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哈山在泡早餐紅茶,他告訴我他做了一個夢。「我們在喀爾喀湖,你,我,爸爸,老爺大人,拉辛汗,還有幾千個人。」他說,「天氣暖和,陽光燦爛,湖水像鏡子一樣清澈。但是沒有人在游泳,因為他們說湖裡有個怪物。它在湖底潛伏著,等待著。」
他給我倒了一杯茶,加了糖,吹了幾下,把杯子放在我面前。「所以大家都很害怕,不敢下水。突然,你踢掉鞋子,阿米爾少爺,脫掉你的衣服。『裡面沒有怪物,』你說,『我證明給你們看看。』大家還來不及阻止你,你一頭跳進湖裡,開始游動。我跟著你,我們一起游著。」
「可是你不會游泳。」
哈山哈哈大笑:「那是在夢裡啊,阿米爾少爺,在夢裡,你能做任何事情。反正,每個人都尖聲叫喚:『快起來!快起來!』但我們只是在冰冷的湖水裡面游泳。我們游到湖中央,停下來。我們轉向湖岸,對著大家揮手。他們看起來像小小的螞蟻,但我們還是能聽到他們拍手的聲音。現在他們知道了,湖裡沒有怪物,只有湖水。隨後他們給湖改了名字,管它叫『喀布爾之王阿米爾和哈山湖』。我們向那些到湖裡游泳的人收錢。」
「這夢是什麼意思呢?」我說。
他替我烤好南餅,塗上甜果醬,放在盤子裡。「我不知道,我還指望你能告訴我呢。」
「好吧,那是個愚蠢的夢而已,沒有什麼含義。」
「爸爸說夢總是意味著某種東西。」
我喝著茶,「那麼你為什麼不去問他呢?他多聰明呀。」我的不耐煩簡直出乎自己意料。我徹夜未眠,脖子和後背像繃緊的鋼絲,眼睛刺痛。即使這樣,我對哈山也太刻薄了。我差點向他道歉,但是沒有。哈山明白我只是精神緊張。哈山總是能瞭解我。
樓上,我聽見從爸爸的浴室裡傳來一陣嘩嘩的水聲。
※※※
街上新霽的積雪銀光閃閃,天空一片澄藍。雪花覆蓋了每一個屋頂,矮小的桑椹樹在我們這條街排開,樹枝上也堆滿了積雪。一夜之間,雪花塞滿了所有的裂縫和水溝。哈山和我走出鍛鐵大門時,雪花反射出白熠熠的光芒,照得我睜不開眼。阿里在我們身後關上門。我聽見他低聲祈禱──每次他兒子外出,他總是要祈禱。
我從來沒有見到街上有這麼多人。兒童在打雪仗,拌嘴,相互追逐,咯咯笑著。風箏鬥士和幫他們拿捲線軸的人擠在一起,做最後的準備。周圍的街道傳來歡聲笑語,各處屋頂已經擠滿了觀眾,他們舒服的斜躺在折疊椅上,保溫壺裡的紅茶熱氣騰騰,錄音機傳出哈曼德.查西爾(AhmadZahir,阿富汗歌星。)喧鬧的音樂。風靡全國的哈曼德.查西爾顛覆了阿富汗音樂,在傳統的手鼓和手風琴配上電吉他、喇叭和鼓,激怒了那些保守的教徒。無論在舞台上表演還是開派對,他都跟以前那些呆板的歌手不同,他拒絕木無表情的演出,而是邊唱邊微笑──有時甚至對女人微笑。我朝自家的屋頂看去,發現爸爸和拉辛汗坐在一張長凳上,兩人都穿著羊毛衫,喝著茶。爸爸揮揮手,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跟我還是跟哈山打招呼。
「我們可以開始了。」哈山說。他穿著一雙黑色的橡膠雪靴,厚厚的羊毛衫和褪色的燈芯絨褲外面,罩著綠色的長袍。陽光照在他臉上,我看到他唇上那道粉紅色的傷痕已經癒合得很好了。
突然之間,我想放棄比賽,想把東西收起來,轉身回家。我到底在想什麼呢?我既然已經知道結局,何必還要讓自己來忍受這一切呢?爸爸在屋頂上,看著我。我覺得他的眼光像太陽那樣熾熱得令人發燙。今天,即使是我,也必定難逃慘敗。
「我不確定想在今天放風箏了。」我說。
「今天是個好日子。」哈山說。
我移動雙腳,試圖讓眼光離開我們家的屋頂。「我不知道,也許我們該回家去。」
這時,他上前一步,低聲說了一句讓我有些吃驚的話。「記住,阿米爾少爺,沒有怪物,只有晴朗的好日子。」大多時候我對他腦海盤旋的念頭常常一無所知,可是我在他面前怎麼就像一本打開的書?到學校上學的人是我,會讀書寫字的人是我,聰明伶俐的也是我。哈山雖然看不懂一年級的課本,卻能看穿我。這讓人很不安,可是有人永遠知道你需要什麼,畢竟也叫人寬慰。
「沒有怪物。」我低聲說,出乎意料的是我竟然覺得好些了。
他微笑:「沒有怪物。」
「你確定?」
他閉上雙眼,點點頭。
我看著那些在街道躥上躥下打雪仗的孩子,「今天是個好日子,對吧?」
「我們來放風箏吧。」他說。
當時我覺得哈山那個夢或許是他編出來的。那可能嗎?我認為那不可能,哈山沒那麼聰明,我也沒那麼聰明。但不管是否是編造的,那個愚蠢的夢緩解了我的焦慮。也許我可以除去衣服,到湖裡去游一回。為什麼不呢?
