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麵包車毫無預兆地向甘卿衝了過來, 角度異常刁鑽——這麵包車前蓋很“扁”,基本是平的, 不像普通轎車一樣有個突出的“鼻子”,這樣, 即使甘卿反應過來了, 她也沒法按住引擎蓋借力把自己撐起來, 只能選擇跑。可人又不可能跑得過瘋狂的機動車,別說是她, 閆皓都不行, 而她正好走到馬路正中間,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怎麼也不可能在兩步以內跑到路邊找掩護。
甘卿像是沉醉在東風裡昏昏欲睡,忽然有人往她臉上潑了一碗涼水,心裡其實還沒反應過來, 身體已經先一步行動。電光石火間, 甘卿倏地往前躥了一小步,來不及細想, 她伸手一抓, 全憑感覺,一把拽住了那麵包車的後視鏡,後視鏡連她一起往車門方向甩去,甘卿把自己的身體蜷縮到了極致, 剛好和那瘋狂的麵包車擦身而過, 她的人字拖掉了一隻, 手裡的超市塑料袋也飛了出去,冰激凌灑了一地,被車輪碾過,橫屍馬路。
後視鏡承受不住人體的重量,“嘎吱”一下斷了,折斷的瞬間,甘卿用五指扣住了車門頂,看清了麵包車裡的人。
那是個陌生人,四十來歲,一個男的,面部骨骼凸出,一點薄皮捉襟見肘,就快蓋不住,眼睛裡冒著不像人的紅光。隔著車窗,他居然還跟甘卿對視了一眼,隨即呲牙一笑,猛打方向盤,麵包橫著飛了出去,就要撞向路邊!
甘卿整個人像被大風掀起的裙擺,扣在車頂上的幾根充血發紫,指甲瞬間就劈了。單憑一隻手的指力是無法承受這麼大力量的,甘卿被甩了下來,腰腹以不可思議的力量在半空中一擰,倉促間,她好歹保持了雙腳落地。
她半跪在地上,還沒等站起來,那車又自殺似的往路邊小店的牆上撞去,要把她擠死在其中,已經沒地方躲了,就在這時,一輛越野車突然衝出來,撞在了麵包的屁股上,被追尾的麵包車整個彈了一下,兩輪翹起,砸在了兩棵大樹上,司機的頭和左側車窗來了個親密接觸,暈過去了。
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殺氣騰騰的剎車印,直到這時,方才差點被撞破門窗的店裡的客人才反應過來,靠窗坐的一排全體起立,腿腳往裡跑、脖子往外伸,站成了一排驚慌失措的斜杠。
甘卿渾身的冷汗一下冒出來,浸透了她薄薄的T卹,她抬頭往救了她一命的越野車上望去,只見一個叼著煙、紋著身的壯漢推開車門走了下來,沉著臉看了一眼自己有點彎的前保險槓——正是悄悄那個寵物店的老闆。
悄悄離職走了,除了閆皓,她沒給任何人留聯繫方式,店裡的貓狗蔫了好幾天,老闆又一時僱不到人,只好每天自己親自來看店,把人和動物都看得十分的愁雲慘淡——附近的寵物主人臨時出門想寄養的,看見這麼一位,都不敢把貓狗往里送。
寵物店老闆打完電話,上前拉開麵包車門,探頭看了一眼,衝甘卿說:“哎,這小子還有氣……”
他話沒說完,麵包車司機突然睜眼,一道寒光劈向寵物店老闆,隨即只聽一聲輕響,甘卿用手背撞開了麵包司機手裡的匕首,橫肘撞開了寵物店老闆,他倆在狹小的空間裡眼花繚亂地較起勁來,那司機突然啞聲慘叫了一嗓子,匕首“嗆啷”一下脫了,虎口筋腱處落下一道血痕。
寵物店老闆反應還挺快,上前一步踢飛了那把匕首,沒等甘卿反應過來,他海碗大的拳頭就懟向了麵包司機的臉。麵包司機本來就兩邊凸中間凹的臉差點讓他懟成隕石坑,兩行鼻血潺潺而下,他往後一仰,又不動了。
甘卿:“……”
寵物店老闆瞄了甘卿一眼,一言不發地從自己後備箱裡翻出一卷繩子,把暈過去的麵包車司機拎出來,扔在地上五花大綁了,完事用腳尖踢了他一下我,對甘卿說:“我報過警了,這人你認識嗎?”
