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遠是大年三十的清晨到的,他在家裡吃了午飯和晚飯,算是過了年。晚上,就溜躂著回賓館了。
縣城很小,賓館到他家的距離,以他的腳程,不到二十分鐘。
他們這裡可比帝都空氣好得多了,遠處能看到些丘陵,抬頭能看見天上的星斗。只不過此時,天上時時炸開煙花,五彩的煙火遮擋了星辰的清光。
他站在街上看了會兒煙火,頂著嗆鼻的火藥味,回了賓館。到了賓館,反倒比在家裡更自在些。
有時候,廖遠自己也不明白,他幹嘛非要回家。他自己都知道,他要是不回來,那一家三口反而過得更和美。
可他就是放不下。
那個房子的許多角落,都有他童年時的回憶。在父母還沒有離婚的時候,那些回憶都很美好。
廖瑞不喜歡別人進他的房間,總覺得別人進去了,是入侵了他的地盤。
可那所謂他的地盤,在廖瑞和他的媽媽闖入這個家之前,一直都是廖遠的地盤。
廖遠躺在賓館床上想,到底,誰入侵了誰?
誰才是鳩佔鵲巢?
他長長的吐出一口氣,脫衣服洗了個澡。才吹乾頭髮裹著浴巾出來,手機響起了視頻通話的鈴聲。看到郭智的頭像,廖遠的嘴角就勾起來了。
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來。
劃開接通,郭智一雙大大的烏溜溜的眼睛就出現在屏幕裡,她看著屏幕,眨巴眨巴眼,再眨巴眨巴眼。
「怎麼了?」廖遠問。
「剛洗完澡啊?」郭智隔著屏幕盯著看。一接通就是香艷畫面啊!
「是啊。」廖遠失笑,趴在床上跟她聊天。
郭智卻說:「手機立起來點!」
「啊?」廖遠懵圈。
「看不到鎖骨了……」郭智說。
「……」廖遠扶額,「天天看還看不夠啊。」
「就看不夠。」郭智笑。
廖遠笑得眉眼彎彎,把手機立好了:「喏,給你看!」
「摸不到……」郭智憂愁道。
廖遠笑得肚子要疼:「等我回家就給你摸。沒幾天,你等等。」
郭智杵著腮幫嘆道:「過年真無聊啊。你在幹嗎呢?」
「正想看春晚呢,你就打過來了。」
「那種東西,不是只有中老年人才看的嗎?」
「我們這裡的人都看的。」
「多無聊啊。我打算待會刷美劇呢。我跟你說……」郭智鬼祟道,「郭恆躲屋裡不出來,還鎖門,肯定刷小黃片呢!」
「……那種東西,看多了不好吧?你說說他。」廖遠無語,又道,「你們倆不跟叔叔阿姨一起看春晚啊?」
「別提了……」郭智木然道,「本來都在客廳看得好好的,那兩位忽然就開始『想當年』了,說起當年如何如何,然後手牽著手,就開始秀恩愛……生生把我和郭恆給雷回了自己房間。」
廖遠是真的笑得肚子疼了。
手機晃動,郭智就看見白色的床單被罩,和房間裡刻板的、單調的裝修。她微微一愣。
「這是你房間?」她問。
「沒有,我住在賓館。」廖遠解釋,「家裡太擠了,我不想睡客廳,我們這邊白天很早就會有客人來拜年。」
屏幕裡的郭智有一瞬就彷彿畫面停滯定格。然而其實並沒有,WIFI信號滿滿,網絡很通暢。
廖遠的心就變得柔軟。
「沒事的,我住在這邊比住在家裡舒服。這邊是有空調的。住在家裡,已經不太習慣了,濕冷濕冷的。」反而是他安慰她。
「哦……」郭智說,「過完年,早點回來吧。」
「行。」廖遠笑道。
兩個人又膩膩歪歪說了些彼此想念的話,說了很久,才掛了視頻。
廖遠慶幸自己沒有冒然提出要去郭智家過年的要求。他要提了,郭智肯定不會拒絕他,郭家人也會歡迎他。但他要真去了,人家一家子勢必不能像現在這樣自然放鬆,其樂融融。
家,對於屬於這個家的人來說,是溫暖的包容的。對不屬於這個家的人來說,卻又具有封閉性和排外性。