「我們來放。」我說。
哈山神色一振:「好啊!」他舉起我們的風箏:紅色的風箏,鑲著黃邊,在豎軸和橫軸交叉的地方,有塞佛的親筆簽名。他舔舔手指,把它舉起,測試風向,然後順風跑去。我們偶爾也在夏天放風箏,他會踢起灰塵,看風吹向什麼方位。我手裡的線軸轉動著,直到哈山停下來,大約在五十呎開外。他將風箏高舉過頂,彷彿一個奧運會的田徑運動員高舉獲得的金牌。按照我們往常的信號,我猛拉兩次線,哈山放開了風箏。
雖說爸爸和學校的老師誨我不倦,我卻還沒有對真主的信仰下定決心。可是當時,從教義課程學到的某段《可蘭經》經文卻湧上嘴邊,我低聲念誦,然後深深吸氣,呼氣,跟著拉線跑開。不消一分鐘,我的風箏扶搖直上,發出宛如鳥兒撲打翅膀的聲音。哈山拍掌稱好,吹口哨,跑在我身後。我把線軸交給他,雙手拉緊風箏線,他敏捷地將那鬆弛的線捲起來。
空中已經掛著至少二十來隻風箏,彷彿紙製的鯊魚,巡游搜獵食物。不到一個鐘頭,這個數字就倍增,紅色的、藍色的、黃色的風箏在天空來回飛舞,熠熠生輝。一陣冰涼的微風吹過我的頭髮。這風正適宜放風箏了,風速夠勁,恰好能讓風箏飄浮起來,也便於操控。哈山在我身旁,幫忙拿著線軸,手掌已被線割得鮮血淋漓。
頃刻間,割線廝殺開始了,第一批被挫敗的風箏斷了線,迴旋著跌落下來。它們彷如拖著閃亮尾巴的流星那樣劃過天際,散落在臨近的街區,給追風箏的人帶來獎賞。我能聽得見那些追風箏的人,高聲叫嚷,奔過大街小巷。有人扯開喉嚨,報告說有兩條街上爆發衝突了。
我不斷偷眼望向爸爸,看見他和拉辛汗坐在一起,尋思他眼下在想些什麼。他在為我加油嗎?還是希望我的失敗給他帶來愉悅?放風箏就是這樣的,思緒隨著風箏高低起伏。
風箏紛紛墜下,而我的仍在翱翔。我仍在放著風箏,我的目光不時瞟向爸爸,緊緊盯著他的羊毛衫。我能夠撐得這麼久,他是不是很驚訝?「你的眼睛沒有看著天空,你撐不了多久的。」我很快將視線轉向天空。一隻紅色的風箏正在飛近──我及時發現它。我跟它對峙糾纏了一會,它失去耐心,試圖從下面割斷我,我將它送上了不歸路。
街頭巷尾滿是凱旋而回的追風箏者,他們高舉追到的戰利品,拿著它們在親朋好友面前炫耀。但他們統統知道最好的還沒出現,最大的獎項還在飛翔。我割斷了一隻帶有白色尾巴的黃風箏,代價是食指又添了一道傷口,血液汩汩流入我的掌心。我讓哈山拿著線,把血吸乾,在牛仔褲上擦擦手指。
又過了一個鐘頭,天空中倖存的風箏,已經從約莫五十隻劇減到十來只。我的是其中之一,我殺入前十二名。我知道大賽到了這個階段,會持續一段時間,因為那些傢伙既然能活下來,技術實在非同小可──他們可不會掉進簡單的陷阱裡面,比如哈山最喜歡用的那招,古老的上升急降。
到了下午三點,陰雲密佈,太陽躲在它們後面,陰影開始拉長,屋頂上的觀眾紛紛披上圍巾,穿上厚厚的外套。只剩下六七隻風箏了,而我的風箏也還在飛。我雙腿疼痛,脖子僵硬。但看到風箏一隻隻掉落,我心裡的希望也一點點增大,就像堆積在牆上的雪花那樣,一次一片地累積。
我的眼光轉向一隻藍風箏,它在過去那個鐘頭裡面,大開殺戒。
「它幹掉幾隻?」我問。
「我數過了,十一隻。」哈山說。
「你知道放風箏的人是誰嗎?」
哈山彈了一下舌頭,仰起下巴。那是哈山的招牌動作,表示他不知道。藍風箏割斷一隻紫色的大傢伙,飛快地轉了兩個大圈。隔了十分鐘,它又幹掉兩隻,追風箏的人蜂擁而上,追逐它們去了。
