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越發的大,像仙人撒珠,濕了大地,潤澤萬物。澆得老者身上是蓑衣都有雨簾,剛進屋簷,就見明月跑了過來,擺手說道,「屋簷下也被雨打濕了,別跑,小心摔著。」
聽見這話的明月還是跑了過去,嫣然道,「您還當我是總摔跤的小姑娘呢。」
明盛脫下蓑衣,又道,「衙門裡最近有什麼大事發生沒?」
明月抿唇笑笑,「我就說爺爺心裡放不下衙門,每次遠遊回來,第一個問的就是衙門。秦大人再過一個月就走了,接任的官員也快來了,白哥哥都讓我勸您回去呢。」
明盛嗤笑一聲,語氣裡滿是對衙門的不滿,沒有答話。脫下蓑衣後,倒是瞧見她身後走來一個年輕男子,臉色立刻嚴肅起來,看了明月一眼,嚴苛得讓明月心尖一抖。爺爺要吃人啦!
蘇雲開已經快步走了過去,因明月在中間,屋簷下狹小不能容二人並立,便站在明月後面作揖,「晚輩見過老丈。」
見他舉止有禮,談吐氣沉不躁,面貌俊朗,眉宇無戾氣,識人無數的明盛面色這才好了起來。明月也趁機說道,「爺爺,你不知道你走後縣裡發生了命案,多虧了蘇公子,這案子才順利破了。他明天就要走了,來跟我道別,正好下雨,他又沒帶傘,我總不能讓他在外面淋雨吧,所以就請他進來了。」
明盛問道,「那為何是從廚房出來,有你這麼請客人的麼?」
蘇雲開忙道,「是明月姑娘見我淋濕了衣服,所以帶我去廚房烤火。」
明月趕緊用力點頭,明盛還是對她板著臉,對著蘇雲開時臉色倒好些,「是我孫女招待不周,請蘇公子移步去前廳喝口暖茶吧。」
蘇雲開不好太過打攪,見雨勢漸停,便道,「我明日還得啟程,包袱還未收拾,既然已經道別,那就不打攪了。」
明盛沒有多做挽留,只是說道,「帶上傘吧。」
蘇雲開道了謝,從明月手中接過傘。許是燈光晦暗,只覺她臉色也不太好,遞傘的時候飛快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他本想多問兩句,但人家姑娘的爺爺就在一旁緊盯,指不定她有難言之隱,就沒再問,只是對她笑笑,「我走了,明日你若有空,可以來送送白捕頭。」
明月微愣,「你願意讓水水跟你去?」
明盛聽見她在這男子面前喚那名字,就知道這人也知道白水的身份了。是明月已經信任到將這秘密告訴他了,還是他自己發現的?看著孫女長留在他身上的目光,他隱約明白了什麼。
蘇雲開說道,「嗯,來的時候也在遲疑,但仔細一想,哪怕這次我阻斷了她的機會,也阻斷不了她的念頭。日後萬一她看走眼信了個壞人,那不是我的過錯?所以倒不如讓我來為她鋪這條路,也算是這八天的緣分。」
「可是這樣的話,以後要是被發現了,你也會被牽連的,畢竟你是提拔她的人。」
蘇雲開驀地笑開,「那就以後再說吧。」他又向明盛作揖道別,隨即撐開傘往外走。
明月看著他撐傘離去,默然無語。爺爺已經進屋,她還沒動,只是一直看著,想目送他出門。他說白水跟他有八天的緣分,她可是跟他有十三年的緣分呢。
但他最後還是沒想起來。
院子未鋪石板,被雨水一沖,滿院爛泥。蘇雲開走在以平整石頭鋪就的簡單石路上,快到木門,旁邊風過樹動,有隱隱細雨飄來。他抬傘左擋,餘光便瞧見右邊有一顆桃樹倚在牆壁上,未修未剪,樹枝外探。快至二月,已萌生花苞。不聞花香,不見花瓣,在暗夜下,沒有過多樹葉的桃樹像嵌在宣紙上的一幅畫,那紅色花苞點在紙上,別有一番生意。
一株詩意桃樹入眼,迎著清風細雨,春意撩人,未見晴空,卻覺明朗。
蘇雲開心境舒展,靴踏門下,餘光不再見桃樹,心頭卻突然咯登一跳。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他沒有來過這裡,但他肯定來過南樂縣。
父親為官清廉剛正,每逢奸臣當道,他必定是被貶謫的第一人。每逢忠臣輔佐,他也定是第一個被起用。所以他兒時總會跟著父親一起搬家,從北到南,從南到北。甚至有一次父親被貶謫回了江州老家,後被起用。他隨父親入開封,途經南樂縣。
南樂縣,南樂縣……
那老者,那明朗的一日。
他想起他被狗追了。
為什麼會被狗追?
