很快從他的位置蔓延開來,熏得章澤忍不住皺了皺眉頭,打開窗戶通風。
章悌畏懼的拉著章母的衣擺,她已經十六歲,正處花季,但第一次來到大城市還是顯得相當的露怯,從車站來到這裏的一路上甚至不敢抬頭打量周圍的環境。其實她上輩子就是這樣的性格,在山村裏出生,山村裏長大,從小又被以章寶林為首的一群村裏的孩子排擠,能膽子大才是怪事。但那時的章澤自身尚且難保,只是一門心思想著早點離開栗漁村那個破地方,哪里又有餘心去關心她呢?
章澤死前聽到的最後的她的消息,就是她丈夫在她大著肚子的時候欠了一大筆債跑路了,好在杜行止不算完全沒良心,小嬸兒明確說過杜家會幫忙補上這比欠款,並且給章父和章母一筆賠償,否則章澤哪怕是死了也得化作厲鬼去把杜行止咬死才能安息。
一不注意又回想到過去的那些糟心事,章澤撓了撓眉心,無聲的在心中歎了口氣,一轉頭,章母已經開始撩著袖子收拾東西了。
鍋碗瓢盆都是現成的,她把路上帶著的兩個乾饅頭放到鍋裏蒸上水,女人的天性讓她很快弄懂了煤氣灶的用法,然後她一邊把行李中的大碗公、菜碟擦乾淨碼放在桌上,一邊肅容說:「三百塊錢一個月的房租拖不下去了,我們明天就去找事情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