又過了半個小時,只剩下四隻風箏了。我的風箏仍在飛翔,我的動作無懈可擊,彷彿陣陣寒風都照我的意思吹來。我從來沒有這般勝券在握,這麼幸運,太讓人興奮了!我不敢抬眼望向那屋頂,眼光不敢從天空移開,我得聚精會神,聰明地操控風箏。又過了十五分鐘,早上那個看起來十分好笑的夢突然之間觸手可及:只剩下我和另外一個傢伙了,那隻藍風箏。
局勢緊張得如同我流血的手拉著的那條玻璃線。人們紛紛頓足、拍掌、尖叫、歡呼。「幹掉它!幹掉它!」我在想,爸爸會不會也在歡呼呢?音樂震耳欲聾,蒸饅頭和油炸菜餅的香味從屋頂和敞開的門戶飄出來。
但我所能聽到的──我迫使自己聽到的──是腦袋裡血液奔流的聲音。我所看到的,只是那隻藍風箏。我所聞到的,只是勝利的味道。拯救。贖罪。如果爸爸是錯的,如果真有像他們在學校說的,那麼一位真主,那麼祂會讓我贏得勝利。我不知道其他傢伙鬥風箏為了什麼,也許是為了在人前吹噓吧。但對於我而言,這是唯一的機會,讓我可以成為一個被注目而非僅僅被看到、被聆聽而非僅僅被聽到的人。倘若真主存在,祂會引導風向,讓風助我成功,我一拉線,就能割斷我的痛苦,割斷我的渴求,我已經忍耐得太久,已經走得太遠。剎那之間,就這樣,我信心十足。我會贏。只是遲早的問題。
結果比我預想的要快。一陣風拉升了我的風箏,我佔據了有利的位置。我捲開線,讓它飛高。我的風箏轉了一個圈,飛到那隻藍色傢伙的上面,我穩住位置。藍風箏知道自己麻煩來了,它絕望地使出各種花招,試圖擺脫險境,但我不會放過它,我穩住位置。人群知道勝負即將揭曉。「幹掉它!幹掉它!」的齊聲歡呼越來越響,彷彿羅馬人對著鬥士高喊「殺啊!殺啊!」。
「你快贏了,阿米爾少爺,快贏了!」哈山興奮得直喘氣。
那一刻來臨了。我合上雙眼,鬆開拉著線的手。寒風將風箏拉高,線又在我手指割開一個創口。接著……不用聽人群歡呼我也知道,我也不用看。哈山抱著我的脖子,不斷尖叫。
「太棒了!太棒了!阿米爾少爺!」
我睜開眼睛,望見藍風箏猛然墜落,好像輪胎從高速行駛的轎車脫落。我眨眨眼,疲累不堪,想說些什麼,卻沒有說出來。突然間我騰空而起,從空中望著自己。黑色的皮衣,紅色的圍巾,褪色的牛仔褲。一個瘦弱的男孩,膚色微黃,身材對於十二歲的孩子來說顯得有些矮小。他肩膀窄小,黑色的眼圈圍著淡褐色的眼珠,微風吹起他淡棕色的頭髮。他抬頭望著我,我們相視微笑。
然後我高聲尖叫,一切都是那麼色彩斑斕、那麼悅耳動聽,一切都是那麼鮮活、那麼美好。我伸出空手抱著哈山,我們跳上跳下,我們兩個都笑著、哭著。「你贏了,阿米爾少爺!你贏了!」
「我們贏了!我們贏了!」我只說出這句話。這是真的嗎?在過去的日子裡,我眨眨眼,從美夢中醒來,起床,下樓到廚房去吃早餐,除了哈山沒人跟我說話。穿好衣服。等爸爸。放棄。回到我原來的生活。然後我看到爸爸在我們的屋頂上,他站在屋頂邊緣,雙拳揮舞,高聲歡呼,拍掌稱快。就在那兒,我體驗到有生以來最棒的一刻,看見爸爸站在屋頂上,終於以我為榮。
但他似乎在做別的事情,雙手焦急地搖動。於是我明白了,「哈山,我們……」
「我知道,」他從我們的擁抱中掙脫,「阿拉保佑,我們等會再慶祝吧。現在,我要去幫你追那隻藍風箏。」他放下線軸,撒腿就跑,他穿的那件綠色長袍的後褶邊拖在雪地上。
「哈山!」我大喊,「把它帶回來!」
他的橡膠靴子踢起陣陣雪花,已經飛奔到街道的拐角處。他停下來,轉身,他把手圈在嘴邊,他說:「為你,千千萬萬遍!」然後露出一臉哈山式的微笑,消失在街角之後。再一次,看到他笑得如此燦爛,已是二十六年之後,在一張褪色的拍立得照片上。
人群湧上來向我道賀,我開始把風箏收回來。我跟他們握手,向他們道謝。那些比我更小的孩童望著我的眼神充滿敬畏,我是個英雄。人們伸手拍拍我的後背,摸摸我的頭髮。我邊拉著線,邊朝每個人微笑,但我的心思在那個藍風箏上。
