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吃得愈香,宋十九愈是煎熬,掩著鼻子難以下嘴,最終是塗老么出了主意,擰了幾個紙條將她鼻子堵起來,這才上桌動了筷子。
酒足飯飽,塗老么摸著肚子在藤椅上打嗝兒,五錢將碗筷拾掇了,阿音端了余下的半盅酒,阿羅再拎上一壺,同余下幾人往木蘭房裡去。
相比外頭的熱鬧,木蘭的廂房一片冷清,她抱著膝蓋坐在窗邊的木桌上,換下了前兒的襯衫,裹了舊時的猩紅色的男袍,黑色的腰帶系得十分隨意,腳上一雙青布靴,一頭青絲以暗紅的發帶束得高高的。悄然無聲地坐在民國樣式的紅木台上,像偷了一整段老去的時光。
也不知是酒意上了頭,還是木蘭肩上的孤獨感上了頭,阿音的鼻腔隱約一酸,她冷漠地垂下眼簾,端著酒杯靠到門邊。
李十一同宋十九對視一眼,示意她上前去,宋十九頷首,站到木蘭身後,沿著她的脊背往上,湊近聞了聞,木蘭擰眉要轉身,頭卻被宋十九抬手按住,偏頭閃著小鹿眼,用力嗅了嗅她耳後至脖頸的肌膚。
木蘭被宋十九拿手一按,想起車上她推自個兒的架勢,緊張得汗毛倒豎。
宋十九緩慢閉上眼,神台中有一個陌生而妖嬌的女聲說,泰山府的炮台,魂策令的瓔珞,黃泉畔一碗未下肚的孟婆湯,宮廷的雕梁,金貴的珠翠,虞州城一雙盼兒歸的親爹娘。
還有呢?沒有了。
沒有堅硬的鐵甲,血染的黃沙,千裡度戎關的九死一生,也沒有藏匿的胸脯,抹黑的臉龐,安能辨我是雄雌的惶惶。
宋十九心裡風聲大作,呼呼吹散了一地驚顫,茶涼酒盡後才睜了眼,眸光如水溫良:“你不是木蘭。”
盡管早有預感,宋十九的結論仍舊打落了枝頭的殘花,錦重重鋪下來,終於結束了搖搖欲墜的歲月。
木蘭抬頭瞧了瞧外頭的天色,一千余年,金烏仍是金烏,雲朵仍是雲朵,木蘭卻不是木蘭,自己也不再是自己。
她如釋重負地笑了:“從我叛離魂策軍,便曉得有今日。”
宋十九問她:“木蘭呢?”
她歎氣:“你見過。”
宋十九皺眉,聽李十一出了聲:“棺木裡?那你是——”
“花木蓮。”自北魏而來的女聲同問棺時若隱若現的煙霧重合。
眾人驚詫,見木蓮自桌上跳下來,撣了撣袍子,臉上的表情落寞而無謂:“去木蘭跟前說罷。”
她頓了頓,垂頭往外走。
兩輛汽車停在外頭,阿羅亦撐傘跟著出現在了門口,出了府門,她的臉被光印得幾乎透明,盡管有傘布的遮擋,仍舊不堪其擾地斂了斂睫毛。
阿音側臉瞧她一眼,她極溫柔地笑了笑,下頜一低同五錢上了車。
一路無話至了古北口,村裡仍舊是前幾日的模樣,連院門口曬太陽的老爺子也是那幾個,見著她們,倒不是很稀奇了,目光跟了三兩步便收了回去。
早晨落了雨,洞口陰涼又濕潤,幾人依次下了墓,踩著嘎吱嘎吱的積水,又回到了熟悉的棺木前。
棺槨室倒是乾燥,被李十一敲出的子孫釘橫在地上,似長槍頭部卸下的鐵尖兒。
塗老么左右瞟了瞟,自兜裡掏出幾張報紙,鋪到地上,招呼大夥:“坐,坐。”
他前幾月聽那太平的故事,站了一宿腳脖子酸得厲害,自此便悄沒聲兒備下了報紙,這回果真派上了用場。
下回再帶上炒瓜子兒,他盤著腿琢磨。
阿音瞥他一眼,將嫌棄的話堵回去,腿一彎便坐了下去,宋十九挨著她坐下,阿羅同五錢在角落裡,同李十一相對而立。
木蓮望著不起眼的棺木,沉著嗓子開了口:“我同木蘭,是一母同胞的雙胎姊妹,長相身量,腰身足長,皆無二致。”
人們通常將藏得過久的話叫做秘密,它浸泡在骨髓裡,跟你同喜同悲,日日與你說著話,天長日久,話語聲漸漸小了,你便會以為它並沒有多重要,直到有一日要悉數將它抽出來,才會在拆骨剝皮間真真切切地聽見,什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回響。
