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好的時候,她去市集淘了種子,將滿園的花圃都播了種,說等夏日一到必定蓊蓊鬱鬱,滿室盈香。
天兒暗的時候,她搭了凳子拎著漿糊,說李十一的窗紙不透亮,要新糊薄些的蟬翼紗,省得瞧一日書眼睛疼。
三人看顧長大的宋十九是天底下最聰明的姑娘,習得了阿音的察言觀色,李十一的不疾不徐,塗老么的厚臉皮,還同塗嫂子似的閑不住,殷勤得似被抽了鞭子的陀螺。
李十一起初有些不習慣,天長日久的,便也任由她去了。
待得開了春,漸漸有些暖和的樣子了,塗嫂子口中的閻浮提才有了動靜,這一回她卻未登門造訪,仿佛篤定了李十一歸了家,只差了小廝呈上一封頗有樣子的名帖,說請她去宅子裡敘一敘。
阿音正坐在四角桌的正南方搓著嘩啦啦的骨牌,扔了一個二餅到塗老么那頭,笑道:“竟是個場面人。”
塗老么對著宋十九努努嘴,示意不大熟練的她趕緊摸牌,又遞了一杯熱茶給下手的媳婦,這才得空問李十一:“怎麽樣,去是不去?”
“那名帖,你細瞧瞧?”阿音手一撥碰一對五萬,“純金鏤的封皮兒。”
“大人物。”塗老么瞄一眼,點頭應和。
李十一懶得瞧他兩個說相聲般一唱一和,將名帖捏在手裡往外走,經過牌桌子時,在笨手笨腳的宋十九後頭停了停步子,長指一探替她扔了一個八餅出去,食指在牌面的縫隙裡蜻蜓點水般提點了三兩下,道:“胡這個,這個,同這個,記住了。”
語畢她收回手,面皮上仍舊沒什麽表情,轉頭邁步出了門。
她袖口的香氣還若有似無地縈繞在臉頰邊,宋十九怔怔望著她的背影,聽見阿音忍不住暗罵一句:“她大爺,絕了老娘的八餅。”
塗老么幸災樂禍地晃了晃腦袋,舒坦地將背靠在椅子上,嘴裡念念有詞眯眼摸牌。
第二日幾人起了個大早,吃了早飯便往閻浮提的宅子裡去,塗老么翻出了最嶄新的一身兒素袍子,還央著阿音給他的頭髮打了些刨花水,顱頂堆得高高的,瞧上去有些先生的樣子,他行在前頭,穿過舊時遊蕩的胡同,竟沒幾人認出他來,他頗有些得意,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他塗老么跟著十一姐學手藝,也是很有些改頭換面的奔頭。
閻浮提的宅子離得近,不過兩條街便到了跟前,宅子在胡同最裡端,中等大小,門前卻被掃灑得很乾淨,一個報童模樣的小子在石獅子前撒尿,被塗老么吆喝了兩句,拎著褲子便撒丫子跑了。
“這高檻大戶的,竟一個看門的也沒有。”塗老么一面念叨,一面上去扣了扣朱木門上的響器。響器剛落下,門便從裡頭開了,一人寬的門縫裡是一個精瘦的男人,除了蒼白些,眉眼十分普通,令人過目即忘。他見著李十一,愣了愣,便垂下頭躬身將他們讓了進去。
院子裡一股玉疊梅的暗香,隱隱綽綽地浮動著,格局同擺件都十分講究,塗老么正想上手摸一摸簷下鑲玉的柱子,卻忽覺腳脖子處一熱,一隻撅著屁股的老母雞咯咯噠噠地自他跟前擦過去,在院腳處停了下來,昂首闊步抖著雞冠。
“雞?”塗老么被嚇得不輕,再一細瞧,廊下又踱了幾隻公雞過來,也不怕人,正著穩定的雞頭打量他。
這格格不入得稱得上是詭異了,塗老么同阿音對視一眼,正要開口,便見回廊的盡頭一個弱質芊芊的姑娘站起身來,拍拍手上殘留的小米,滿意地瞧著幾隻肥碩的雞埋頭啄食,又抬手挽了挽耳發,橫煙似的眸子對上李十一:“阿蘅。”
聲音自帶三分啞,卻並不難聽,若用食物來形容,那大抵是米漿,不花哨,也沒有葷腥,潔白如膏的一層,帶著絲毫不冒犯的香氣。
李十一停下朝她走去的步子,疑惑地望著她,這姑娘瞧著有些眼熟,白皙而柔弱,仿佛不當心便要折斷腰肢似的,李十一在記憶裡遊移了幾番,終於揚眉下了結論:“我見過你,在西安。”
陰雨霏霏的古玩市集,擦身而過的撐傘姑娘。
姑娘不置可否,略略帶笑點點頭,示意他們同她到院子裡去。院子裡陽光烈,將她氣血不足的臉照得略微透明,臉上連細微的絨毛也沒有,似一汪光滑得不見毛孔的美玉。
塗老么不曉得為什麽,腿肚子無端有些顫,他磕了磕膝蓋,扯住阿音的袖口,阿音同李十一對視一眼,詢問是否要找機會探她一探,李十一卻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
那姑娘仿佛對她們的神交了然於心,隻行至石桌旁坐下,不遠不近地望著他們,身後立著方才那個精瘦的男人。
終是李十一先開了口:“閻姑娘。”
對面的人略抬了抬眼皮,眼裡含著溫吞的笑意:“你從前,慣常叫我阿羅。”
多漂亮的姑娘啊,可惜是個傻的。塗老么腹誹,一瞧李十一的神色便是與她素昧平生,她竟一口一個阿蘅,一口一個從前的。他見李十一有些不耐,正要開口,卻見掩在李十一身後的宋十九冒了個腦袋,警覺地問她:“從前?什麽從前?”
