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是收拾書本的李十一,才剛將幾本古籍略略翻一遍,便將眼神對上了她。
阿音嘴一撇,又露出了少見的示弱的眼神。阿羅回泰山府處理公務,已一月有余,眼見李十一同宋十九都回了上海,她卻杳無音訊,連聲招呼也未遞回來。
今兒才出去聽了戲,講的是狀元郎求取功名,忘了糟糠妻的故事,她有那宮花帽,有那美嬌娘,哪裡還記得寒窯十八載的王寶釧。
阿音眼裡的哀怨被翻來覆去地揉碎,挪了又挪的下巴也裹了委屈。
李十一將莫名放一邊,隻同她說:“活人入不得地府。”
阿音堵她的話:“我想過了,將我的生魂抽出來,擱你那神荼令裡,一兩日便回,如此定可掩人耳目暗度陳倉。”
連著兩個成語,還未用錯,可見是真急了。
未等李十一有反應,她又咬著嘴角刺一句:“神通廣大的府君大人,帶個把小鬼入泰山,難不成還不能夠?若不能夠,這府君是白做了,若能夠你卻不願,我同你這青梅也是白做了。”
有理極了,宋十九點頭。
李十一瞟宋十九一眼,將神荼令掏出來,無名指在上頭一叩,叩出一個燈神似的塗老么。塗老么盤腿坐著,還是睡眼惺忪的模樣,當頭便是一句:“怎的?”
阿音上前,肩膀將他一頂:“擠擠。”
正是陽春三月,鶯飛草長楊柳青,堤生漣漪蕩春風,正如泰山府新添的這朵美嬌花,腰肢款款步履生煙,是江南好風景。
阿音從未想過泰山府是這個模樣,連四季節氣也同人間並無二致,大大小小七十五陰司如錯落的省鎮,沿黃泉分布,薄霧冥冥的黃泉似蜿蜒的巨蛇,蛇腹裹著中央的生死司。生死司人極少,街道建築一應是宋式形製,除卻偶然零星幾個行人,余下的便是宋十九曾嫌棄過的孤攤獨馬。
阿音入了生死司,仿佛頭一回進四九城,這裡瞧瞧那裡看看,很是新鮮。一旁的李十一衣裳成了雪白交領長裙,烏發攏了一半,仍舊癱著往常的高人臉,倒被阿音瞧出了幾分氣派。
李十一未往自個兒的殿裡去,隻徑直帶阿音去了浮提殿。她離泰山府有些久,原本的院子便冷落了,如今手下各司其職,她斷的公案不多,索性搬去了浮提殿裡,同阿羅住在一處。
阿音這才終於見著了阿羅,她側搭著一根長辮子,玄色的長裙裹著凹凸有致的腰身,正埋頭寫字。地府裡的她回復了人間褪掉的血色,如一副千年的壁畫重新填了朱砂,古樸同豔麗中和得恰恰好,渾身泛著氤氳的通透的光。
阿音望著她,怎樣瞧怎樣喜歡,像是自土堆裡掏出了一件價值連城的瓷器,她小心翼翼地捧著,掃去經年的塵土,發覺它比自個兒想象的更加漂亮。
她若瞧見了中意的古董,尚能讚歎一句前人手藝的精妙,可她瞧著中意的阿羅,竟不曉得該讚美個誰。
阿羅先是聞到了熟悉的暖香,鼻翼動了動,而後才抬頭看過來。
阿音捉一把旗袍側面的紐扣,肩膀前後擰了擰,扭扭捏捏地覺得這牡丹花的樣式不夠時髦。
她的扭捏被阿羅一笑,頃刻便散了,阿羅低下頭,偏著筆頭點了點對面空空的太師椅:“坐。”
人常說小別勝新婚,阿羅卻什麽時候都這樣不疾不徐,禮節先情意後,令阿音的預想統統沒了法子,沒法子曖昧多情地摟著她的脖子,以足尖將緊繃的思念纏上她光滑的小腿。
阿羅隔著熏香,一面批閱公文,一面同阿音低低說著話,嗓音窸窸窣窣的,似幼蠶吞噬阿音腦中的桑葉。
阿音覺得自己不能再受著她不遠不近的引誘,又因她公務繁多,索性便要退出去。
阿羅應了,令五錢領著她四處逛逛,阿音嘴裡說著“我這便去了”正要轉身,卻在刻意遺落的眼風裡被阿羅叫住。阿羅朝她伸出手,捏了一把她涼涼的指頭,指腹上來回揉三下,這才放開,掌心處一勾,溫聲道:“慢著些。”
阿音軟軟應一聲,連尾音也酥得厲害。
出了浮提殿,阿音才活泛起來,將阿羅在她手心兒裡撓的一下擱到了臉上,欲語還休地透出盈盈喜氣。
她將絹子系在旗袍的紐扣上,喚住經過的塗老么,問他:“可有事沒有?”
塗老么抬眼看她,見她下巴昂了三分,眼神似睥非睥的,模樣有些好笑,便問她:“又怎?”
阿音見他閑散,將他拉至一邊,低聲同他商量:“我問你,這泰山府,哪裡有作糕點的鋪子?成色好些的,你替我備上。
我方才問五錢要了個名冊,頂頭三個送兩份,其余的各一份,仔細著些,萬不能短了缺了。”
塗老么將阿音遞上的名冊翻來覆去地瞧,眨巴綠豆眼:“幹啥?”
