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曉得垂釣的漁夫是什麽模樣,盤算著怎樣吃掉她,正如她也不曉得簾子外頭風光究竟還合眼不合眼。
她想要小聲地咳嗽一下,胸骨卻麻麻地提不起勁兒來,四肢百骸的痛感剛從沉睡中蘇醒,這才令她鈍鈍地想起來昨兒的事情。她轉了轉腳腕子,從前受傷時總有這麽個習慣性的小動作,這回她以為當是筋骨盡斷,要當好些時日破抹布了,不成想肌肉拉扯間隻余了風濕一樣的酸痛,骨頭好端端的,發出咯吱咯吱的脆響。
螣蛇帶走精魂時,仿佛也一並帶走了些死氣沉沉的舊痛,令她的經脈重生一樣通暢。
她抬起右手,猶猶豫豫地摸了一把自個兒的胸,又大又軟綿,一個手掌握不住。她笑歎一聲嘲諷自己,怎的竟以為能回到未遇螣蛇前的那副身子。
她又怔怔地掐了一把那柔軟上的嫩尖兒,痛,除了痛沒什麽旁的反應,再沒有從前敏感又多情的酥麻。
阿音揉著被掐痛的胸脯,面上毫無表情,也不曉得究竟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正要爬起來,手背卻挨著了一縷順滑的發絲。
她在暗光下眯眼瞧,阿羅趴在床前,一手撚著她枕巾邊角的毛邊,另一手握著一卷涼透了的帕子,原來她睡著時溫暖得令人貪戀的溫度是這個,她伸手要將冰涼的巾子抽出來,動作失了輕重,驚擾了阿羅。
她這一生見過許多人醒來,李十一醒來時要蹙著眉頭眯上一會兒,宋十九醒來時習慣性地抬手揉眼睫毛,恩客們醒來時帶著殘留的酒氣,皺著一張臉要反應許久才認得自個兒枕在誰的玉臂上。
唯獨阿羅,唯有阿羅,她一睜眼便是一潭清亮的湖水,映著婉月一樣倒影著阿音的身影,一點子遲疑也沒有。
她望著她,一張臉仍舊慘白得驚心動魄,可笑起來卻勝過一萬朵錦重重的花,她啞著嗓子問她:“醒了?”
“怎的竟趴在床邊兒?”阿音枕在枕頭上,自下而上地打量她,以她同阿羅的交情,她原本以為自己應當醒在阿羅的懷裡。
阿羅將帕子擱回銅盆邊,輕柔地搭好,未回答她的問題。
阿音慢悠悠地打量她故意放緩的動作,將她的心思拿捏了個透徹。
於是她挽唇笑了笑,自覺地往後一縮,騰出一人寬的地兒,拍拍枕頭,道:“縮著蜷著的仔細骨頭疼,上來睡。”
阿羅一怔,垂眼望著她。
阿音噗嗤一聲笑了,將被子一掀:“當你姑奶奶我什麽人呐?翻臉不認人?”
她笑盈盈的,仍舊是從前那個輕浪張揚的模樣,好似她向來是依著這麽個軌跡活,螣蛇並未帶來什麽,自然也未帶走什麽。
阿羅眉頭一動,略帶遲疑地解衣裳上了床。
雲堆似的被褥塌陷,身邊的姑娘帶著冷香歇在了另一個枕頭上,昨兒熬了大夜,她卻毫無困意,隻睜著工筆畫兒似的眉眼想著心事。她方才刻意同阿音保持距離,生怕她不自在,可阿音如此坦蕩,倒襯得她束手束腳,十分不大氣。
她幾時成了這樣的人呢?
還是阿音先開了口。她同阿羅一樣仰躺著,將兩手交疊在腹部,問她:“十一,便是泰山府君?”
阿羅靜了片刻,搖頭:“十一不是,令蘅是。”
她難以敘述二者的差異,但總之覺得應當有區別。
“令蘅長得同十一像麽?”阿音反手撫摸著枕頭,想多聽阿羅說一些。言語總能稀釋許多東西,所謂聊天聊天,大抵便是聊一聊,天大的事兒也就過去了。
“七分像,嘴唇下巴似我一些。”
“你?”阿音拎起一邊眉頭。
阿羅笑了笑:“我未同你說過,我是令蘅捏出來的?”