人不認識,但甘卿認得他方才那一刀的手法——刀光如驚霜閃電,短促地一閃,自下往上——是他們自家門派的基本功。
這是許家人。
她一時沉默,寵物店老闆也不追問,蹲在路邊叼起根煙,翻開通訊錄找汽修和保險公司,聲音有些含糊地說:“我不知道你們是幹什麼的,不過既然不是普通人,就不要強行過普通人的日子了吧?要不然周圍路人都得跟著你倒霉。”
甘卿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方才差點被殃及池魚的店裡,路人們魚貫而出,但都不敢靠近,遠遠地圍成一圈,拿著手機拍照。
她自言自語似的輕聲說:“可我……就是普通人啊。”
“普通人?”寵物店老闆看了看她的手,劈成兩半的指甲留下了一條血痕,已經凝血了,乾涸的暗紅凝在她的指縫裡,那裡有一把帶血的剃須刀片,“普通人你帶刀幹什麼?”
甘卿無言以對。
“西一拗……驍。”年幼的女孩笨拙地舉著鉛筆,在小田字格本上寫鬼畫符,“師父,這個字好難啊,怎麼這麼多畫……哎喲。”
“我還沒嫌筆劃多呢,”衛驍在她的後腦勺上輕輕拍了一下,“那是你師父的大名。”
女孩歪頭琢磨了好一會:“你不是叫衛長生嗎?衛長生是小名呀?”
衛驍避而不答,伸手敲了敲她的作業本:“字認完了嗎,別走神。”
女孩撅起嘴,不再糾結師父的多變的姓名,唉聲嘆氣接著寫作業,屁股上長釘子一樣,寫一筆晃兩下,小眼神老往窗外飄。
衛驍:“總共也沒有幾個字,寫完了再出去玩。就知道玩!”
“我沒想玩,誰想玩了?”女孩故作老成地皺了皺鼻子,“我想出去練刀,你說等我滿八歲就教我庖丁解牛的!”
衛驍敷衍地說:“你還夠不著灶台呢,不急。”
“我沒說要學切菜!”女孩說,“我要學庖丁解牛,咱們門派家史上的那種,門派家史我都查字典看完了!我以後也要繼承萬木春的衣缽。 ”
甘卿小時候瘦瘦小小的,還皮,在外面什麼都想摸一把,因此總生病,衛驍帶著她練功夫,是為了強身健體,給她打了個很結實的基礎。他是一代大家,觸類旁通,什麼都教,就是不教她“庖丁解牛“。小甘卿糾纏不過,於是每天賴在廚房看他切菜——因為據說萬木春一手功夫全在指尖,不管動刀切什麼都會帶出來——然後自己摸索著瞎練,差點割傷了自己手上的血管。衛驍怕她自己鼓搗練壞了,實在沒辦法,只好大致給她講了講,囑咐她不要用,也不要在外面提起“萬木春”。
“為什麼不能提‘萬木春’?”
“因為從你師祖那一輩開始,我們就金盆洗手了。”
“洗手了就不能提自己叫什麼了嗎?”
“你會有麻煩……”
“我不怕呀!等我長大了,我能把他們都打得滿地爬!”
衛驍嘆了口氣,頭疼地看著聽不懂人話的小徒弟:“不吉利啊,小東西,春字'潤物細無聲',無處不在、無處在——你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姑娘,難道想變成聲名的影子嗎?不要和萬木春扯上關係。”
小徒弟人話都聽不懂,意味深長的人話更聽不懂,聽完只覺得自家門派更神秘、更厲害了,中二之魂呲出一團小火苗,她於是五迷三道地撲火去了。
甘卿扭頭看向一百一十號院門前的林蔭路,方才覺得清涼愜意,現在她才聽見樹叢間聒噪不止的蟬聲,細密的樹葉間,像是有無數雙眼睛盯著她,盯得她冷汗未消,又已經如芒在背。
警車很快來了,緊接著是喻蘭川的電話:“白糖樓底下超市就有現成的,不用鮮榨,你是跑南方拉甘蔗去了嗎?快點回來,我下午還約了換窗戶的師傅呢。”
甘卿:“你們先吃吧,我……”
一個警察跑過來:“還得跟我們回去做個筆錄!”