話才一句,李十一便同阿羅對視一眼,明白了為何她的生辰同木蘭一模一樣,又為何能瞞天過海,冒領了木蘭的命格。
木蓮一動不動,甚至連靠近木蘭棺木的心思也沒有,隻定定地回憶,聲波也未顫動半分:“木蘭替父從軍,戎裝十二載,戰功彪炳,載譽而歸,我那日去接她,紅花少年,踏馬回城,聖上感念孝心,不罪反賞,爹娘喜極而泣,隻以為骨肉分離有了盡頭。”
“未兩月,宮內傳旨,聖上嘉許木蘭的英勇,欲納其入宮為貴人。”她想起那日滿面堆笑的傳話太監,抖著肩頭跪下接旨的老邁爺娘,還有連上陣殺敵亦無所懼的,沉默而蒼白的胞妹。
聖上哪裡是當真喜歡她,分明是因她功高戰強,又為女兒身,不肯用,不舍棄,養進宮裡以示仁德天恩罷了。
木蘭神采奕奕的眼神從未如此灰暗過,血洗過的眸子本該是獵鷹,此刻卻似要被剪翅的雛鳥。
木蓮低聲道:“木蘭與我不同,我自小擅女紅,好廚藝,她卻生性喜自由,奔馬弄槍,半點不似個姑娘。”
“後來……”她喉頭一梗,平靜地頓了頓。
“後來,”李十一抬眼,“你替她入了宮。”
陰暗而乾燥的空間裡,諸人的肌膚因這一句莫名起了雞皮疙瘩,汗毛有思想般立起來,塗老么做了一個重重的吞咽動作,將耳朵眼兒堵了一堵。
“木蘭能替父從軍,我又為何不能替她入宮呢?”木蓮澀然一笑,"我拿了她的令牌,奔馬入皇城,留書信同她說,她一身傷病,性子又莽撞,伺候不了聖上,沒的連累了爹娘,我知女德繡工好,保不齊能掙得富貴榮華。還交待她,為免身份敗露,禍及家人,帶著爹娘遷居,隱姓埋名。"
她的話同裝束一樣矯飾得厲害,可木蘭明白,步入宮廷如置炭火,她以己身換她遲來十二載的自由。
犧牲這個詞,塗老么還不大明白,他從未有過為人犧牲的時候,可今日聽木蓮一言,隻覺心裡掛了個秤砣,怎樣也松快不起來。
“自此,命格互換,生死顛倒。”阿羅在暗處低吟。
木蓮點頭,飛快地交待了自個兒的後路:“我生得平凡,聖上果真不大有興致,沒幾月便冷落了我,我自民間來,亦不大懂得皇室傾軋,得罪了盛寵的封昭儀,未幾便被賜了毒酒,橫死宮中。”
木蓮病逝的消息傳來時,木蘭正落戶於燕山腳下的一處農家,手指被繡針一扎,她抬手抿了抿,將雙目眯得小小的。
“而後,我魂歸泰山,本想輪回轉世,卻為府君賞識,要我入魂策軍。”木蓮深深歎了口氣,“我本是冒用木蘭的命格,至入黃泉亦報了她的生辰死令,我恐府君發覺花家罪犯欺君,要令魂歸正軌,斷了她的命數,唯有硬著頭皮領旨,練槍領軍。”
入府第二年,她暗自回燕山,木蘭嫁了一戶好人家,吹吹打打甚是風光,木蓮磨著手上的繭子,隱了身形坐在屋頂上說吉祥話。
第三年,木蘭生了個大胖小子,木蓮拿著鋥亮的鐵槍坐在酒席的木凳邊,伸手托了托木蘭分發的紅雞蛋。
第十年,木蘭自私塾裡將小女兒接回來,拉著小手在路上摘了一朵蓮花,頭一回打了勝仗的木蓮負手在後頭,亦步亦趨地跟。
第十九年,木蘭的次女嫁了人,木蓮終於學會了入夢術,在沉睡的鄉村中,瞧見身著布衣的木蘭回了幼時的院子裡,同老榆樹說心底話。
她說她的命是木蓮換來的,她要孝敬父母,教養子女,要過得安安生生,過得穩穩當當,過得兒孫滿堂。
“她說,她萬不能辜負了我。”木蓮笑了笑。
她仍是亭亭玉立的姑娘,眼瞧著木蘭壽終正寢,過完了原本屬於自己的,圓滿而靜好的一生。
“我實在,不善打仗。”木蓮囁嚅嘴唇,最後悶聲道。
墓室裡響起輕輕的腳步聲,阿羅上前幾步,還未開口,便聽得身後坐著的阿音問:“那麽,木蘭呢?”