他一邊看著春晚,一邊翻著短信和微信。找了幾條比較好的拜年段子,改成自己的名字,分群分組的群發。
他發現今年他收到的這類短信,似乎比前兩年多了不少。回覆也花了他不少時間。
春晚也就是那麼回事。上了年紀的人和小地方的人比較愛看,像廖遠這樣的年輕人,又在帝都混過了,對這種節目免疫度就比較高了。看了一會兒全是歌功頌德的主題,覺得沒意思,換了幾個頻道,都是同樣的晚會。
他就關了電視,準備睡覺了。
微信響了幾聲,劃開一看,郭智發了一堆截圖給他,全是床上用品。
【哪個好看?】她問。
廖遠看了看,回覆:【1、3、4、6好看。】
又問:【幹嘛?】
郭智回覆:【家裡床單都舊了,買些新的。】
過了一會兒,又發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讓他選。廖遠就選了自己覺得好看的那些。
不知不覺就弄到了十一點多,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十二點的時候,花炮聲跟開了閘似的,把他給震醒了。他醒了醒神,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看了一會兒。
絢麗的煙花閃耀,時不時將他的臉龐照亮。
郭智這時候……也在放煙花吧?她說了,郭恆買好了好多,每年他們都放的。
真好。
真想在過年的時候,和她一起放煙花。
總有一天,可以吧?
廖遠嘴角含笑望著那些照亮了夜空的煙花。他獨自一人在空盪蕩的賓館裡,迎接新舊年的交替,卻並沒有覺得空虛寂寞冷。
相反,對新的一年,對未來,他從未這樣期待過。
大年初一廖遠起床後,第一時間先給郭智打電話。
確認她父母都起床了,這才打電話到郭家的座機上去,畢恭畢敬的給未來老丈人拜了年,熱情的跟未來丈母娘拉了半天家常,給她講了他家鄉這邊過年的風俗,足足得講了七八分鐘。要不是老丈人在旁邊催促,丈母娘聽著一時半會兒都還不想掛電話。
這很好。
給郭家人拜完年,他收拾了收拾東西,拎著不少東西出門。小縣城出租車少,特別是過年。他等了半天都沒有,只好攔了一輛蹦蹦,就是三輪摩托,去了他媽媽家。
他去之前先打過了電話,到了那敲門,給他開門的是個看起來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戴著眼鏡。這是他媽媽的繼子曹宇軒,比他小一歲。
「來啦。」他笑道,回頭喊,「爸,廖遠來啦!」
「小遠來啦。還帶這麼多東西,哎,真是,多麻煩呀。」男人也走到門口迎他。
「不麻煩,叔叔。」廖遠換了拖鞋跟著他們進屋,笑道,「帝都的東西質量比咱們這邊的好,我就想多帶點。」
「廖遠哥。」他的半血緣妹妹比他小了近十歲,現在差不多也有十歲了。
見著他,她很有規矩的叫人。看著比上次見她長高了一截,有點小小少女的感覺了。
「萌萌。」廖遠眼中就有了笑意,還摸了摸她的頭。
實際上在這邊,他受到的歡迎,要比在他爸爸那裡真誠得多了。同樣是半血緣,他看到漂亮可愛的曹萌,會覺得比見到廖瑞親近得多。
這大約是因為遠香近臭,也可能是因為他並不跟他們生活在一起,沒有現實的利益衝突。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原本就是受到多種因素影響的。不管怎樣,到這邊來,他客客氣氣,他們禮數週到。
這樣,就很好。
「小遠來啦。」
他的媽媽從廚房出來,在圍裙上擦著手。
