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那坐在孟秀才正對面的考生,他家境倒是不差,可因著如今還是秋老虎當道之時,便是錢財再多,可乾糧統共也就那麼幾種,他帶的還是細白面做的包子,先前覺得挺好的,如今一瞧……
貢院到底不是尋常場合,便是素日裡極愛鬧騰一刻都不消停的小柳都安生了,更別提其他人了。那考生委委屈屈的瞅著孟秀才一口一個壽司,低頭扒拉著自個兒帶來的白麵包子,瞬間覺得丁點兒胃口全無。
孟秀才卻不知曉還有這麼一回事兒,托周芸芸愛鼓搗吃食的福,哪怕今個兒帶入考場的壽司比素日裡更為精緻美味一些,卻也不至於叫他驚訝。在吃了約莫十個之後,感覺已經有六七分飽腹了,他就將食盒合上,又簡單的歸整了一番,就將活動桌案放下來,拼成了一張臨時床板,合衣躺了下來。
號捨這頭的東西都是有定數的,小雖小了點兒,卻好賴能湊合著歇一覺。只不過,都說了是湊合,就可知條件很是簡陋,好在孟秀才前些年沒少吃苦頭,就這麼點兒辛苦並不被他放在眼裡。
他倒是淡定了,旁人卻實在是難以安然入睡。
這床板太硬還不是最大的問題,絕大多數的考生還是在為即將到來的考試緊張,再有就是天氣炎熱,小小的號捨裡又悶又熱不說,關鍵蚊蟲還多,簡直逼死個人。
按說孟秀才那頭的情況也是如此,偏周芸芸早就料想到了蚊蟲的問題,往他書奩裡塞了寶貝,就是那個險些逼死了大金的小噴瓶,裡頭裝的是摻了藥的空氣清新劑,不單能降溫去味,最重要的還是驅趕蚊蟲。
合衣躺下後,孟秀才順手在自個兒週遭噴了一遍,旋即就安然入睡了。
……
雖說孟秀才不在家,可周芸芸真心沒閒著,這不誰叫家裡還有個活祖宗呢?要是周芸芸確是被診出懷了身孕,那興許情況就完全不同了,可她這不是沒懷上嗎?
周家阿奶是疼周芸芸這點兒沒錯,可她的疼法顯然沒細緻到處處妥帖。盤算著再過幾日,孟秀才就該考完離開府城了,周家阿奶此番前來最重要的目的還是幫著收拾東西,好叫小倆口早點兒回縣城。
別看小倆口只在府城裡待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可因著當初搬來的東西就裝了整整一輛馬車,如今要搬走了,那東西是只多不少。又考慮到秋闈是三場,保不準考試中間休息時,孟秀才還會找書來看,周家阿奶就沒管數量最多的書籍,而是先叫周芸芸和大金歸整其他的東西。
準確的說,是周芸芸收拾小件的東西,大金負責當苦力,至於周家阿奶本人則是負責統籌兼指揮。
就在孟秀才安然入睡之際,周家姐弟倆還生活在水生火熱之中,尤其是大金!
「大金你個小兔崽子!叫你把這箱子扛到前頭去,你咋還沒動彈?啥?掉茅坑裡了?懶狗懶驢屎尿多!!」
「小王八羔子!我叫你動這個了嗎?沒長腦子你倒是用用你的耳朵啊!耳朵是擺件玩意兒還是咋的?要不要老娘親自把你那倆耳朵剁下來給你鹵了吃?廢什麼話!幹活!!!」
「手腳麻利點兒!已經夠蠢了,要是手腳還沒用處,你還能幹啥?你說說你個蠢東西還能幹點兒啥?幹點兒啥啊!!」
「周大金!……」
周芸芸待在裡間臥房裡,老老實實的把自個兒的衣裳鞋襪包括備用的乾淨被褥都收拾好,至於孟秀才的衣服,則是留幾套乾淨的在旁邊擱著,對於外頭的動靜,她倒是聽在了耳裡,卻完全沒打算幫忙。
不是不心疼大金,而是這真的心疼不過來啊!
