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辛汗慢慢地伸展盤起的腿,遲緩小心地靠在空無一物的牆上,彷彿每個動作都會帶來劇痛。外面,一頭驢子嘶叫,有人用烏爾都語﹡咆哮。太陽開始西沉,在搖搖欲墜的房子間隙映上一道道金紅色光影。
(﹡Urdu,通行於巴基斯坦與印度的語言,現為巴基斯坦官方語言。)
我在那年冬天和隔年夏天犯下的罪惡再次向我襲來。一個個名字在我腦海盤旋:哈山、索拉博,阿里,法佳娜,還有紗娜烏芭。聽到拉辛汗提到阿里的名字,就像找到塵封多年沒開啟的舊音樂盒;旋律隨即傾洩而出:「你今天吃了誰啊,巴巴魯?吃了誰啊,你這塌鼻子巴巴魯?」我努力追憶阿里毫無表情的面孔,想真正看著他平靜的眼睛,但時間貪得無饜──有時逕自吞噬所有的細節。
「哈山還住在那幢房子裡嗎?」我問。
拉辛汗端起茶杯靠近乾涸的唇邊,啜了一口。接著從背心外套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個信封,遞給我。「給你。」
我撕開信封,裡面有一張拍立得照片和一封摺起來的信。我盯著那張照片,看了足足一分鐘。
一個高大的男子,裹白色頭巾,穿綠色條紋罩袍,和一個小男孩站在雙扉的鍛鐵大門前。陽光從左方斜斜照下,讓他的圓臉有半邊罩著陰影。他瞇著眼對鏡頭微笑,露出缺了兩顆門牙的嘴。即使在這張模糊的拍立得照片裡,這個穿罩袍的男子都傳達出自信與自在的感覺。這是因為他站的樣子:兩腿微張,雙手輕鬆地抱胸,頭略微側向陽光。更主要的是他微笑的樣子。看到這張照片的人一定會相信,這是一個對世界心懷感激的男子。拉辛汗說得沒錯:如果我在街上碰到他,一定會認出他來。那個小男孩光腳丫,一手抱著父親的大腿,頭靠在父親身上。他也咧開嘴笑,瞇著眼睛。
我打開信。是用法爾西文寫的。一點一撇都正確無誤,一字一句都工工整整──字跡整齊得近乎孩子氣。我開始讀:
※※※
以最仁慈、最悲憫的阿拉之名
阿米爾大人、獻上我最高的敬意
法佳娜將、索拉博和我希望您收信平安,蒙受阿拉恩寵。我要特別感謝拉辛汗老爺,替我帶這封信給您。我希望有一天能收到您的回信,知道您在美國的生活。或許還能蒙您惠賜一張照片。我常向法佳娜將和索拉博提起您,提到我們一起長大,在街上玩遊戲的往事。您和我以前的惡作劇,常惹得他們大笑。
※※※
阿米爾大人,
您年少時代的阿富汗早就不復存在了。恩慈已離開這片土地,你無法逃避的只有殺戮。不停的殺戮。在喀布爾,恐懼無所不在。在街道、在體育館、在市集,恐懼已經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份,阿米爾大人。統治我們的國家的野蠻人不在乎人性尊嚴。有一天,我和法佳娜將到市場買馬鈴薯和南餅。她問小販馬鈴薯多少錢,但他沒聽見,我想他可能有隻耳朵聾了。所以她大聲問,突然一個年輕的神學士跑過來,用木棍打她的大腿,打得她倒在地上。他又吼又罵,說「揚善抑惡部」﹡禁止女人大聲說話。她腿上一大片烏紫瘀青,好多天才消退。但我除了眼睜睜看我妻子被打之外,又能做什麼呢?如果我反抗,那隻瘋狗肯定會餵我一顆子彈,還洋洋得意!那麼我的索拉博怎麼辦?街上已有太多挨餓的孤兒,每天我都感謝阿拉讓我活著,不是因為我畏懼死亡,而是因為我的妻子還有丈夫,我的兒子不致成為孤兒。
(﹡Ministry of Vice and Virtue,塔利班所設立的結構,對婦女與社會文化有嚴格規定。)
我希望你能見到索拉博。他是個好孩子。拉辛汗老爺和我教他讀書寫字,他長大才不會像他父親這麼蠢。他也會射彈弓呢!偶爾我會帶索拉博逛喀布爾,買糖果給他。新城區還有耍猴戲的人,如果我們到那裡去,我就會給他錢,讓猴子跳舞給索拉博看。你該看看他笑的樣子!我們兩個也常到山上的墓園。你還記得我們以前坐在石榴樹下讀《雪納瑪》嗎?乾旱讓山丘一片枯寂,石榴樹已經好多年沒結果子了,但我和索拉博還是會坐在樹蔭下,我唸《雪納瑪》的故事給他聽。我不說您也一定知道,他最喜歡的部份是他名字的出處:羅斯坦與索拉博。他很快就能自己讀了。我是個驕傲又快樂的父親。