和男人比起來,女人的容顏更經不起歲月的摧殘。她四十多歲,皮膚身材都已經不行了,只有五官眉眼還能看得出年輕時的美貌。
而且,廖遠長得真是像她。不僅像她,也像廖成軍。他的臉真是太會長,堪稱是集合了生父生母相貌上的全部優點。
同父的弟弟和同母的妹妹也都不難看,卻遠不如他。
「買了這麼多東西呀。」她嗔他,「真是的。以後別這樣。」
她嘴裡這麼說著,眼中卻帶著歡喜,和一點點驕傲。
廖遠就覺得,這些錢花得值。
「沒什麼。」他笑道,把東西拿給他們,「帝都的羊絨衫,這個牌子,質量特別好。咱們這邊賣的不行。給你們買了一人一件。試試看,要是尺寸不合適我拿回去換。」
拿出來比一比,四個人尺寸都合適。
那是肯定的,因為廖遠在買之前,就先給他媽媽打過電話問了尺寸。
這一比,就比出了廖遠的誠心。
他還給曹萌買了雙新鞋,因為他和他媽媽通電話的時候,聽她念叨過孩子長得太快,鞋子總是小得很快。他就放在了心裡。
女人見到鞋子,想起來他在電話裡問過女兒現在穿多大的尺碼。當時聽起來似乎就是因為她的抱怨和嘮叨,他順口問的。現在她看到這鞋子,才知道他當時就放在了心上。
她連忙說:「我去端菜,你們洗手吧。」匆忙轉身。
可她轉身之前,廖遠就已經看到她紅了的眼眶。
廖遠也覺得有股酸意往鼻子裡、眼眶裡湧。他悄悄的掐自己的手心,硬忍了下來。
他小的時候,怨恨過她沒有給予他庇護。後來長大了,進入了社會,卻開始看清了她弱小的本質。
他愈是跟郭智在一起,愈是能明白她弱小的根本原因,在於她沒有任何的經濟能力。
她連她自己都養活不了。她在成年之前倚靠的是父母,成年之後倚靠的是丈夫。當丈夫變得不可倚靠時,她便惶然無助。後來有了新的丈夫,她對他言聽計從,更甚於前夫。
被拋棄的恐懼,她不想有第二次。
廖遠也曾怨恨過這姓曹的男人,以為是他禁止了她和他的來往。及至他後來慢慢看明白,這個和氣的男人其實並未做過那樣無情的要求,一切都只是她源於自己的恐懼自發的行為時,他卻對她怨恨不起來了。
因為她太弱小。
弱小到讓人無力。
他看到她的時候,唯有嘆息。
他再看自己,成年了,能掙錢了。他便覺得,是時候,該是他給她庇護的時候了。
他給她錢,給曹家人買禮物,跟曹家人處好關係……這些,是他能為她做的一切了。多少,能讓她的日子過得輕鬆些。
現在,她能體會到他的心意,他就覺得,這些都是值得的。
曹宇軒看了看羊絨衫的牌子,瞭了眼廖遠,沒吭聲。午飯時他們開了廖遠帶來的茅台,喝得很開心。
吃完飯告辭,曹宇軒送他出來。到了馬路邊,他說:「讓你破費了。」
廖遠說:「應該的。」
他心底就吁了口氣。
送禮就怕對方不識貨。他媽媽和曹宇軒的爸爸都是生在小縣城長在小縣城的人,除了偶爾旅遊,他們對大城市的生活,大城市的品牌並不瞭解。
廖遠看他們拿著羊絨衫往身上比劃時的樣子,就知道他們肯定以為這些羊絨衫跟本地賣的羊毛衫差不多檔次,三五百一件。
實際上,廖遠買的羊絨衫最便宜的是曹萌的那件,因為小,但也要一千多。另外三件,都在兩千以上。他媽媽那件是加厚的,要三千多塊。
他買的煙和酒也都很貴。全部加起來,要萬把塊錢。
可廖遠去郭家都能豁出去兩萬塊錢給郭家人買禮物,對這個生了他,需要他庇護的柔弱女人,更不可能吝嗇。
他本來想著,回頭要找個機會跟他媽媽挑明這些東西的價格。他花錢,本就是有目的的。這些錢,就得花的明白,讓收到的人知道才行。
要不然,就白花了。
曹宇軒現在在羊城上大學,顯然眼界已經比他父親和繼母開闊得多了。他倒是個識貨的人。