最後,我收回了自己的風箏。我撿起腳下的線軸,把鬆弛的線收好,期間又握了幾雙手,接著走回家。走到那扇鍛鐵大門時,阿里在門後等著,他從柵欄伸出手,「恭喜。」
我把風箏和線軸給他,握握他的手。「謝謝你,阿里將。」
「我一直為你祈禱。」
「繼續祈禱吧,我們還沒結束呢。」
我匆忙走回街上。我沒向阿里問起爸爸,我還不想見到他。在我腦裡,一切都計劃好了:我要班師回朝,像一個英雄,用鮮血淋漓的手捧著戰利品。我要萬頭攢動,萬眾矚目,羅斯坦和索拉博彼此打量,此時無聲勝有聲。然後年老的戰士會走向年輕的戰士,抱著他,承認他出類拔萃。證明。獲救。贖罪。然後呢?這麼說吧……之後當然是永遠幸福。還會有別的嗎?
瓦吉.阿卡巴汗區的街道不多,彼此成直角縱橫交錯,像個棋盤。當時它是個新城區,仍在蓬勃發展中,已建成的住宅區有八呎高的圍牆,在它們之間,街道上有大量的空地和尚未完工的房子。我跑遍每條街巷,搜尋哈山的蹤跡。到處都是忙著收起折疊椅的人們,在整天的狂歡之後,收起食物和器皿。有些還坐在他們的屋頂上,高聲向我道賀。
在我們家南邊第四條街那裡,我碰到歐馬爾,他父親是工程師,也是爸爸的朋友。他正在自家門前的草坪上,跟他弟弟玩足球。歐馬爾是個不錯的傢伙。我們是四年級的同學,有次他送給我一枝鋼筆,配有抽取式墨水盒那種。
「聽說你贏了,阿米爾,」他說,「恭喜恭喜。」
「謝謝,你見到哈山了嗎?」
「你的哈札拉人?」
我點點頭。
歐馬爾用頭將足球頂給他弟弟,「我聽說他追風箏可厲害了。」他弟弟將足球頂回來,歐馬爾伸手抓住,拍上拍下。「不過我總是奇怪他是怎麼追到的。我的意思是說,他的眼睛那麼小,怎麼能看到任何東西呢?」
他弟弟哈哈大笑,隨後又要回足球,歐馬爾沒理他。
「你見到他了嗎?」
歐馬爾伸出拇指,朝肩膀後指了指西南邊的方向:「剛才我看見他朝市場那邊跑過去。」
「謝謝。」我趕忙跑開。
我到達市場那邊時,太陽已經快下山了,粉紅色和紫色的晚霞點綴著天空。再走幾條街就是哈吉.雅霍清真寺,僧侶在那兒高聲呼喊,號令那些朝拜者鋪開毯子,朝西邊磕頭,誠心禱告。每日五次的祈禱哈山從不錯過,就算我們在玩,他也會告退,從院子裡的深井汲起一桶水,清洗完畢,消失在那間破屋子裡面。隔幾分鐘,他就會面帶微笑走出來,發現我坐在牆上,或者坐在樹枝上。可是,他今晚就要錯過祈禱了,那全因為我。
市場不一會就空蕩蕩的,做生意的人都打烊了。我在一片泥濘中奔走,兩邊是成排的、擠得緊緊的小店,人們可以在一個血水橫流的攤前買剛宰好的野雞,而隔壁的小店則出售電子計算器。我在零落的人群中尋路前進,步履維艱的乞丐身上披著一層又一層的破布,小販肩上扛著毛毯,布料商人和出售生鮮的屠夫則在關上舖門。我找不到哈山的蹤跡。
我停在一個賣乾果的小攤前面,有個年老的商人戴著藍色的頭巾,把一袋袋松子和葡萄乾放到驢子身上。我向他描述哈山的相貌。
他停下來,久久看著我,然後開口說:「我可能見過他。」
「他跑哪邊去了?」
他上下打量著我:「像你這樣的男孩,幹嘛在這個時候找一個哈札拉人呢?」他欣羨地看著我的皮衣和牛仔褲──牛仔穿的褲子,我們總是這樣說。在阿富汗,擁有任何不是二手的美國貨,都是財富的象徵。
「我得找到他,老爺。」
「他是你的什麼人?」他問。我不知道他幹嘛要這樣問,但我提醒自己,不耐煩只會讓他緘口不言。
「他是我家僕人的兒子。」我說。