※※※
阿米爾大人,
拉辛汗老爺病得很重。他整天咳個不停,他擦嘴的時候,我看見他的衣袖沾上血跡。他瘦了許多,我希望他能多吃一點法佳娜將為他煮的蔬菜雜燴和飯。但他都只吃一兩口,我甚至覺得他只是不想對法佳娜將失禮。他是我敬愛的人,我很擔心他,每天為他禱告。他最近就要到巴基斯坦去看幾個醫生,阿拉保佑,一定會帶著好消息回來。但在內心,我還是擔心他。法佳娜將和我告訴索拉博說拉辛汗老爺會康復。我們還能怎麼說呢?他只有十歲,很愛拉辛汗老爺。他們非常親近。拉辛汗老爺雖然很虛弱,但還是常帶他到市集買汽球和餅乾。
阿米爾大人,我最近常作夢。有時後是惡夢,例如足球場的草地鮮血淋漓,一具具屍體懸掛示眾。我驚醒,喘不過氣,全身冒汗。但是,多半夢到的都是好夢,感謝阿拉。我夢到拉辛汗老爺康復。我夢見我的兒子長大成人,變成一個好人,一個自由的人,一個重要的人。我夢見花朵再次開遍喀布爾的街道,雷巴布琴的音樂再次迴盪在茶屋,風箏再次翱翔在天空。我夢到有一天您會回到喀布爾,重遊我們的童年故鄉。如果您回來,您會發現忠實的老友在等待著您。
願阿拉永遠與您同在
哈山
我讀了兩遍。摺起信,我盯著那張照片,又看了一分鐘。我收起來。「他還好嗎?」我問。
「信是六個月前寫的,我啟程到帕夏瓦的幾天前。」拉辛汗說:「拍立得照片是我離開那天拍的。我抵達帕夏瓦一個月之後,喀布爾的一個鄰居打電話給我。他告訴我,我離開之後沒多久,就謠傳有一家哈札拉人獨自住在瓦吉•阿巴卡汗區的宅邸裡。兩個塔利班官員來搜查,審問哈山。哈山說他和我住在一起,但他們指控他說謊,雖然很多鄰居,包括打電話給我的這個,都支持哈山的說法。可是那兩個神學士說他和所有的哈札拉人一樣是騙子,是小偷,命令他們全家在日落之前搬離。哈山抗議。但我的鄰居說,神學士看著那幢房子,就像──他是怎麼說的?──對,就像『狼盯著羊群』。他們告訴哈山,他們要搬進來,才能在我回去之前保護房子的安全。哈山又抗議。所以他們把他拖到街上──」
「不。」我喘氣說。
「──命令他跪下──」
「不,真主,不要。」
「──在他後腦上開了一槍。」
「不。」
「──法佳娜跑出來,哭叫,打他們。」
「不。」
「──也殺了她。他們後來說是自衛。」
我不由自主地喃喃說:「不,不,不。」一遍又一遍。
我不斷回想一九七四年的那一天,在醫院病房裡,哈山動完兔唇手術之後,爸爸、拉辛汗、阿里和我聚在哈山牀邊,看哈山拿著鏡子檢查他的新嘴唇。到了今天,那天在病房裡的人不是已死就是快死了,除了我。
接著我又看到其他景象:一個穿人字形呢背心的男人,用他的步槍槍口抵住哈山腦後。槍聲迴盪在我父親家的那條街道。哈山倒在柏油路上,他無怨無求忠貞不二的生命從他身上飄走,宛如他以前常常追逐的風箏。
「神學士搬進房子裡。」拉辛汗說:「藉口是他們趕走了侵佔的人。哈山和法佳娜被殺害,只當成自衛而結案了。沒有人有敢說半句話。主要是因為怕神學士,我想。可是也因為沒有人會願意為了兩個哈札拉僕人,冒著失去身家性命的危險。」
「索拉博呢?他們對他怎麼了?」我問。我覺得疲憊,精疲力竭。拉辛汗又一陣咳嗽,咳了很久。等終於抬起頭來,他已滿臉通紅,眼睛充血。「我聽說他在卡帖.斯希附近的孤兒院。阿米爾將──」他又咳起來。止住之後,他看起來比剛才還老,彷彿每咳一陣,就老一些。「阿米爾將,我要你來是因為我想在死前再見你一面,但不只這樣。」
我沒答話。我想我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了。
「我要你到喀布爾去。我要你帶索拉博到這裡來。」他說。
我奮力想找出正確的措辭。我根本還沒有時間接受哈山已死的事實。