有他在,廖遠就無需再通過他媽媽的嘴去傳達這個金額和價值。這是他樂於見到的結果。
說起來,他在這邊花的錢,要比給他爸那邊花的多。那邊他只給他爸買了一件羊絨衫,其他的都是些糖果點心一類的。
女人摸著羊絨衫念叨了一句:「廖遠啊,下次給小瑞也帶一件吧,這質量可比咱們這裡好太多了。」她倒頗有自知之明,沒說給她也來一件。
但廖遠也沒接這個話茬。
縣城很小,從哪到哪都不遠。曹宇軒也沒事兒,就溜躂著陪廖遠走。
他問:「你女朋友,真二十八啊?看起來可不像。顯年輕。」
廖遠有點意外:「你怎麼知道?」
「你上次來不是把微博告訴我了嗎,我關注你了。」曹宇軒笑。
在他們這個年紀的年輕男孩看來,能搞定一個美貌的成熟女人,實在是一件讓人咋舌的壯舉。他的性格其實不算外向,都忍不住八卦八卦。
廖遠有點哭笑不得:「二十八沒你想的那麼大。」
「那你也夠厲害的。」曹宇軒欽佩的說。
廖遠想起來囑咐他:「我的事兒還沒定下來,你先別跟我媽說。」
曹宇軒拍胸脯保證:「我是那麼嘴碎的人嗎?這種事,當然得你自己跟她說。」
他走了幾步,忽然覺得不對:「你們家不在這邊吧?」
廖遠說:「家裡擠,我住在湖光賓館。」
誰大過年的,不住家裡住賓館。家裡再擠,擠不下一個人嗎?
曹宇軒的腳步頓了頓,五味陳雜。
「行了,就到這兒吧,你回去吧。」廖遠說。
他準備走,曹宇軒卻叫了一聲:「廖遠!」
廖遠轉身看他。
「看你過的好像挺好的……」曹宇軒沉默了一會兒,接著道,「我就踏實了。」
廖遠注視了他一會兒,捶了他肩膀一拳。
曹宇軒生受了。
這兩個年輕男孩,既不是兄弟,也算不上朋友。卻因為廖遠的媽媽,而有了切不斷的聯繫。
小的時候,他們彼此討厭對方。一個覺得對方搶了自己的媽媽,另一個覺得對方是討厭的後媽的親生兒子。
每次廖遠去找他媽,曹宇軒都不會給他好臉色。廖遠也不愛搭理他。好在廖遠也不常去,他們一年也見不了幾回。
後來他們都慢慢長大。
廖遠的高一的時候,有一回去看他媽媽,他媽媽卻因為接到補課老師的電話說曹宇軒沒有按時去他那兒而慌張失措。
她想出去找,曹萌卻正在發高燒,她急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碰巧廖遠來了,他知道後,讓她先照顧妹妹,他跑著去找。
這縣城真的很小,他知道曹宇軒的學校,又問清補課老師的地址,心裡一思量,就直奔了地處這二者之間的一個遊戲廳。
果然從那裡把曹宇軒揪了出來。
那個時候他猛竄個,也已經開始跟著體育老師健身。比起弱雞似的曹宇軒,他就是條健壯的大漢,根本令他無法反抗。
曹宇軒又氣又急,就開口罵他。兩個人就吵起來。
吵急眼了,曹宇軒吼道:「你媽還活著!你懂個屁!我沒媽了你知道嗎!」
廖遠黑黢黢的眼睛盯了他很長時間,才說:「你媽死了,你還有我媽。我媽活著,我什麼都沒有。」
他扯開曹宇軒的校服,露出裡面的秋衣。雖不是全新的,卻洗得乾淨。
他扯開自己的校服給他看自己秋衣上的洞。
曹宇軒啞口無言。
其實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認,廖遠的親媽,他這後媽,真不算壞。她性子軟的要死,稍微對她吼兩句,她就哭。以至於後來他都不願意吼她了。
她也把他和他爸爸照顧的很好。家裡哪哪都收拾得挺好。
他其實就是從小被灌輸了「後媽都是壞蛋」的思想,才老覺得她討厭。連帶著,對這後媽的親生兒子,既覺得他討厭,又嫉妒他還有媽。
直到那一次,他才意識到,既有親媽也有後媽的廖遠,原來過得遠遠不如他。
他後來甚至有了一種,搶了人家親媽的愧疚感。