阿羅被宋十九的突然出現唬了一下,卻只動了動眉心,掩唇低頭算打過招呼,道:“既不記得,便算了。”
塗老么聽她越說越不像樣,連李十一都有了些被侵犯的形容,便當前一步問她:“你究竟是什麽東西?叫爺爺來做什麽?捉鬼?下墓?你倒是出個氣兒,裝神弄鬼的唬娃娃呢?”
阿羅從未被這樣劈頭蓋臉地質問過,竟怔愣了幾秒鍾,手一伸攔住身後的男人,道:“我姓閻,名浮提,小字阿羅,托黃泉冥氣而生,判十殿鬼魂。”
她想了想,盡量說得淺顯些,“旁人亦喊我,十殿閻羅。”
“閻啥玩意兒?”塗老么撓了撓頭,脖子一梗。
“噗通”一聲響,諸人還未反應過來,便見塗老么跪在跟前:“噢,閻王。”
同李十一走南闖北,捉鬼魂打訛獸,千奇百怪的事情見得多了,他倒是參悟出了道理,甭管真假,認慫完事兒。
阿音同宋十九面面相覷,李十一抱著胳膊望著阿羅,好似在思量她究竟是個大有來頭的高人,還是裝瘋賣蠢的傻姑。塗老么倒是回過魂兒來,訕笑著起了身子,望望阿羅瘦瘦弱弱的模樣,又有些不大敢信了,他環顧四周一圈兒,問她:“閻羅不在冥府,跑這裡做什麽?”
阿羅有些詫異:“我自小便在這裡。”
塗老么又問:“平日做什麽?”
“批閱公文。”
“有手下麽?”
“尋常身邊不多。”
塗老么為難地摸著下唇,“嘶”一聲,又指了指院裡的雞:“這,這是啥?”
阿羅終於露出了些許有人氣兒的神色:“一點子愛好。”
“假的。”塗老么附耳至李十一身邊,悄聲斷言。
“怎麽說?”阿音湊上來。
塗老么道:“我聽我那早死的舅舅說,大人物通常要掩著身份,她這樣坦白,想必是假的。”
他又瞄一眼李十一,想那十一姐臉皮要藏著金子也要藏著,這才是珍之重之的模樣,哪裡興扯大嗓子嚎我是閻王老爺的,還不被人拖到衙門去?
李十一卻想了想,掏出名帖在桌上一叩,問她:“喊我來,做什麽?”
阿羅面對她,又多了半點隱約的親近,道:“我有一好友,喚作木蘭,我找不見她了,想請你幫一幫。”
李十一又問:“憑什麽?”
阿羅對著宋十九頷首:“憑她。”
“她的身份,想必你想知道。”
李十一不動聲色地將宋十九藏了藏,仍舊是微微側臉半耷拉著臉,不曉得又在考量什麽。阿羅曉得,不拘她自個兒是個什麽東西,可李十一若是思索,這買賣八成是落了聽,她心下舒坦,扯扯袍子站起身來,掃一眼隨從便要進屋。
才剛轉了半個身子,她又側回來,將柔弱的笑意對上一旁的蹙眉的阿音,輕聲道:“別來無恙。”
“傅無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