阿音搖頭,堆笑的眼珠子裡一半好奇,一半荒誕。
“我自修神識,有了五感,卻未得形體,是令蘅將我塑成如今模樣。”阿羅不曉得想起了什麽,嘴角輕輕一提。
阿音聽得有趣極了,伸出食指點了點她細膩的下巴,又勾上去,沿著鼻端劃出優美的弧線。指頭徘徊到唇峰時,她輕笑一聲:“如此說來,令蘅的手藝堪比能工巧匠。”
豈止,是匠心獨運,巧奪天工。她一時想不起來許多成語,但她篤定最精妙的成語擱在阿羅的眉眼間也不為過。
她的指腹在阿羅的下唇上一壓,隨即收回來,忽然虛虛地攏了攏眼睫,望著阿羅安靜的側臉,吐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我從前……是不是見過你?”
這話不需要答案。無論今生,還是前世的一面之緣,自然是見過。但阿音說的似乎不是這個。
阿羅的嘴唇微微張開,心臟像被玻璃罩子罩住,而後有人在外頭拎著鋼管子輕輕一敲。
玻璃罩子的震動令她心神蕩漾,可又有隱隱的緊張,生怕那人再用力一些,便失手將玻璃敲碎。
她別過臉,同阿音溫柔地對視,說:“是。你還說,要娶我。”
阿音的鼻翼翕動了三兩下,望著她,又咬著嘴唇笑了,好似聽了一個不大成功的笑話。
“多大的本事呀,娶閻王。”她笑著搖頭,將腦袋正回去。
阿羅也笑了,望著房頂陽光跳動的陰影不做聲。
又懶了一會子,便聽得五錢來敲門,說是午飯好了,請她們下去吃飯。阿羅應了,同阿音一齊梳洗後,松松護著她的腰下了樓。
幾人見阿音無礙自是高興,一頓飯吃得比年夜飯還熱鬧些。碗碟見了底,李十一才拭了拭嘴角,同桌上的人說要去尋狌狌的打算。
“狌狌,在哪裡?”塗老么問。
宋十九道:“十一早晨遣紙人去了山神廟,青蛇說,在重慶。”
“好家夥,這遠呢。”塗老么同塗嫂子站起身拾掇碗筷,“幾時動身?”
“你同嫂子四順留在公館。”李十一道。
“怎……怎的?”塗老么將碗摞在桌邊,緊張起來,怕不是覺出他實在不中用,往後再不帶他了。
李十一笑了笑:“此行關乎十九的過往,也不知好壞,許多人跟著去,她不大好意思。”
她頓了頓,又添一句:“我們幾日便回。”
“嗨!”塗老么賴笑,寒磣一眼宋十九,“既如此,你塗哥便不去了,有菩薩護著,想來也出不了岔子。”
他大手一揮將碗端走,油膩膩的手一衝便麻利地洗起碗來。
塗嫂子將筷子合成一束,底部在桌子上跺了跺,不大好意思地抿笑對李十一點了點頭。李十一鼻息微動,心領神會地淡淡一笑。
洗過碗,幾人又在院子裡納涼打牌,塗老么輸得抓心撓肝,索性蹲在凳子上漲手氣,塗嫂子剛打掃過屋子,正要清掃秋千下的樹葉子,舉著掃帚經過,順手照著他的屁墩兒給了一下。塗老么“哎”她一聲,轉過來將牌扔出去,視線追著塗嫂子躬身打掃的背影,又“嘶”一聲轉過頭面向牌桌子。
他驀地想起了要緊的。
“你們走了,留我在這裡,有一樣我卻實在要問明白。”塗老么伸手碼牌,“這院子恁氣派,究竟租金幾個錢,幾時交租,你們同我交個底兒,我好歹備著些,回頭再教人趕了。”
一時風吹雲靜,二位姑奶奶同五錢竟毫無反應。塗老么抬眼,見阿羅摸一張牌,輕聲道:“我幾時說過,這公館是租的?”
“哎?”塗老么怔住。
不遠處的石階上正中撂著一盤新鮮的瓜果同紅棗,二位佳人一左一右坐著,精美的旗袍臥在階梯上,開叉處雪白的大腿一晃,阿音拈一枚肥肥的棗子,擱到嘴裡嚼,眼神兒一眯一眯的,愜意得似出了洞的狐狸。
“你說說,姐姐我是什麽運氣,一桌攏共四個牌搭子,一個閻羅,一個府君,連你也是個有來頭的。”阿音含著紅棗同身旁的宋十九扯閑篇兒,“我尋思,世事不能這樣巧,保不齊,我也是個神仙。”
宋十九一手抱著膝蓋,一手撐著下巴,眼神隨著李十一打牌的動作起起落落。
阿音將胳膊往後一撤,反手撐在身後,乖張地半躺下去,跟著宋十九的視線瞧了一會,棗核兒頂著口腔,感歎:“真是萬萬想不到,李十一這悶葫蘆,竟也是泰山府的。”
宋十九嬌嬌一笑。
阿音眼一眯,視線不曉得飄到哪裡去,放小了聲音嗤笑:“這泰山府也不曉得是個什麽地界,養出來的竟都這麽招人。”
宋十九挑眉,輕輕咬著無名指的指甲,捕捉了一個不尋常的字眼:“都?”