阿音不答,隻循循善誘地問他:“你瞧瞧我,如今到了泰山府,該喊我一聲什麽?”
“阿音。”塗老么聲如洪鍾。
見阿音想啐他,又飛快地改了:“音大奶奶。”
阿音深吸一口氣,以瞧傻子的眼光瞪他一眼,兩個手指往“浮提殿”三個字上一伸,再拎起一邊眉頭。
塗老么明白了:“閻王媳……夫人。”
阿音的眼一彎,咬著下唇將笑噙起來,卻並未大大方方地應了,隻揉了揉絹子,將臉側過去,一會子才轉回來,話裡仍有三分俏:“你倒也是個明事理的,這便是了。我好容易來一遭,自然要識大體些,同她的屬下們打個招呼,也全當是認識了。”
“噢!”塗老么將尾音拖得十分長,仿佛滾了好幾個生雞蛋。
阿音清清嗓子,趕他:“還不快去。”
浮提殿從未如此熱鬧過,向來話少的五錢大人尷尷尬尬地將諸人喚至前廳,見廳內扭著一穿著紅旗袍的姑娘,身邊站著府君跟前的神荼大人,那姑娘甚是和氣地挨個問了好,又說在院子裡開了幾桌酒席,另擺上幾桌麻將,大夥一起喜慶喜慶。
五錢底下的鬼吏頭一個被按著坐在牌桌子上時仍在琢磨,究竟要喜慶個什麽。
鬼吏們面面相覷,塞一口酒瞧一瞧那姑娘,暗地裡交換個眼神再摸一把牌。如此推拉幾回,見五錢大人也未有其他吩咐,隻正襟危坐地扔了一張五餅,這才將心放至肚子裡,嘩啦啦地搓起麻將。
阿音見其樂融融,心裡高興,腰肢搖得同蜿蜒的河道,蕩著香風你來我往,一會子去酒席上招呼再來一壇陳釀,一會子靠著牌桌子指點江山。
塗老么皺著臉在院門口看著她,被滿場飛的花蝴蝶晃得眼睛疼。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才見阿音支著手扭了過來,眼神兒將他一拎,邁著優雅的步子出了浮提殿。
端著肩膀走至街道,喧囂的聲響漸漸匿了,阿音才塌下脊背,扶一把酸軟的後腰,揉了揉笑僵了的臉,左右努兩回嘴,才問塗老么:“如何?”
“什麽如何?”
“像不像陸軍爺的夫人?”達官貴人的老婆們籠絡人心,好似都這麽個長袖善舞的模樣。
陸軍爺的夫人什麽樣子,塗老么是想不起來,但他望著牙花子都咬酸了的阿音,覺得實在是過了些。
但他自然沒敢說。
招呼完了同僚,姑奶奶又想起另一樁心事,不知這阿羅回了泰山府月余,侍書的還是不是那朵嬌俏可人的桃金娘,若是,那這一月便成了一年,長得令人焦心。她捉著絹子反手撐腰,隻叫塗老么去將她尋來瞧瞧,很有一兩分正房夫人捉拿狐媚子的架式。塗老么卻神色複雜,領著她直奔奈何橋,望著底下一簇簇花枝招展的桃金娘,手一指:“喏。”
阿音愣了:“幾個意思?”
塗老么拉她蹲下:“我不曉得是哪一株,應是新長的,不曉得能說話不能。”
阿音正疑惑,卻聽那頭一株頂細小的,顫了顫葉子,喊她一聲:“阿音姑娘。”
阿音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撥了撥那嫩葉子,禁不起什麽擺弄似的,側臉問塗老么:“怎的成了這幅模樣?”
塗老么坐到一旁的空地上,同她一五一十地說了前因。
原本氣勢洶洶的阿音夫人下巴耷拉下來,眼神也弱了下來,絹子擰了又擰,半晌說不出話,好一會子才伸手將旁邊的泥土刨了刨,堆著阿桃細幼的根莖,好似要將她蓋暖和些似的。
她一面添土一面歎氣,輕聲道:“你竟是個情深義重的。”
她忖了忖,說:“我卻也不是不能夠容人,按理說,若循著舊禮,我進門作了夫人,收你做個妹妹,也並沒有什麽。”
塗老么大驚,瞪眼望著她。阿音撩他一個白眼,又對阿桃柔聲道:“可阿羅不同,我並非嫁了她,卻是實實在在心裡有她,因此,也只能對你不住了。”
兩心相悅這回事,說有幸也是有幸,說殘忍也是殘忍。
桃金娘點了點枝丫,甚是乖巧。阿音更感愧疚,絞盡腦汁想了個法子,說:“你大抵也曉得,我同府君很有交情,待你成了人,我求她再以冥氣捏一個好的,贈予你,你喜歡不喜歡?”
桃金娘葉子一顫,半晌無言,塗老么亦喉頭一梗,半晌無言。
“心裡頭明白便是了,莫同旁人說。”阿音拍拍手上的殘土。
塗老么掃一眼滿園子支著耳朵的花骨朵,暗自歎一口氣。
正要拉她起來,卻聽奈何橋畔一聲緩緩渡來的輕喚。
“誰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