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啦!來年一定好!”他挨家挨戶拍著門。
竹筒子在台階上刷刷砸過,他又拎著敲了敲,將驅趕凶獸的陣仗敲得再大些。
倦意襲來,身子骨到底也染了病,隻跑了不到一半,他便乏得很。眼皮子似灌了鉛,肩膀也塌下來。
他跑兩步,又停下,再跑兩步。
他的眼神兒努力亮起來,晃著腦袋背:“人之初,性本善……”
兩句反覆念的三字經蕩著回音,和身後的竹筒聲混在一處。
小豆丁的腳步慢下來,頭耷拉著,腦袋大身架子薄,更似一個土豆吊在了筷子上,他筋疲力盡,喃喃地背著經,忽然心有所感地往後一瞧,眨了兩下眼。
身後空蕩蕩的,街道裡連路燈也沒了精神,將地面割成豆腐塊似的,一塊明,一塊暗。
村落的中央踏著兩個清瘦的身影,李十一埋頭數著石板路,至中央略青的一塊停下,五指一合將掌心簡易的羅盤收攏,塞回靴子裡。
何家村依山而建,東興龍骨,西下削平,按風水聖典《撼龍經》裡所言:平地龍從高脈發,高起星峰低落穴。李十一依貪狼至破軍之星勢,尋了村裡聚龍匯金之源地,此處為正風正水,四方圍合,村落周遭樹木同氣連枝,皆根於此。
李十一對宋十九點了點頭,而後俯下身子,於北向井內貼坎卦符,南向點燈,燈下書離卦符,東向柴木中插震卦符,最後將金懷表掏出來,擱到西面,以兌卦符封貼。
金木水火各安四方,中央一抔黃土,八卦陣。
一系動作做完,恰恰是子時正刻。李十一直起背,又掏一把紙片,落地成人,她輕聲道:“聽聲。”
紙人四散而去,或爬往屋簷,或貼於角落,盤腿坐下報信護法。
宋十九立於陣法正中,待四下又歸於寂靜,才水目依依望了望李十一,隨後合攏雙眸,手腕顫動,將玄鐵浮光扇往上一拋。
鐵扇徐徐展開,奪取萬千月華,光影自扇面的鏤空處透出來,將時辰碾落成細碎的泥屑。扇面上有巍峨的群山,娟秀的溪流,纖弱的扶柳,同爛漫的春花。
薄如蟬翼的花瓣輕輕一顫,柔似絲絛的柳枝略略一打,山河俱震,日月沉塘。
被風吹動的符紙頓住,南面的幽幽燭光頓住,遠處依依稀稀的竹筒聲頓住。村落似有了筋脈,被一雙大手自地底下拽住一抽,筋脈盡斷,生機頓失。
唯一例外的李十一站在陣中,微微蹙眉,將眼神投向玄鐵扇。
月色穿過扇面,碎雪似的落下來,落到宋十九身上,似拎起了她的骨頭,腳尖悠悠然一踮,便脫離了地面。
手背上的鱗片若隱若現,眉間現出了一彎青白色的龍紋,宋十九垂著秀麗的脖頸,面上一派清然,待扇面的浮光將她的臉頰盡數暈染,她才抬起右臂,掌心豎直,往外抵門似的柔柔一推,捏了一個無畏印。
一如她的表情,無所畏懼,心神篤定。
地面出現了細小的裂縫,似乾涸了幾十年似的,沿著陣中央四散裂開,那裂紋仿佛有了神識,大半避開了房屋居所,雷劈似的襲向村落裡的樹木。
子時三刻,李十一將手中的神荼令拋向空中,在令牌的旋轉中盤腿而坐,左手拇指同中指相撚,豎於胸前作說法印,右手垂下指端,成與願印。
二印相成,神骨初現。
夜幕裡只剩交錯的呼吸聲,同成百上千的樹木被撼動的拔地聲。李十一輕抿嘴唇,聽見身後的宋十九嫋娜的細語。
“日遊夜遊,乾坤因由,混沌未開,時不我待。”
李十一頸邊的紅痣嬌豔欲滴,仿佛被宋十九繞梁的余音蠱惑。
她薄唇一掀,續上真言。
“叢叢往生,生而複死,百鬼出行,聽我號令。”