風華初生的杏眼在李十一身上繞一圈,又在阿羅身上繞一圈。
阿音瞥她一眼,宋十九的挑眉十成十地師承李十一,竟被她瞧出了一點子通透的了然。
她甩著絹子,不願再搭理她,自然也未瞧見背對而坐的阿羅耳廓輕微一動,摸牌的手回收,在空中頓了頓。
夜幕降臨,公館迎來最後一晚齊聚的安寧。阿音早早地洗了澡,收拾完行囊將頭髮一挽,坐在窗邊兒撩著領口扇風。門被輕柔地敲響,卻是弱柳扶風的阿羅。
她散著頭髮,亦是梳洗過的形容,環顧阿音屋裡一圈,低音沉在月色裡:“窗戶關嚴實,被子也蓋牢些,你受了傷,別再著涼。”
阿音應了,見她的眼神落在自己微微敞著的胸前,停了停,而後收回去,輕挽唇角便要告辭。
阿音自窗台上下來,趿拉著拖鞋走過去:“若不放心,一起睡。”
她伸手,將門一掩,拉著阿羅上了床。
是躺過許多回的臂彎,是入眠過許多回的香味,阿羅的懷抱令阿音有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拋卻了從前顛鸞倒鳳的激蕩,余下的原來踏實得似包裹嬰兒的繈褓。
她溺在這樣的踏實裡,哪裡也不想去。
喉嚨有些癢,她絮絮地咳嗽一聲,阿羅支起身子,越過她將被角掖好,再回身時臉頰卻被阿音的右手捧住,她的桃花眼微微斂著,將煙霧一樣的視線落在自己手指同阿羅肌膚的交接處,而後才猶猶豫豫地放進阿羅的眼底。
阿羅被她這一個眼神引誘得不像話。
或者並不確切,她帶著脂粉香氣的兩腮在引誘她,嬉笑又怒罵的嘴唇在引誘她,高傲卻嬌俏的下巴在引誘她,她的眉頭蹙或者不蹙,腰肢彎或者不彎,無一例外,統統在引誘她。
阿羅低頭,鼻尖輕蹭,偏臉將下巴一勾,眼神比雙唇先一步含住阿音的嘴角。
唇齒相接的一瞬,她卻驀地感覺懷裡的人一僵,阿音耳後的汗毛豎出了防禦的姿態,她一把將阿羅推開,翻身扶住床沿,聲嘶力竭地乾嘔起來。
她的嘔吐聲在夜晚突兀得刺耳,淚花兒打濕眼角,膽汁兒直衝腦門兒,又從喉嚨裡爭先恐後地鑽出來,苦得她涕泗橫流,恨不得將心臟肚腸掏乾淨。
阿羅幾根發絲雜亂地曲在臉邊,雙眼黯然地垂了垂,而後伸手上前,一下一下地順著她的背。
阿音回頭,面上一派淒豔,她紅著眼看著她,嘴唇囁嚅著說了幾個字。
她什麽也沒吐出來,好似需要的也只是這個嘔吐的動作。
阿羅抿住嘴,待她平靜下來後,握著她的手複又躺下,自食指到尾指,又自尾指到食指,來來回回揉捏她的指腹和骨節。
時鍾的滴答聲中,阿音聽見她以在溫水裡浸過一般的聲音說:“阿音,我對你有**。”
她將阿音的手帶到自己胸上,覆蓋住顫動的渾圓,手略微用力,指引著她緩慢地挑逗。
阿音一怔,感受到了她並不熟練的引誘。
阿羅望著她,壓抑著眼神裡的矜持和羞赧,對她說:“這**很美,很好,我喜歡極了。它同別的沒什麽乾系,更不因螣蛇而起,你明白嗎?”
“若你不願意付出,你可以索取。”
手心裡出現了微妙的變化,令阿音千瘡百孔的心臟跳得遲緩又衝動。她聽見阿羅告訴她,**人皆有之,一點兒也不面部可憎。她又一次感到面前的人在治愈自己,從前以身體,這一回以情感。
她認真而溫情地注視著阿羅,將她蒼白的臉上淡淡的粉色瞧了一遍又一遍,最終她咽著喉頭,低聲問她:“你怎麽……待我這樣好?”
阿羅在她身下回望她,清淡的雙唇隻釋放出三個字:“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