那老人揚了揚灰白的眉毛:「是嗎?幸運的哈札拉人,有這麼關心他的主人。他的父親應該跪在你跟前,用他的睫毛掃去你靴子上的灰塵。」
「你到底告不告訴我啊?」
他將一隻手放在驢背上,指著南邊:「我想我看見你說的那個男孩朝那邊跑去。他手裡拿著一隻風箏,藍色的風箏。」
「真的嗎?」我說。
「為你,千千萬萬遍。」他這樣承諾過。好樣的,哈山。好樣的,可靠的哈山。他實現諾言,替我追到了最後那隻風箏。
「當然,這個時候他們也許已經逮住他了。」那個老人咕噥著說,把另一個箱子搬到驢背上。
「什麼人?」
「其他幾個男孩。」他說,「他們追著他,他們的打扮跟你差不多。」他抬眼看看天空,嘆了口氣,「快走吧,你耽誤了我做禱告。」
但我已經朝那條小巷飛奔而去。
接下來的幾分鐘,我徒勞無功地在市場中到處穿梭。也許那個老人看走了眼,可是他看到了藍色的風箏。想到親手拿著那隻風箏……我探頭尋找每條通道,每家店舖。沒有哈山的蹤跡。
就在我擔心天就快黑了找不到哈山之前,我聽到前面傳來一陣說話的聲音。我走到一條偏靜、泥濘的小巷。市場被一條大路分成兩半,它就在那條大路的末端,成直角伸展開去。小巷有一道人車所踏出的跡痕,我走在上面,隨著聲音走去。靴子在泥濘中吱嘎作響,我呼出的氣變成白霧。這狹窄的巷道跟一條積滿白雪的小溪平行,要是在春天,會有溪水潺潺流淌。小巷的另外一邊是一排排掛滿雪花的柏樹,散落在一些窄巷交錯的平頂黏土房屋之間──那些房子比土屋茅舍好不了多少。
我又聽到說話的聲音,這次更響了,從一條小巷裡傳來。我悄悄走近巷子口,屏住呼吸,在轉角處窺探。
那小巷是死胡同,哈山站在盡頭陰暗的那頭,擺出反抗的姿勢:拳頭緊握,雙腿微微張開。在他身後,有一堆破布瓦礫,擺著那隻藍風箏。那是我打開爸爸心房的鑰匙。
擋住哈山去路的是三個男孩,就是達烏德汗發動政變隔日,我們在山腳遇到、隨後又被哈山用彈弓打發走的那三個。瓦里站在一邊,卡莫爾在另外一邊,阿塞夫站在中間。我感覺自己身體收縮,一陣寒意從脊背升起。阿塞夫看起來神態清鬆而自信,他正在戴上他的不銹鋼指節套。另外兩個傢伙很緊張地挪動著雙腳,看看阿塞夫,又看看哈山,彷彿他們把一頭只有阿塞夫才能馴服的野獸逼到了牆角。
「你的彈弓呢,哈札拉人?」阿塞夫說,玩弄著手上的指節套,「你說過什麼來著?『他們會管你叫一隻耳朵的阿塞夫。』很好,一隻耳朵的阿塞夫。很聰明,真的很聰明。再說一次,當人們手裡握著上了膛的武器,想不變得聰明也難。」
我覺得自己無法呼吸。我慢慢地、安靜地呼著氣,全身麻木。我看見他們逼近那個跟我共同長大的男孩,那個我懂事起就記得他的兔唇的男孩。
「但你今天很幸運,哈札拉人。」阿塞夫說。他背朝我,但我敢打賭他臉上一定掛著邪惡的笑容。「我心情很好,可以原諒你。你們怎麼說呢,小子們?」
「太寬宏大量了,」卡莫爾喊道,「特別是考慮到他上次對我們那樣粗魯無禮。」他想學著阿塞夫的語調,可是聲音裡面有些顫抖。於是我明白了:他害怕的不是哈山,絕對不是。他害怕,是因為不知道阿塞夫在打什麼主意。
阿塞夫做了個解散的手勢。「原諒你,就這樣。」他聲音放低一些,「當然,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是免費的,我的原諒需要一點小小的代價。」
「很公平。」卡莫爾說。
「沒有什麼東西是免費的。」瓦里加上一句。
「你真是個幸運的哈札拉人。」阿塞夫說,朝哈山邁上一步。「因為今天,你所有付出的代價只是這個藍風箏。公平的交易,小子們,是不是啊?」
「不止公平呢。」卡莫說。