那天,他和廖遠坐在馬路邊上,從兜裡摸出了一根不知道從哪個男生那裡討來的煙。兩個人分享了一根香菸,都不太會抽,嗆個半死,還都強忍著。
一起滄桑了一把。
他們見面的次數一直不多,但後來再見面,兩個人彼此就客客氣氣,態度友好了。
曹宇軒在家裡,對他這後媽,也和氣了起來。以至於他爸爸很欣慰的覺得,兒子終於長大了,不叛逆了。
後來廖遠高中畢業被親爹後媽關在門外,不得不北上帝都去討生活的事,曹宇軒也聽說了。
他後媽在家裡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哭完了依然給他們父子準備可口的熱湯熱飯。
曹宇軒就頗有些食不下嚥。瞧著這成天繫著圍裙的賢惠女人,他對廖遠的愧疚感就愈深了。
他這點複雜的小情緒,別人大概都理解不了。
偏偏廖遠就能明白。
他捶了曹宇軒一拳,曹宇軒就長長的吁了口氣,也回了他一拳。
兩個年輕人相視笑笑,道別而去。
空著手,廖遠連摩的都沒招,直接就走回賓館去了,正好消消食。回去歇了一小覺,定了鬧鐘起來,洗漱了一下,又拎著東西出門了。
他一個人坐火車能帶的東西畢竟有限,大頭都是給他媽媽那裡了。他在路上找個水果店,又買了些水果,湊了數,去看了當初收留他的那個同學。
廖遠這個人啊,就是誰對他好,哪怕一點好,他也不會忘。
更何況當初,全虧這同學收留他,全虧了他父母給他指了條路,他才走到今天
半路他爸給他打電話,問他回來不回來吃晚飯。廖遠想了想,告訴他,這兩天他全都不在家吃飯。
廖成軍嘟囔了兩句,埋怨他過年回來了卻不著家。嘴裡這樣抱怨著,卻也沒強留他。到底廖遠這樣跟他們保持距離,他其實心底也覺得挺好。既沒了內疚感,也感到輕鬆。
大家都好,就是最好。
對廖成軍的這種態度,廖遠洞若觀火。
他和郭智在一起後,漸漸擺脫了對家裡那些特殊的情結,又感受到諸如郭智、林博這些人心志的堅定和強大。他慢慢的就看明白了。
他的生父和生母,怨不得他們兩個人當初能結為夫妻。正應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兩個人,本質上其實完全一樣。
在他們兩個人中間,廖成軍比前妻略強勢一些。所以廖遠的媽媽一直都聽他的話。但是當廖成軍遇到後來的妻子——這個潑辣霸道的年輕女人之後,他的本質在對比之下,就暴露無遺了。
他並非絕情絕性,但在強勢妻子的高壓之下,卻選擇對廖遠無視。
只因為這樣,他能過得更輕鬆一些。
因為他就和他的前妻一樣,其實都是軟弱,沒有擔當的人。
廖遠坐在摩的上,掛了電話。望著並不寬闊的馬路出神。
他其實很怕自己會成為如他生父生母那樣的人。他意識到他過去的頹廢,就是一種軟弱的表現。他擔不起自己的人生,內心軟弱,才會頹廢。
他後來跟郭智在一起,就強烈的感受到了郭智跟自己的不同。不只是郭智,還有林博,顧清夏這些人……他們,都很強。這種強不僅僅是工作能力、賺錢能力的強。而是他們的內心就很強大。
他們有著清楚的人生目標,在朝這目標前進的路上,遇到困難都不會輕易動搖,更不會隨便放棄。
上一次,他隨隨便便就說出了「不想再拍戲了」這種話,後來郭智狠狠的說了他。
再後來,郭智告訴了他一些那個顧副總的事。
「不是秘密,公司很多人都知道。」郭智說。
他這才知道,那麼驕傲的顧清夏,原來也曾為了利益向男人低頭俯身。他自己雖然也做過類似的事情,但他的價值觀裡始終是覺得這種事,男人不算吃虧,女人才算是犧牲。