喻蘭川從電話裡聽見:“什麼?做什麼筆錄?喂?甘卿你又乾什麼去了?甘卿!”
開車撞她的人是個通緝犯,公安系統裡有他的DNA和指紋信息,據說是以前一樁搶劫殺人案的嫌疑人,一直在逃,沒想到在這落了網。現場的目擊者很多,再加上到了一百一以後攙和過那麼多事,甘卿已經跟本地公安幹警們混了個臉熟,所以三言兩語把事情說明白了,民警們就讓她回家了。
她走出來的時候,看見喻蘭川和於嚴在街對面等著。
於嚴說:“我同事剛跟我說了,這些人都有同夥,不過你放心,我們會一直跟進的。最近出門小心點,有什麼消息,我隨時告訴你們……實在不行,想申請保護也可以。”
還能保護一輩子嗎?
甘卿客氣地沖他笑了一下,沒回答。
小於警官又囑咐了幾句,急著去了解情況,步履匆忙地走了。只剩下喻蘭川一個人沉默地站在街邊。
“不是說下午要換窗戶嗎?”甘卿若無其事地沖他笑了一下,“改時間啦?”
喻蘭川沒回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甘卿於是走過去,拉起他的手,往回走去。
從這裡回一百一,有兩站地遠,燕寧的盛夏,高溫暴晒要持續到傍晚七點左右,喻蘭川平時是一定不肯走回去的。然而今天,他卻有點走一步少一步的感覺,任憑她牽著。
兩個人的手心裡很快出了一層汗,黏糊糊地粘在一起,喻蘭川越走越慢,最後停了下來,甘卿往前一拉,兩隻手就在汗水里滑開了。
“我師祖沾了時代的光,才能藉機金盆洗手,我師父改名換姓,連墓碑上都不是本名……可是我和衛歡這兩個不孝徒弟,年少的時候都覺得自己很厲害,誰也不聽老人言,”甘卿說到這,轉過頭來,“威風過了,當然也有代價。”
喻蘭川的牙關繃得死緊,眼眶微微紅了。王九勝被捕,行腳幫分崩離析,甘卿履行了她“平安回來”的承諾,他本以為風波已經過去了,自己一直擔心的事是杞人憂天,一切都在往正軌上走。
可原來,凡事都沒有僥倖。
他只能乾巴巴地說:“你先別想太多,我來想辦法……”
甘卿:“許家人大本營根本不在燕寧,這幫人在窮鄉僻壤的地方東躲西藏,你有什麼辦法?”
“他們東躲西藏我不管,但只要他們來燕寧……”
甘卿笑了一聲,打斷他:“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
喻蘭川無言以對。
他從十六年前,就努力地想擺脫無力感,他自律、強硬、冷靜而有條理,想要什麼沒有得不到的,漸漸幾乎有種自己無所不能的錯覺。
可原來生如浮塵,無力感才是貫穿人一生始終的東西,長大沒有用,練成絕世劍法沒有用,升任霸道總裁也沒有用。
“不過話說回來,許家人怕我有怕的道理。”這時,甘卿忽然回頭看向他,“東躲西藏的耗子,都怕無處不在的春風。”
“你放什麼……”
“我不會像我師父一樣躲起來,躲起來沒頭,”甘卿兀自說,“他們既然來找我,我當然也要拜訪回去……唔,當然,用合法手段,不讓你為難… …你等我嗎?”
“我等你多久?”喻蘭川問,“一年、兩年?五年還是十年?”
甘卿在兩步以外凝視著他,沒吭聲,因為一諾千金,說到就得做到,拿不准的事,她不敢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