即使從我站的地方,我也能看到哈山眼裡流露的恐懼,可是他搖搖頭。「阿米爾少爺贏得巡迴賽,我替他追這隻風箏。我公平地追到它,這是他的風箏。」
「忠心的哈札拉人,像狗一樣忠心。」阿塞夫說。
卡莫爾發出一陣戰慄、緊張的笑聲。
「但在你為他獻身之前,你想過嗎?他會為你獻身嗎?難道你沒有覺得奇怪,為什麼他跟客人玩總不喊上你?為什麼他總是在沒有人的時候才理睬你?我告訴你為什麼,哈札拉人。因為對他來說,你什麼都不是,只是一隻醜陋的寵物。一種他無聊的時候可以玩的東西,一種他發怒的時候可以踢開的東西。別欺騙自己了,你以為你有多重要啊。」
「阿米爾少爺跟我是朋友。」哈山說。他看起來有點臉紅。
「朋友?」阿塞夫大笑說,「你這個可憐的白癡!總有一天你會從這小小的幻想中清醒過來,發現他是個多麼好的朋友。聽著,夠了,把風箏給我們。」
哈山彎腰撿起一塊石頭。
阿塞夫一愣,他開始退後一步,「最後的機會了,哈札拉人。」
哈山的回答是高舉那隻抓著石頭的手。
「不管你想幹嘛,」阿塞夫解開外套的紐扣,將其脫下,慢條斯理地折疊好,將它放在牆邊。
我張開嘴,幾乎喊出來。如果我喊出來,我此後的一生可能會全然改觀。但我沒有,我只是看著,無法動彈。
阿塞夫揮揮手,其他兩個男孩散開,形成半圓形,將哈山困在小巷裡面。
「我改變主意了,」阿塞夫說,「我不會拿走你的風箏,哈札拉人。你會留著它,以便它可以一直提醒你,我是怎麼對付你的。」
然後他動手了,哈山扔出石塊,擊中了阿塞夫的額頭。阿塞夫大吼一聲,撲向哈山,將他擊倒在地。瓦里和卡莫爾一擁而上。
我緊咬著自己的拳頭,緊閉雙眼。
一段記憶:
「你知道哈山跟你喝著同一個胸脯的奶水長大嗎?你知道嗎,阿米爾少爺?莎吉娜,乳母的名字。她是個漂亮的哈札拉女人,有雙藍眼睛,從巴米揚來,她給你們唱古老的婚禮歌謠。人們說同一個胸脯餵大的人就是兄弟。你知道嗎?」
一段記憶:
「每人一個盧比,孩子們。每人只要一個盧比,我就會替你們揭開命運的帷幕。」那個老人倚牆而坐,黯淡無光的雙眼像兩個深邃的火山洞口,填充著熔化的白銀。算命先生彎腰拄著枴杖,從消瘦的臉頰下面伸出一隻嶙峋的手,在我們面前做成杯狀。「每人一個盧比就可知道命運,不貴吧?」哈山放了個銅板在他粗糙的手掌上,我也放了一個。「以最仁慈、最悲憫的阿拉之名。」那位老算命先生低聲說。他先是拿起哈山的手,用一隻獸角般的指甲,在他掌心轉了又轉,轉了又轉。跟著那根手指飄向哈山的臉龐,慢慢摸索著哈山臉頰的曲線、耳朵的輪廓,發出乾燥的刮擦聲。他的手指生滿老繭,輕輕拂著哈山的眼瞼。手停在那兒,遲疑不去。老人臉上掠過一抹陰影,哈山和我對望了一眼。老人抓起哈山手,把那個盧比還給他。「讓我看看你怎麼樣,小朋友?」他說。牆那邊傳來公雞的叫聲。老人伸手來拉我的手,我抽回來。
一個夢境:
我在暴風雪中迷失了方向。寒風凜冽,吹著雪花,刺痛了我的雙眼。我在白雪皚皚中跋涉。我高聲求救,但風淹沒了我的哭喊。我頹然跌倒,躺在雪地上喘息,茫然望著一片白茫茫,寒風在我耳邊呼嘯,我看見雪花抹去我剛踩下的腳印。我現在是個鬼魂,我想,一個沒有腳印的鬼魂。我又高聲呼喊,但希望隨著腳印消逝。忽然間,有聲回應。我把手架在眼睛上,掙扎著坐起來。透過風雪飛舞的簾幕,我看見人影搖擺,顏色晃動。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了。一隻手伸在我面前,我望見手掌上有深深的、平行的傷痕,鮮血淋漓,染紅了雪地。我抓住那隻手,瞬間雪停了。我們站在一片原野上,綠草如茵,天空中和風吹著白雲。我抬眼望去,但見萬里晴空,滿是風箏在飛舞,綠的、黃的、紅的、橙的。它們在午後的陽光中閃耀著光芒。