當初老周家分家時,周家阿奶就單方面的決定由周家三房奉養她終老。這個意思就是說,大金這輩子也離不了阿奶了,哪怕大金以後娶妻生子,只要周家阿奶還活著一天,她就能名正言順的摧殘大金一天。
這麼想想,也確實挺慘的,不過周芸芸除了希望大金早點兒習慣之外,也沒旁的法子了。再一想,興許人家大房、二房更想奉養阿奶呢,難得有幸獲得這個機會,做人要惜福。
惜福……
大金其實挺惜福的,哪怕被周家阿奶噴得體無完膚,他依舊淡定的歸整東西,別說抱怨了,連個怨念的眼神都沒有。不然還能怎樣?他是孫子,孫子誒!!!!!
所幸周家阿奶也沒那麼殘暴,等眼瞅著太陽快落山了,她就叫了停。待用過一頓簡單的晚飯後,祖孫三人就相繼歇下了,左右離秋闈結束也還有好幾日,完全來得及。
——萬一來不及就把大金打死!!
虧得大金不知道周家阿奶還有如此狂暴的想法,不然他晚上絕對睡不著。而等次日一早,周芸芸早早的跟街坊鄰里的嬸子、嫂子一起去了早市,大金則繼續幫著收拾東西,爭取在明個兒之前收拾出半車東西,先往縣城運一波。
想法很不錯,可惜天公不作美。
這在晌午前還是陽光燦爛,哪怕不幹活光站在院子裡就能熱出一頭一臉的汗來,結果過了晌午後不到一個時辰,外頭徒然間就變天了。
此時已是八月中,早已過了立秋時,因此這便算是秋雨,還是伴隨著陣陣雷鳴聲的雷雨。要知道,秋天的雷雨較之夏雷更為恐怖,不單雨量驚人,那聲勢更是浩大。只頃刻間,瓢潑大雨就隨著雷聲閃電齊齊來臨,驚得大金立馬以最快的速度飛竄在房前屋後,將擱在院子裡的東西盡數搬回房裡,又把房門窗戶盡數關上,成功的趕在周家阿奶罵人之前把一切辦妥。
從大金這般訓練有數的舉動完全可以看出來,他素日裡經受了怎樣的摧殘。
最叫人感到悲傷的還是這點,而是周家阿奶站在廊下,望著眼前那瓢潑大雨,由衷的感概道:「下雨了倒是挺好,起碼能涼快一點兒,可雷聲那麼大,該不會嚇到我家謹元吧?」
大金:……我才是你家的!!!
別說周家阿奶了,連周芸芸都沒有注意到大金那悲憤欲絕的神情,只接口道:「阿奶您就放心好了,謹元那心性就是被小八練出來的,這點兒雷聲算個啥?」
這麼想倒也沒錯。
周家阿奶終於放下心來,回頭就瞧見大金一臉失落的站在自個兒身畔,登時沒好氣的道:「下雨了不能在外頭幹活,你倒是去屋裡收拾東西呢!就你這德行,你是打算跟三山子比懶還是比蠢啊?」
生無可戀的大金耷拉著腦子進屋去了,他開始思考一個嚴肅的問題,他和孟秀才到底誰才是親的?