「請聽我說。我認識帕夏瓦的一對美國夫婦,湯瑪斯和貝蒂•卡德威。他們是基督徒,接受私人捐款設立一個小型慈善組織,主要安置和撫養失去父母的阿富汗兒童。我看過那個地方。很乾淨,也很安全,小孩都被照顧得很好,卡德威夫婦很親切。他們告訴我,歡迎索拉博到那裡……」
「拉辛汗,您不是認真的吧?」
「孩子很脆弱,阿米爾將。喀布爾到處都是被遺棄的孩子,我不希望索拉博也變成那樣。」
「拉辛汗,我不想到喀布爾去。我不能去!」我說。
「索拉博是個有天份的小男孩。我們可以讓他在這裡展開新生活,給他新希望,和愛他的人在一起。湯瑪斯是個好人,貝蒂人也很親切,你應該看看她是怎麼照顧那些孤兒的。」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你不在這裡僱個人去找他?如果是錢的問題,我願意負擔。」
「不是錢的問題,阿米爾!」拉辛汗怒吼。「我是個快死的人,別侮辱我!我從來就不在意錢的問題,你是知道的。為什麼是你?我想我們兩個人都很清楚為什麼是你,不是嗎?」
我不想瞭解他所說的,但我的確知道。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在美國有太太,有房子,有我的事業和家庭。喀布爾是個危險的地方,你知道,你要我冒著失去一切的危險,就為了……」我沒往下說。
「你知道,」拉辛汗說:「有一次,你父親和我在聊,你不在場。你知道他以前有多麼擔心你嗎?我記得他告訴我:『拉辛,一個不能捍衛自己的男孩,會成為不能捍衛任何事物的男人。』我懷疑,你是不是變成這樣的人啦?」
我垂下眼睛。
「我要求你的是,替我這個老人完成死前的心願。」他沉重地說。
他孤注一擲,說出這句話,亮出手裡的王牌。我這樣想。他的話語未明,但至少他知道要說什麼。而我還找不出正確的措辭,虧我還是這個房間裡唯一的作家。最後,我決定說:「或許爸爸說的沒錯。」
「你這樣想,我覺得很遺憾,阿米爾。」
我無法直視他。「你不這樣認為嗎?」
「如果我這樣想,就不會要你回來了。」
我玩弄手上的婚戒。「您一向太看得起我了,拉辛汗。」
「而你一向對自己太嚴苛了。」他略顯遲疑。「不過有另一件事你還不知道。」
「拜託,拉辛汗──」
「紗娜烏芭不是阿里的第一個妻子。」
我抬起頭。
「他先前結過一次婚,娶了一個加荷里來的哈札拉女人。那是你出生前很久以前的事。他們結婚三年。」
「這又有什麼關係?」
「她沒生小孩,三年之後就離開,改嫁到霍斯特。她替那個男人生了三個女兒。我想告訴你的就是這個。」
我開始了解他的用意。但我不想再聽下去了。我在加州有安穩的生活,有幢漂亮的尖屋頂維多利亞式房子,有美滿的婚姻,有前途似錦的寫作事業,有愛我的岳父母。我不需要這些狗皮倒灶的事。
「阿里不能生育。」拉辛汗說。
「不會的。他和紗娜烏芭生了哈山,不是嗎?他們生了哈山──」
「不是的。」拉辛汗說。
「明明就是。」
「不是的,阿米爾。」
「那是誰──」
「我想你知道是誰。」
我覺得自己好像滑下陡峭懸崖,抓住灌木和荊棘藤蔓赤手空拳爬上來。房間天旋地轉,左傾右斜。「哈山知道嗎?」我咬著嘴唇說,連嘴唇都沒有感覺了。拉辛汗閉起眼睛,搖搖頭。
「你這個老渾蛋!」我喃喃說。站起來。「你這個該死的老渾蛋。」我尖聲大叫:「你們全都是,你們這群騙子,該死的老渾蛋!」
「拜託你坐下來。」拉辛汗說。
「你們怎麼能瞞著我?瞞著我?」我咆哮地大吼。
「拜託,你想想,阿米爾將。那是很不名譽的事。大家會議論。男人仰賴的就是他的名譽,他的名譽,如果大家議論紛紛……我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難道不明白!」他想抓著我,但我甩開他的手。衝向門口。
「阿米爾將,拜託,別走!」
我打開門,轉身面對他。「為什麼?你還有什麼可說的?我三十八歲,才剛發現我的生命原來是一個見鬼的大謊言!你還有什麼可說?可以彌補這一切的?沒有!該死,沒有!」
我衝出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