※※※
小巷堆滿了破銅爛鐵,廢棄的自行車輪胎、標籤剝落的玻璃瓶子、卷邊的雜誌、發黃的報紙,所有這些,散落在一堆磚頭和水泥板間。牆邊有個銹蝕的鐵火爐,爐洞像血盆大口般張開。但在那些垃圾之間,有兩件東西讓我無法移開眼光:一件是藍風箏,倚在牆邊,緊鄰鐵爐;另一件是哈山的棕色燈芯絨褲,丟在那堆碎磚塊上面。
「我不知道,」瓦里說,「我爸爸說那是有罪的。」他的聲音自始至終充滿了懷疑、興奮、害怕。哈山趴在地上。卡莫爾和瓦里一人抓住他一隻手,將其從手肘扭轉,壓在哈山背後。阿塞夫站在他們上方,用雪靴的後跟踩著哈山的頸背。
「你爸爸不會發現。」阿塞夫說,「給這隻目中無人的蠢驢一點教訓,跟犯罪有什麼關係?」
「我不知道。」瓦里咕噥著。
「隨便你。」阿塞夫說,他轉向卡莫爾,「你怎麼說呢?」
「我……好吧……」
「他只是個哈札拉人。」阿塞夫說,但卡莫爾把眼睛望向別處。
「好吧,」阿塞夫不滿地說,「你們這些懦夫,幫我把他按住就好了。你們總能做到吧?」
瓦里和卡莫爾點點頭,他們看起來鬆了一口氣的樣子。
阿塞夫在哈山身後跪倒,雙手放在哈山的臀部,把他光光的屁股抬起。他一手伸在哈山背上,另外一隻手去解開自己的皮帶。他脫下牛仔褲,脫掉內褲。他在哈山身後擺好位置。哈山沒有反抗,甚至沒有呻吟。他稍稍轉過頭,我瞥見他的臉龐,那逆來順受的神情。之前我也見過這種神色,這種羔羊的神色。
※※※
第二天是回曆最後一個月的第十天,為期三天的開齋忠孝節(Eid e Qorban,伊斯蘭教重要節日,也稱宰牲節。)從這天開始。人們在這一天紀念先知亞伯拉罕為真主犧牲了他的兒子。這一年,爸爸又親手挑選了一隻獻祭羊,淺灰白色的綿羊,有著彎彎的黑色耳朵。
我們全部人站在院子裡,哈山,阿里,爸爸,還有我。穆拉背誦禱辭,轉動他的念珠。爸爸咕噥著,「快了結吧。」他低聲說。他對這無止境的禱告感到厭煩,不過是分肉的儀式罷了。爸爸對宰牲節起源的故事不以為然,就像他對所有宗教事務不以為然一樣。但他尊重宰牲節的風俗,這個風俗要求人們把肉分成三份,一份給家人,一份給朋友,一份給窮人。每年爸爸都會把肉全給窮人。「有錢人已經太胖了。」他說。
穆拉完成了禱告。謝天謝地。他拿起一柄刀鋒長長的菜刀。風俗要求不能讓綿羊看見刀。阿里餵給綿羊一塊方糖──這也是風俗,讓死亡變得甜蜜些。那羊伸腳亂踢,但沒太多掙扎。穆拉抓住它的下顎,刀鋒在它脖子上一割。就在他精熟的刀法施加在綿羊喉嚨之上的前一刻,我看見那隻羊的眼睛。好幾個星期,總是在夢裡迴盪不去。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每年都要在院子裡觀看這個儀式,即使草地上的血污消退得不見痕跡,我的噩夢仍會繼續。但我總是去看。我去看,是為了那隻動物眼裡無可奈何的神色。荒繆的是,我竟然想像牠能理解。我想像牠知道,牠自己的犧牲,是為了某個崇高的目的。那種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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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不下去,轉身離開那條小巷。有種溫熱的東西從我手腕流淌下來。我眨眨眼,看見自己依舊咬著拳頭,咬得很緊,從指節間滲出血來。我意識到還有別的東西。我在流淚。就從剛才那個屋角,傳來阿塞夫倉促而有節奏的吼叫聲。