他其實是不贊同女孩子這麼做的。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做出這種選擇,但我知道她一定有她的理由。」郭智說,「我後來想過,換作我是她,可能就放棄了,大不了回家吃父母,爹媽一定會養我。可清夏比我狠得多了,她對自己特別狠。就這一點,我就不如她。」
「但是你看她現在的成績。別以為一次潛規則就能做到。做不到!她能做到現在這樣,因為她夠狠,因為她能堅持。我覺得她的內心特彆強大,無所畏懼。」
「我?我都還差一點火候呢。但我覺得,將來,我也可以做到。」
廖遠一點也不希望郭智會變得像那個顧副總那樣狠絕。
他跟顧清夏接觸不算多,但是聽郭智講過不少。他直覺顧清夏不是那種輕浮的拜金的女人,那樣的女人,他在模特圈見過不少。
顧清夏跟她們,真的不一樣。
她到底為什麼會做出那樣的選擇,郭智不知道原因,但廖遠卻覺得,那一定是因為她沒有退路。只有當一個人沒有退路的時候,她才會對自己那麼狠。
他的郭智,他決不要她變成那樣。
那麼就只有,他自己變得強大起來才行。
廖遠在同學家受到了熱情的招待。
這個孩子離開了兩年,中間回來過兩次,一次比一次看起來都更有明星氣派。同學的爸媽也是真心感到欣慰。
廖遠這就又喝了一場酒,比中午那場還大。他回到賓館洗了澡,頭都暈暈的。
跟郭智視頻的時候,郭智看出來他喝高了,就調戲他。攛掇他自/擼給她看。
「不要!壞死了!你最壞!」廖遠暈暈乎乎的說,「壞透了!」
他把手機當成了郭智,貼上去親,親得屏幕上全是口水。把另一邊的郭智笑得捶床。
第二天早上酒醒了,再劃開手機一看,郭智留了三個字:【已截屏。】
他還莫名其妙,打電話過去問截了什麼屏?郭智樂不可支的給他發了一系列截屏圖。
廖遠:「……」
唉!扶額!
「還頓頓都喝酒啊你?沒看出來你這麼愛喝啊?」郭智邊樂邊說。
「我們這邊就這樣,只要吃飯,酒肯定躲不了。」
「那就天天喝啊這幾天?」
「我中午見幾個同學,下午去看個老師。明天有個班級聚會,後天也有一個,初中的。然後就沒事了,我訂了初五的回程票,初六就到了。」
「那你比我先到,我肯定初七才回。我媽不可能提前放我走,她說了,這種節必須一家人在一起過。」郭智怏怏的說。
分開幾天了,兩個人都在犯相思。
「那我就直接坐車到你們家去,正好看看叔叔阿姨,然後咱倆一起回去,你覺得行嗎?」
這個提議正中下懷,郭智就開心起來了。
兩個人都感覺有了盼頭。
因為廖成軍的抱怨,廖遠早晨就溜躂回家吃了個早飯,算是露臉。
他今天穿的衣服和前天穿的不一樣,但一樣有型有款,特別帥。廖成軍看著他,再看兩個大帥兒子同桌吃飯,和和睦睦的,他就笑呵呵的特別開心。
中午他就跟幾個比較要好的同學一起吃飯。這其中就有他昨天剛去看過的那個同學。他們倆高中的時候,睡上下鋪,關係特別好。
席間,大家都笑說廖遠在帝都成了明星。他們其實對廖遠在帝都的工作情況並不清楚,只知道他是模特。廖遠的工作微博,也沒有給他們留過。和曹宇軒,那是話趕話,聊到微博了,才給了他。
因此幾個好朋友只覺得廖遠穿衣談吐,都跟以前有了天差地別,似乎跟他們慢慢拉開了差距。至於廖遠之前的微博風波和他拍的網劇什麼的,他們都並不清楚。
有些在大城市生活的人,有時候是不能理解小地方的閉塞的。這種閉塞,不僅是交通上的,還有信息上的和思想上了。哪怕現在已經是互聯網時代,依然有很多地方,經濟上落後帝都二十年,信息上閉塞不通。有些人甚至不知道帝都的鳥巢是什麼,因為他們連奧運會都不曾關心過。
他們只是看到廖遠的衣著談吐,感覺廖遠在帝都混出了個人樣。
