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雲煙以為自己已變得面目全非,但這些時日下來,她發現自己有些地方還是沒變的,她就像一個大千世界裡每個普通的人一樣,一旦覺得別人對她是真好,她就萬萬不會去傷人。
活到頭,她以為心被世事磨成了鐵石心腸,但人沉下來活著,她還是會為朝露夕花所觸動,也會因丫環做飯食失手傷了手指而心焦,魏大人這幾天因天太冷,寒腿不便行走,她便也能安下心來守在邊上與他說話。
以為行至暮途,哪料一朝偶逢春溫,就如枯木逢春,又欣欣向榮起來。
「北冥有魚,其名曰鯤……」他們之間,賴雲煙是更擅講話的那一個,靜下來時魏大人只會全神看書,偶爾看看她,但賴雲煙卻是個喜鬧之人,靜得太久就要說說話,挑些魏大人感興趣的東西背背。
她把莊子的逍遙游接自己的意思說了一遍,原文她是背不出來了……
「這世上可有這樣的人?」魏大人聽完看向賴雲煙,等著她的話。
會有人世上的人們都讚譽他,他不會因此越發努力,世上的人們都非難他,他也不會因此而更加沮喪?
「有,有天時地利人和就有,他無牽掛之人,身無一物;他心無名利,不知地位;他能餐風飲露就飽腹,不懂飢餓;他沒有慾望,便能超脫這人界。」賴雲煙說完笑了起來,靠在魏瑾泓肩頭的頭動了動,笑著與他說,「可是人若沒有慾望,哪會是人?他會是佛,是仙,但都不是人。你若是佛,是仙,你的族人便不會活下來,你若是那樣的一個人,便不會有人恨你,也不會有人愛你,你也不會愛人,也不會恨人……」
「人之所以是人,是因為他有著七情六慾,因悲苦,歡愉更讓人追戀,因磨難,安穩才顯得尤為可貴……」靜了大半天,一開口的賴雲煙滔滔不絕,信口開河,想到哪就說到哪,今兒可算是又找著話說了。
不像昨日,說完一段韓非子的話,下面的卻愣是想不起來了,還是魏大人揣度著接下話去,她「對」「對」「對」地直點頭。
說完,接下來的都是魏大人補的,一點面子也沒有。
她所處的這個時代沒有莊子這些思想家,但大抵凡是像魏瑾泓之類的這種人,總有之與她所知的春秋戰國時那些思想家相符的想法,許是這些古人們思維相同,理解起來比她這種大俗之人要上道太多。
魏瑾泓聽得甚是認真,間或插幾句,等賴雲煙說到口乾,便去取茶來與她喝,爾後,看妻子心滿意足停下嘴,看她笑著跟他說,「你現下這點最好,我說何話都不再說我大逆不道,猖狂得無法無天。」
魏瑾泓搖搖頭,道,「不會說你,是你陪我。」
安靜得太久不叫寧靜,那是寂靜,他哪會不知,她每天開口跟他說話,是想讓他們更和睦一些,也是對他好,若不然,哪會多數說的話都是他想聽的,北冥的魚,得道的真人,有些她說來她也不是太解其意,開了幾句頭就在那瞪著眼,敲著腦袋說自個兒也不記得下面是什麼意思了。
魏瑾泓甚喜這些言論,不自禁要搭著她的話意往下講,講到天黑也不知疲倦,他想為了讓他歡喜,她也是擠破了頭,為他煞費苦心,那些她講不明的事她確也是記不得了,卻能為了他努力地去想。
這些,他都是知道的,也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能靜下心來去明瞭她嬉笑冷酷外表下的柔軟。
「我總算做了對的事,」魏瑾泓拿帕拭了拭她嘴邊的水漬,「和你來此地隱居,哪怕還是從你這裡得的太多,就算卑劣,我還是慶幸。」
「呵呵。」魏大人這麼謙卑,這反倒讓賴雲煙無所適從,她有些慌亂,頓了頓,又若無其事地笑著說起了另一件事,「我們不回去過年,給小輩的禮還是要備的,你說給什麼好?」
世俗物質的東西總是易讓人心安穩。
「我還有幾柄刀劍,你去挑挑,按你的意思送,至於內眷……」魏瑾泓歉意地看著妻子。
「你那幾柄寶刀寶劍哪是平常過年能送的,」賴雲煙可被他的話給嚇著了,連連搖頭,「今年送了這些,來年你送什麼,可哪找去?」
「那送什麼?」魏瑾泓好奇地看著賴雲煙。
賴雲煙一見他樣,就知他不操心,知道有她呢,她不由好笑,又覺得有點可惡地拍了拍他的臉,但這氣還是生不出來,她想了想便道,「這是世宇當家的第一個年,咱們送給小輩的禮輕比重好,不能奪他的勢。」