我仍有最後的機會可以作決定,一個決定我將成為何等人物的最後機會。我可以衝進小巷,為哈山挺身而出──就像他過去無數次為我挺身而出那樣──接受一切可能發生在我身上的後果。或者我可以跑開。
結果,我跑開了。
我逃跑,因為我是懦夫。我害怕阿塞夫,也害怕他可能會用來對付我的手段。我害怕受到傷害。我轉身離開小巷、離開哈山的時候,心裡這樣對自己說。我試圖讓自己這麼認為。說真的,我寧願相信自己是出於軟弱,因為另外的答案,我逃跑的真正原因,是覺得阿塞夫說得對: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是免費的。為了贏回爸爸,也許哈山只是必須付出的代價,是我必須宰割的羔羊。這是個公平的代價嗎?我還來不及阻止,答案就從意識中冒出來:他只是個哈札拉人,不是嗎?
我沿著來路跑回去,回到那個已無人跡的市場。我跌撞上一家小店舖,斜倚著那緊閉的推門。我站在那兒,氣喘吁吁,汗水直流,希望事情能變得不一樣。
約莫隔了十五分鐘,我聽到人聲,還有腳步聲。我縮著身子躲在那家小店,望著阿塞夫和那兩個人走過,笑聲飄過空蕩蕩的巷道。我強迫自己再等十分鐘。然後我走回到那條和冰封的小溪平行、滿是車轍足痕的小巷。我在昏暗的光芒中瞇起眼睛,看見哈山慢慢朝我走來。我和他相遇在河邊一棵光禿禿的樺樹下。
他手裡拿著那隻藍風箏,那是我第一眼看到的東西。時至今日,我無法扯謊說自己當時沒有查看風箏是否有什麼裂痕。他的長袍前方沾滿泥土,襯衫領子下面扯開一條裂縫。他停下來,雙腿搖搖晃晃,似乎隨時都會倒下。接著他站穩了,把風箏遞給我。
「你到哪裡去了?我在找你。」我艱難地說,彷彿在吞嚼一塊石頭。
哈山伸手用衣袖擦擦臉,抹去眼淚和鼻涕。我等待他開口,但我們只是靜靜地站在那兒,在消逝的天光中。我很感謝夜幕降臨,遮住了哈山的臉,也掩蓋了我的面龐。我很高興我不用看著他的眼睛。他知道我知道嗎?如果他知道,我能從他眼裡看到什麼呢?埋怨?恥辱?或者,願真主制止,我最害怕的:真誠無偽的奉獻?所有這些裡,那是我最不願看到的。
他開始說些什麼,但他有點哽咽。他閉上嘴巴,張開,又閉上,往後退了一步,擦擦他的臉。就在當時,我幾乎就要和哈山談論起在小巷裡頭發生的事情來。我原以為他會痛哭流涕,但,謝天謝地,他沒有,而我假裝沒有聽到他喉嚨的哽咽。就像我假裝沒有看到他褲子後面深色的污漬一樣。也假裝沒有看到從他雙腿之間滴下的血滴,它們滴下來,將雪地染成黑色。
「老爺大人會擔心的。」他就說了這麼一句。他轉過頭,一跛一跛地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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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如我想像的那樣。我打開門,走進那煙霧繚繞的書房。爸爸和拉辛汗在喝茶,聽著收音機吱吱嘎嘎播報的新聞。他們轉過頭,接著爸爸嘴角亮起一絲笑容,他張開雙手,我把臉埋在他溫暖的胸膛上,哭起來。爸爸緊緊抱著我,不斷撫摸著我的後背。在他懷裡,我忘了自己的所作所為。那感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