風起不來,雲湧不來,月靜不來,星閃不來。天地間成了大型的墳塚,統禦一切的是錯亂的時序同顛倒的生死。生人入定成了死物,百鬼沸騰闖入人間。
一根根巨樹被連根拔起,是七零八落的殉葬者,樹根處沾著金黃的微光,盈盈似流火。
流火離了宿主,慌亂地竄入空中,而一道疾如閃電的劍光,將其斬作兩半,落到地面砸出膿液似的血漿。
木蘭將劍放下,立於青磚瓦礫間,馬尾掃在臉頰,似凌冽的刀疤。
身後滾滾驚雷,塵土飛揚,魂策軍百馬千騎踏陣而至。
李十一耳廓一動,聽著軍旗呼呼搖動的聲響,聽著馬蹄噠噠踢踏的聲響,鎧甲劈啪碰撞,箭矢劃破長空,死寂被嘈雜替代,遙遠而封閉的村落成了吹響號角的戰場,迎接一場毫無懸念的屠殺。
偏偏這場屠殺漂亮得令人心悸,疫蟲自樹根處竄出,自瓦縫裡竄出,自殘破的軀體間竄出,驚叫著衝向天空。金黃璨爛的虛線懸浮在蒼穹,帶著微弱的嘯叫,似眼前轟然炸裂的煙火,又似遠方搖搖升起的夜燈。
箭矢的頂端帶著淡藍色的冥火,仿佛將星子也射落了人間,成千上萬的疫蟲來不及掙扎,便被冥火燒成灰燼,連一點子煙漬也未留下。
李十一睜眼,在兵荒馬亂的廝殺中望著面前的宋十九,宋十九眉睫一顫,睜開濕漉漉的眼回視她。
她們在戰火中對視,亦是在煙火中對視,在天燈中對視,也在星辰中對視。
不曉得是不是凡人之軀難以支撐,李十一的雙眼有些酸澀,令她只能微微斂著鳳目,眼波將宋十九的模樣模糊,勾勒出銀邊。
宋十九瞧見李十一掖了掖嘴角,目光靜得似被法術凍住。但她好似聽見了李十一在柔聲問她——這一場聲勢浩大的清洗,能如她所願地,帶來生命與希望嗎?
陣中的燭火快要燃盡,廝殺也至了尾聲,魂策軍叩首後大半歸於泰山,只剩木蘭同幾十位兵將巡視查驗,確保無一遺漏。
李十一跌下地面,扶住一旁的竹筐,薄汗將她的衣裳黏住,不大爽快地貼著身體,她氣喘籲籲地環顧四周,地面仍舊似被敲了殼的雞蛋,橫七雜八的樹木攔在路中,幸好未有幾顆砸到農戶,想來是宋十九盡力把控。
但即便如此,仍舊是雜物四落,磚瓦齊飛,仿佛遭遇了一場劇烈的風暴。
金懷表的指針又轉動起來,村裡的人被清除了疫蟲,要陷入一整日沉沉的昏睡。
浮光扇穩穩合攏,宋十九落在李十一身後。
李十一回頭看她,她手上龍鱗未褪,一雙唇白得毫無血色,瞳孔比往日淡上許多,像剔透的琥珀。
李十一正要過去牽她,卻聽得街道上響起咕嚕嚕的車轍聲,比旁的車轍輕上許多,滾動的木質同尋常的沒什麽兩樣,只是此時此刻,出現在這樣的村落裡,卻令李十一和宋十九心旌一曳,不由自主地回頭望去。
那不是什麽車輛,卻是紫檀木色的輪椅,自青石板的盡頭滾來,逆著霧蒙蒙的光線。
輪椅上是一位極其瘦弱的白衣姑娘,一手掩在腹間,一手搭在輪椅扶手上,指尖隨著輪椅的行進稍稍顫動。
待近了些,二人才看清她的模樣,若說阿音美在窈窕身段,十九美在眉目天然,那麽這姑娘便美在通身的氣派,煙眉潭眸,是不大需要瞧清的,隻消一個烏發薄肩,便好看得似對著嬋娟描出來的謫仙。
這姑娘弱得很,至宋十九不遠處停住,抬手掩唇咳嗽起來,細腰一收一收的,仿佛抖落了身上披星戴月的清輝。
她咳得氣喘不及,似立時要背過氣去,好一會子才停下,抬頭望著宋十九。
她以泉水一樣透徹的清聲說:“燭龍,令蘅不曾管教你麽?”
作者有話說:
風水念咒布陣什麽的也是瞎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