這樣,就已經讓人羨慕了。
就又是一場酒。
幸而還只是中午,大家下午都還有事,喝酒還能克制。
喝完了,廖遠回到賓館。扒拉扒拉,把他從帝都帶來的最後幾樣東西歸整好,拎著出門,去看老劉去了。
老劉住得稍微有點遠,在縣城的邊緣處,是新修的一個小區。
廖遠前兩次回來,都沒來得及過來看他。時隔兩年不見,再見到老劉,廖遠盯了他半天,第一句就是:「老劉,你胖了!」
老劉撫著微微凸起的腹部,得意的說:「因為我現在是個幸福的男人啊!」
廖遠:「……」使了老勁,才把差點湧上來的午飯給壓了回去。
「來來來,別站門口,進來進來,看看我家!」老劉熱情的給他扯進屋裡。
老劉就是廖遠高中的體育老師,也是校籃球隊的教練。他從前是個單身漢,住在學校裡的職工宿舍裡。
他還是個健身狂人,高中三年,一直住在學校裡的廖遠被他強迫著跟他一起健身。這才練出了一身的肌肉,特別是讓郭智最愛不釋手的八塊腹肌。
那個不是隨隨便便能練出來的,需要專業的技巧。
後來廖遠在帝都靠著臉和身材吃飯,就時時感念老劉。再後來,廖遠靠著八塊腹肌和臉,套牢了郭智,對老劉的感激之情更是難以言喻。
這次回來,他是無論如何要來看看老劉的。
他在回來之前就打了電話給老劉,才知道老劉已經不住在學校的宿舍裡了。因為他結婚了。
矮油,老劉也有春天啊!
廖遠是真心為他開心。
雖然嘴裡「老劉」、「老劉」的叫著,那是因為他們倆實在太熟。其實老劉才二十九,連三十都不到呢。
他妻子比他小幾歲,才剛剛二十六。她被廖遠的臉給帥驚了,不敢相信這麼帥的帥哥是她老公的學生。更不敢相信這麼帥的帥哥,都畢業兩年了,還記得來看她老公。
她老公又不是教主課的,他就是個體育老師而已。
搞得老劉又是驕傲吧,又是惱火。
「去去去,別盯著看了,為老不尊!趕緊準備飯去。」老劉惱火的對媳婦說。
「你才老呢。」年輕的小師母笑罵,繫上圍裙進了廚房。
廖遠看著,就知道他們夫妻感情很好。不由得替老劉高興。
又忍不住問:「你怎麼胖了這麼多?」以前的肌肉猛男呢?
「你不懂!」老劉唏噓,「男人一結婚,就跟以前不一樣了。生活規律啊,全都不一樣啊。以前我大把的時間都在健身,現在我哪有那麼多時間啊。」
「那你的時間呢?」廖遠虛心的求教。
「都用來陪老婆了啊!」老劉理直氣壯的說。
「……」廖遠誠懇認錯,「我給你買錯東西了。我給你買的全是蛋白/粉,看來你是用不上了。我還是帶回去吧。下次來看你,就買點水果就好了。」
他作勢就要拎著東西走。
「給我拿過來吧!哪有到人家了還拿回去的道理!」老劉趕緊把東西搶過來,高興的拉開袋子一看,「哎?這個牌子!你怎麼買這個牌子!好貴的!哎呀,你還買這麼多!」
老劉這回是真不好意思了。
「不在貴不貴。在你用不用得上。」廖遠笑嘻嘻的說。
「當然用的上!」老劉信誓旦旦的說,「我這不就是剛新婚嗎,又弄婚禮,又弄房子,又弄裝修的。我這就放鬆了一下,加上夥食變好了,我本來肌肉體積就大,一轉化脂肪,看起來就胖。其實沒那麼胖,我現在肌肉水平挺好的。我正琢磨著,我這小日子也上正軌了,我也該把我健身重新拾起來了。」
他說著,忽然壓低聲音,鬼鬼祟祟的湊近廖遠說:「我跟你說,我必須重新拾起來了。你不知道女人這種生物有多現實。我這才稍稍胖一點,她……」
他朝著廚房指了指,忿忿的道:「就開始嫌棄我啦!說當初相親就是看上我一身肌肉,結果一結婚我就發胖了,說我是騙婚呢……」
一粒炸花生從廚房飛出來,準確無誤的擊在老劉的頭上。
老劉趕忙大聲說:「哎,哎,小廖,你現在在帝都混得怎麼樣啊?我瞧著不錯啊!」