阿羅搖頭:“魂魄輪回轉世後,唯有府君的神荼令可查閱典籍,知曉去路。木蘭的下落,木蓮應當不知道。”
“是,”木蓮悵然地望著老舊的棺槨,“我不曉得她去了哪裡,能找見的,也唯有這一門輕棺。”
阿羅埋頭想了想,道:“既有差錯,便該魂歸正位。她亂了命數,往後幾世也不得安生,還是尋得她的下落,待她再下黃泉時將你二人命格換回,方是正理。”
“怎樣尋?”阿音問她。
“神荼令在我手裡,”阿羅瞧她一眼,柔聲一笑,思索道,“若要追魂,須得自她身前骨裡取一縷未散的精識。”
木蓮轉頭望著棺材,欲言又止地壓了壓眉頭。
塗老么一扶大腿站起來,熟門熟路地揀了鐵鍬:“那我開棺?”
得了李十一的首肯,他跳下去,腳底板頂著木板子,三兩下便除了長釘,將棺木緩緩推開。
木頭濺起千百歲的塵土,屍身盡褪的腐氣經由封閉後濃得似被熬過,直衝腦門,令人眼珠子都發酸,宋十九在李十一的眼神兒提醒下飛快地用袖口捂住鼻子,一層布料不夠,又借著李十一的袖子再掩了一層。
諸人正在等著氣味散去一些,卻見塗老么皺臉捏著鼻子,霎是詫異地“耶”了一聲。
李十一展目看他,見他指著那棺材問木蓮:“你確信,這棺材裡頭是你妹妹,壽終正寢的花木蘭?”
眾人疑慮,上前圍看,也不免將疑惑布上了眼底。
塗老么惡補了些文化,大致曉得一些斷骨識齡的常識,白骨森森裡頭纏繞著一頭未腐爛的青絲,雖零星裹了灰塵同風乾的蟲卵,卻仍舊漆黑如墨,牙齒亦完好地依附在口腔裡,似排列齊整的貝殼。
怎樣瞧也不應當是風燭殘年的老嫗。
“這骨頭……怕是個姑娘吧?”塗老么斜眼。
木蓮張了幾回口,跌跌撞撞地跪到跟前來,抑製不住胸中的驚懼,搖頭恍惚道:“這是木蘭,這是。”
她抬起頭來,眼中隱隱透著不可置信的癲狂,手卻固執地伸了出去:“木蘭,木蘭的右腿曾斷過,你瞧,這裡有斷骨重生的裂縫,是不是?你們瞧,是不是?!”
她的指尖微微抖著,要戳到骨頭去裡。
木蘭的一生,由木蓮親眼守完。既然年邁入土,又為何屍骨保存著年輕時的風貌?
這畫面實在詭異得厲害,阿羅若有所思地垂下頭去,李十一將抿著的唇放開,撩起眼皮遞了個眼神給阿音。
“阿音,探一探。”
阿音點頭,將腳自高跟鞋裡抽出來,旗袍一扯橫在大腿邊打了個結,探著細嫩的腿一步步往白骨中走去。
死人骨,活人探,一探人鬼身,二探生卒年,三探燈滅骨不滅,可有未盡言?
旗袍精美的繡樣貼在黃土裡,白皙的腿亦被沙子染上髒汙,阿音翕動紅唇,自木蘭骨中抬起身子,略微轉動眼珠,啞著嗓子看向木蓮,輕言道:“臨死前,她說——”
“飛龍,你在哪裡呢?”
“飛龍?”塗老么疑慮。
木蓮跌坐在地,似被抽走了全部神識的傀儡,喉頭上下緩慢地滑動,眼皮亦毫無生氣地壓了下來,半晌才訥訥道:“飛龍,是她的戰馬。”
空氣乍然沉寂,像入了水的炮仗,擠壓著未釋而亡的不甘心。
李十一直起身子,嘴唇提了提,露出了一個明了的苦笑。壽終正寢的是木蘭,也不是木蘭。
“木蘭早便死了,同你一樣。”
死於理想覆滅的那一天。
作者有話說:
這個故事的靈感來自於富蘭克林的名言“死於25歲,葬於75歲。”也是一句歌詞“死於二十五歲的少年,終於在七十五歲那年下葬。”關於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