正被大金無限嫉妒的孟秀才此時正淡定的在貢院號捨裡潑墨揮毫。
想當初,他剛考上秀才,正懷揣著滿腔熱血打算參加秋闈,最好能一路順暢的考上舉人,再入京參加來年的春闈,最後則是殿試一舉成名天下知……
夢想很美好,現實卻是無比的殘酷。
不過,要讓孟秀才本人來說,這還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自打父母雙亡後,他的日子是不好過,可不得不承認,這也是歷練心性的一種方式。尤其在嘗遍了世間冷暖之後,更叫他有了極多的感悟,面對艱難險阻時,他也能平靜的應對。
這不,無論是逼仄的號捨,還是深奧的考題,乃至這不期而至的雷雨,他都能面不改色的應對。哪怕平地一聲驚雷,幾乎就在他耳邊響起,他揮毫的手連些許顫抖都無。
一旁來回巡視的監考差人都驚呆了。
儘管大雨傾盆,差人們仍未停止巡視,僅僅是戴上斗笠穿上蓑衣,腳步平穩的遊走在一排排的號捨之間。也正是因著不間斷的巡視,他們算是看到了人生百態。
別看本朝重文輕武,讀書人的地位極高,可說真的,地位再高也掩飾不了很多學子膽子小,若是素日裡待在高大的院牆房舍之中,興許還沒那麼害怕,可如今是什麼情形?號捨本就極為狹小,那道道驚雷就跟劈在眼前似的,更別提有些位置不好的號捨,那雨水能直接從窗口飄進來,再不然就是雷聲雨聲之中還夾雜著其他考生的驚叫聲,愈發的叫人心頭難安。
沒被嚇得失態已經算是膽子大的了,至於凝神靜氣好似什麼事兒都不曾發生過,依舊四平八穩答題的學子……
就孟秀才一個!!
這一場暴雨足足下了一個多時辰,幾乎就在雷雨停歇之際,貢院裡的鐘鳴聲同時響起,時間到了。
孟秀才早在半個時辰之前就已經停了筆,只細細的查看著。待聽到鐘鳴聲時,他便將考卷整理妥當放在一旁,順手將書案上的筆墨簡單收拾一番後,放入了書奩之中。
其實,儘管鐘鳴聲時停筆的意思,可事實上考官是從每一排號捨的東面一間間收考卷的,一排不下五十間號捨,從頭走到尾也要些許時間,真要急趕著添幾個字還是沒問題的,再不然哪怕多瞅兩眼呢?便是明知對最終成績無任何幫助,可人多半都是這樣的,事到臨頭哪哪兒都看不順眼,只恨不得多寫一個字多瞅那麼一眼。
反正除了孟秀才之外的其他人都一副猴急的模樣,全然沒了素日裡淡然處世的傲氣之姿。
又一刻鐘,考卷陸續被收走,考生們面上或是露出茫然無措的神情,或是緊張到渾身發抖,甚至還有人忍不住崩潰大哭。
秋闈不比年年都有的童生試,乃是三年一回的,即便算上偶爾會加增的恩科,人一輩子能遇到幾回?這次不中就要等下一次了,偏今年週遭多個城都遇到了百年難得一見的洪災,應考的學子數量驟減,可以說若是這次不中那麼下次也絕對中不了。
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試問哪個應考的學子願意放棄?誰能想到,臨考完前竟是遇到了罕見的秋雷,這下結局如何卻是不得而知了。
也虧得這才第一場,加上秋雷又不是針對一個人的,除了少數心理素質特別差的考生外,其他人在略定了定神之後,到底還是平靜了下來。第一場已然結束,與其糾結無法改變的事實,不如平心靜氣的等待第二場、第三場考試。
抱著這樣的想法,多半考生都在整理好書奩後,拿出帶來的水和乾糧吃了起來。
先前因著考試的緣故,即便再怎麼在意孟秀才那頭,那也只能低頭老實待著。可這會兒考卷既已上交,哪怕貢院是個嚴肅的地方,這會兒也真的嚴肅不起來。
最可憐的還是孟秀才號捨正對面的考生,他是帶來了味道不錯的細白麵包子,可這都擱了一天一夜了,滋味大不如前不說,關鍵是對面的誘惑太大了。
好想嘗一口……
旁人是百般滋味在心田,孟秀才是吃吃吃。就算他本人對美食一道並不熱衷,卻架不住有個能鼓搗吃食的媳婦兒!
已經過了一天一夜了,包子肉夾餅之類本來還算美味的吃食,難免變了滋味;饅頭餑餑這類原本味道不咋樣的,這會兒更是乾巴巴硬邦邦的徹底失了口感;就連考生們帶來解渴的水,在壺裡待了太長時間,感覺都有些變味兒了。
唯獨孟秀才這邊,吃得那叫一個起勁兒,其實滋味如何大家都不知道,可架不住人家的吃食就是比自家的好看,看著就覺得好吃!!