因為他跟母親說去客棧外面走走,結果就看見個小姑娘被狗追趕。他過去幫忙,還給她買包子吃。
「我不愛吃餅,我喜歡吃豆包。」
「小哥哥你叫什麼呀?」
往事如蓮花,一層一層盛開,將遺忘了十三年的記憶全都撥到心頭來。
他還記得她小時候的模樣,卻不知道她長大後的樣子。
蘇雲開怔怔轉身,看著那還在屋簷下瞧來沒有回去的人,緩聲開口,「豆包姑娘?」
明月猛地一怔,已然忘了作答。可她這個反應,卻是最好的回答。
確定了她是記憶中的人,蘇雲開只覺溢滿了奇妙感。他又覺得詫異,十三年了,她是怎麼一眼就認出他的。
明月抓著衣角,眨了眨眼,終於是笑了笑,「原來你還記得我。」
兩人久別相認,反倒是沒了之前的自在,拘謹起來了。一時兩人都不上前,隔著大半個院子說話,加之有雨,聲音不大,聽得就十分認真,生怕聽漏了一個字。
蘇雲開輕輕點頭,「記得,只是剛剛才記起,不如你記得清楚。」
明月覺得他還記得這件事,記得她就是那捧著豆包吃的小姑娘就心滿意足了,「那時我還小,跟現在的模樣肯定不一樣了。」
蘇雲開溫聲,「那你為什麼能認得我?」
明月說道,「年底的時候,水水告訴我有個叫蘇雲開的人成了我們大名府路的提刑官,我也不肯定你會不會路過,又是不是你,只是會多留心面生的人。那天百寶珍聚攏了很多人,我路過時就多看了幾眼,然後就看見你腰間掛著的那塊玉珮,跟你那時的一模一樣。」
蘇雲開低頭看了看,這塊紅玉是家傳的,他一直隨身不離。
「後來我走近了看,看見你的手背上,也有疤痕。」
他抬手看著,這傷痕,還是當初為了救她,被狗抓傷的。沒想到時隔多年後,竟然也成了辨認的標識。或許她不知道那個在朝廷的蘇雲開是不是他,但她卻還是仔細聽著「蘇雲開」的去向。說著話,也漸漸少了隔閡般,他笑了笑,「還好,最後認出你了。」
明月也欣慰一笑,「可不是,見你要走,我都快難過死了。」
一個姑娘對一個男子這麼說,蘇雲開聽得心頭起伏,明月也察覺到了不對,臉又騰起紅雲。
屋裡有人輕咳,引得兩人注意,才道,「該進屋了,外頭冷。」
明月應了聲,蘇雲開又道,「明早我來還傘。」
「不用,反正我要去送水水,順道拿回來。」
「嗯。」蘇雲開怕她不知道,補充道,「辰時。」
明月莞爾一笑,「記住了。」
兩人又站了一會,蘇雲開這才走。等走得不見蹤影了,明月才終於回屋。
明盛已經喝完了三杯茶,見她進來,也倒了一杯給她,問道,「他就是蘇雲開?爺爺還記得他,沒想到長得一表人才了。也是難得,這麼多年還是一身正氣,沒有變歪。」
「不是說三歲看到老麼,八十年後他也會是那樣正直正氣的人吧。」
明盛瞥她一眼,不知道的還以為說的是她的八十歲。
明月拿了茶壺過來給他斟茶,笑道,「爺爺,他就是衙門公文上的蘇雲開,我們大名府路新任的提刑司。」
明盛握杯的手一震,「他就是新任的提刑司?」
「嗯。爺爺總說上頭不正,您不想變歪,如今看來,可以正回去了。」明月知道爺爺並不想離開衙門,還想繼續做仵作,只是官場黑暗,不想繼續待下去。
明盛沉默許久,沒有說話。爺孫默然無話,良久他才問道,「你想去南樂縣外面的地方看看麼?」
明月笑道,「當然想呀,爺爺不是說,要做一個好仵作,眼界不能太小麼。」
「那就跟你白哥哥去外頭走走吧。」
「這倒是好,她……」明月一頓,「爺爺你是讓我跟蘇大人去大名府路麼?」
明盛板著臉道,「我是讓你跟你白哥哥走。」
明月眨眨眼,這好像沒什麼不一樣呀。爺爺剛才貼門後偷聽他們說話啦?她臉又一紅,可一會就說道,「我要是走了,就留下爺爺一個人在這了。」
「我回去做仵作,也沒空陪你了。」明盛心中不捨,可姑娘大了,他不想她留在這,「蘇大人是個好官,他明知白水是女子,可仍維護她,願領她去府衙。你不是一直想做仵作麼?仵作非官,不需要入仕,有能者為之。他是提刑官,每日就是跟各種案件打交道。你在他身邊,為的是磨礪,也是為了能成為一個好仵作。爺爺不需要你陪,只想明家能再出一個好仵作,也算是完成你父親的遺願。」
明月雙眼酸澀,不敢輕易應聲。
誰知道南樂縣下一個縣官會不會又跟秦大人一樣,瞧不起女子,也不願與女子為伍。
她絞著手指,只覺長夜漫漫,心緒難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