魏瑾泓頷首。
「咱們存的野味也夠多的了,不如這樣,瑾榮這些平輩的,都送大份的肉,十來斤就可,小輩如世宇的,就送一兩斤,你看如何?」
魏瑾泓算了算家中所儲的野味,攤下去算夠,便點了點頭,「好,只是這樣一來,家中便也沒多少了。」
「我們佔了個好山頭,餓不死。」賴雲煙也知這時外面最缺的是什麼,他們送回族裡去的這些算不了什麼,但大過年的,也能給人打打牙祭,吃點肉,也是個念想。
「女眷的,我那還有一盒子當賞物的釵子留著沒動,這次一人給一支罷……」說到這,她歎了口氣,「苦了她們,都是不易。」
這世道,女人雖說不用像男人那樣在外博殺,但維持一個家所花的心力,不會比打打殺殺輕易多少。
他們閒聊著把要送回族裡給人的東西說好了,他們下午用過膳,便有人來了,冬雨家的賴絕到了,身後還帶了秋虹家的兒子姑娘小釘小鐺。
冬雨秋虹不知這事,賴絕他們到時,秋虹還在屋內的廚房忙和,冬雨正坐在屋下的平地上,用從溫泉那邊引來的水洗兒子從山中剛逮來的野雞。
乍一看到賴絕,冬雨掉了手中的雞,等賴絕站到她面前叫了一聲她的閨名小雨,她才哭著笑了出來,「你們怎來了?」
「大小姐叫我們過來的。」賴絕還像以前那樣叫著他們的主子之一。
「我都不知道。」冬雨擦著臉上越流越多的眼淚,笑著道。
「嗯。」有著一張粗糙硬漢臉的賴絕臉一直是暖的,自從知道要來陪妻兒過年後,一路上無論是他的腳步,還是心都是輕快的,「我回來了,這次家裡人都一起。」
一直躲在父親背後的大寶怯怯地探出頭來,眼眶裡有著淚花,「娘,我來了,你莫怪我。」
他不是不想跟她來侍候姑奶奶的,可族裡要用人,他走不開。
「我怪你什麼?」冬雨越哭越凶,眼淚都已擦不幹。
等到稍稍平靜一點,冬雨帶了突然出現的夫君大兒和這時見了面,已哭成一團的秋虹一家去給兩位主子請安。
看到她們來,賴雲煙笑得眼睛彎彎。
看到他們主子戲謔地看著他們,剛止了淚的冬雨沒像平時那樣鎮定自若,反倒大哭了起來,與哭得比平時大得許多的秋虹的哭聲匯成了一道,現下被人稱為婆婆,姑姑的兩個老丫環全然失態。
這把猜錯了她們反應的賴雲煙哭得手都不知往哪放。
「好好的啊,都要過年了,哭不好,不哭了啊。」賴雲煙小心翼翼地看著她的兩個老丫環,生怕她們生氣。
她們侍候了她一輩子,沒她們的盡心盡力她便也活不下來,她們太好,好得賴雲煙只想對她們好,不想讓她們哭。
兩個丫環止了哭,賴雲煙拉著他們的孩兒又說了一大通話,等到他們一走,賴雲煙有些後怕地跟魏瑾泓說,「早知道就先告訴她們,哭這麼大聲,若不是自家人,都道我連自個兒丫環都欺負。」
魏瑾泓見她被哭得一臉頭大,忍不住好笑,眼睛裡的溫柔滿溢得都快要流出來了。
賴雲煙歎過氣,就站到門邊,打開門冒著冷風偷瞧兩家子人,他們現在站在木屋下面,不畏冷風,孩子們包圍著他們嘰嘰咕咕。
這一次,她又歎了口氣,不過這次是滿足而歎的。
她側過頭,跟走到身邊的魏大人笑歎著說,「我老想,若是跟了我一輩子的人我都給不了好的,那可怎麼辦啊,怎麼對得起他們為我日夜操的心,還好,還好,總算是有一些是我能給他們的,他們一個都沒少……」
她說著說著,眼睛不知為何濕潤了。
她流著淚,看著院中那兩家還在又哭又笑的兩家人,滿足地微笑了起來。
魏瑾泓從身後抱著她,那掩不住歡喜的兩家人不遠處,他的老僕翠柏微笑地看著他們,臉上只有歡喜,沒有陰霾。
想來,在這風雨飄搖的年頭,能有一家人團圓,不管他們是什麼人,都是值得欣喜的事。
「我知,你一直都很害怕,」魏瑾泓抱著懷中的人,用臉貼了貼她被風吹得有點冷的臉,道,「害怕親人會死,害怕努力了還會失望,還害怕我臨頭生變,再迫你於絕望之境,你一直都在怕,他們都在指望你讓他們安心,你卻找不到人讓你安心。」
賴雲煙慢慢地止了淚,她回過頭,這時在她那雙被水意染得朦朧的眼睛裡,清晰地倒映著那個她以為永遠都不會說出此種話出來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