廖遠笑得眼睛都彎了……
等到飯菜上桌,才知道老劉說「夥食變好了」是什麼意思。
以前他們倆都住在學校裡,一日三餐都是吃學校食堂。食堂的飯菜什麼水平,不用說也知道了。
現在老劉結婚了,他這小師母看著瘦瘦小小的,廚藝上卻很有天分。廖遠自己也是個烹飪小能手兒,一嘗就知道這裡面的用心。
老劉啊,有福氣。
老劉拽著廖遠喝酒,他們這裡的風俗就是這樣,小師母也不攔著他們。推杯換盞的,就話起了當年。
廖遠就說起來,在帝都靠著臉蛋和身材混飯吃,就感謝起老劉來了。
老劉卻說:「要說這個,你真正該謝的人不是我。是吳老師。」
廖遠聞言,不由得愣了。
「當時吳老師是你班主任對吧。她就來找我,說班裡那個住宿的孩子,家庭有點問題,但小孩是個好孩子。她怕你閒的沒事乾,被那些壞孩子帶壞了。她就託付我,讓我看著你點。我當時不也住宿舍裡呢嗎,成天我也沒事,就是健身,鍛鍊。她就拜託我,讓我帶著你一起。我反正也沒事啊,多個伴一起健身也正好。就這麼著三年就下來了。嗖嗖的時間就過去了啊,你看看你現在,穿得這帥,我都不認識你了快……」
老劉喝多了,絮絮叨叨的說了很多。廖遠後來卻一直沒再說話。
他從老劉家出來後,走在寒意襲人的街道上,還想著老劉告訴他的事情。
吳老師……他印象其實不是特別深。因為吳老師只在高一那一年做了他們班的班主任,到了高二,他們就換班主任了。而且吳老師也不教他們班了。除了在樓道里碰見,叫一聲「老師」之外,他和她,幾乎就沒什麼接觸了。
就是在她擔任他班主任的那一年裡,她待他,也跟待別的學生沒什麼兩樣。
他是真的不知道,在他人生最容易生變的時候,吳老師擔任了如此重要的一個角色。
他在夜色中回想了起來。那時候,學校附近有一些無業青年,跟一些在校學生混在一起,抽菸喝酒的,做些地痞流氓做的事情。
那裡面還有他認識的人,他們還叫過他。他還真的跟他們混過幾天。
那些記憶很遙遠很模糊,如果不刻意去追溯回想,真的很難回想起來。但像他現在這樣,絞盡腦汁去回憶,卻又變得清晰起來。
真的就是在那之後,老劉就硬拉著他跟他一起健身了。
這麼想起來,肯定是吳老師當時發現了什麼,怕他學壞,才去拜託了老劉。
如果那時,沒有吳老師,沒有老劉……廖遠認真的假設了一下。然後他覺得,以他當時的心性和定力,很有可能就跟著那些小阿飛們混下去了。能不能讀完高中還是一回事,就算能讀完,會不會去帝都,又是另一回事。
他越想,越是背生冷汗。
幸而在那個時候,有吳老師,她輕輕的一推,把他的人生,推到了另外一條軌跡上。
廖遠此時想起這些,想到吳老師的擔憂,想到老劉的熱心,想到曹宇軒的歉疚……
這些年他一直有種自己被全世界拋棄的灰暗感,可原來實際上……並不是。
原來一直都有人擔憂他,關心他,對他心懷歉疚,只是這些人都在他的自憐自艾中被他無視了。
他現在再回頭看自己,真正的看清楚了,過去的他,的的確確就是一個和他的生父生母一樣內心軟弱的人!
如果他不是遇到郭智,若果不是她慢慢對他施加影響,對他諄諄教導,讓他一點點改變的話,恐怕他直到今天都看不清自己。
他站在夜色中,說不清心中的感慨和嗟嘆。
他掏出手機,給郭智打了個電話。
「喂。」郭智的聲音響起來。清脆,語調上揚,充滿生機。
廖遠聽見這聲音,就覺得這冬夜一點也不寒冷,覺得春天已經在不遠的地方芬芳盛開了。
「郭智!」他說,「想你!」
「……傻樣兒!肯定又喝酒了!」郭智說,她笑,「我也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