又因著考卷已經上交,別說考官們了,連巡視的差人都不由的懶散起來,只要別離開號捨,單只左右張望或是跟隔壁說兩句話什麼的,他們完全不管。
這下子,沒胃口的考生們又多了一大幫。
偏孟秀才想著明個兒就可以回家了,瞅著食盒裡的吃食還有很多,心道,留著不吃的話,回頭叫芸娘瞧見了一准覺得自個兒手藝不佳,那就吃唄!
吃飽喝足睡大覺,等一覺睡到大天亮後,孟秀才將剩餘的壽司一掃而空,倒是涼茶還剩下少許。瞅著乾乾淨淨的食盒,他終於不勉強自己了,等時間一到,便離開號捨隨著人流進行最後一道檢查。
本朝極為看重讀書人,不像前朝,每逢貢院開考都會聚集一幫子老百姓看熱鬧,因為前朝科舉是要脫褲檢查的,白花花的屁。股蛋子任人觀賞,全無任何體面可言。
正是因著本朝推崇「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讀書人的地位極為超然,莫說離開貢院之前的檢查了,就是之前進入貢院時,最嚴格的也不過是幾張文書,根本就不會有貼身檢查。至於離開時的檢查,更是僅僅做個樣子,沒耽擱太長時間,考生們就紛紛離開了號捨所在的後院。
來到了前院,恰好前頭幾步開外就是大柳,孟秀才疾走兩步,剛要開口打招呼,就聽到大柳極是驚訝的道:「小弟你這是怎的了?三叔。」
順著大柳的目光看去,孟秀才愕然的發現,小柳正被一個中年人扶著走了出來,聽大柳方纔那話的意思,那中年人應該就是柳家的三爺,也就是小柳他爹。
「怎麼了?天知道這是怎麼了!我眼瞅著都快五旬了,身子骨還倍兒棒,你看看他,看看他!!」柳家三爺又是氣惱又是心疼,才說了兩句話彷彿覺得有些不對勁兒,抽了抽鼻子不解的道,「話說,你身上這是什麼味兒?餿了?還是……拉褲。襠裡了?」
大柳原本已經湊到了跟前,聽了他三叔這話,瞬間往後倒退了兩步,險些撞上了孟秀才。顧不得道歉,大柳只一臉不敢置信的開口道:「小弟你……再趕時間也無需如此吧?」
原本已經悲憤交加欲生欲死的小柳,在聽了親爹和堂哥的話後,直接兩眼一翻暈了過去。這下卻是結結實實把他父兄嚇了一跳,好在孟秀才反應快,趕緊掏出水壺先潑了小柳一臉,又把剩餘的涼茶全給他灌了下去,這才把人弄清醒了。
小柳剛一清醒,還沒來得及睜眼就忍不住嚎啕大哭:「我命好苦啊!號捨旁邊就是糞號!!那個味兒大的啊!!!熏、熏死我了……」
眼瞅著小柳又要暈,孟秀才總算想起了周芸芸給的神器,忙拿小噴瓶衝著小柳那張生無可戀的臉就是一陣亂噴。
這下,小柳徹徹底底的清醒過來。
「這是啥?這到底是啥玩意兒?我要是有它,我一定不會暈!!」別說再暈厥了,小柳整個人都亢奮了,直接甩開他爹撲到孟秀才跟前,星星眼的望著孟秀才手裡的小噴瓶,「孟兄!孟大哥!孟……」
「行了行了,回頭我灌一瓶給你。」就算心性再好,孟秀才也受不了比他還大幾歲的小柳舔著臉獻慇勤,尤其這貨還帶著一股子餿味兒。
偏小柳還舔了舔嘴唇,一臉渴望的道:「那方纔你灌我的涼茶呢?味兒真奇特!要是有這倆玩意兒,就算下一場我還被分到糞號旁邊也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