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冬,天氣便冷了。
姬瑾榮怕冷,手腳冷冰冰,平日裏都沒出息地抱著手爐。
這三個月來,朝臣們對這位陛下已有了全新的認識。這位陛下天生嬌慣,要吃好的用好的,說不上奢侈,但精細得很。自打鎮南王去了西境,整個皇宮每天都很忙碌,都是在繞著姬瑾榮打轉。
偏偏姬瑾榮這麼愛折騰,朝中的氣象卻一日更比一日不同。
這日鎮南王要回京,朝臣想起當初姬瑾榮親自為鎮南王送行,心底生起了觀望之意。
都想瞧瞧新皇與鎮南王到底是怎麼回事。
鎮南王帶著半個黑騎營滿載而歸。
他直接入宮。
相比離去時,宮中守備森嚴了許多。見了他,把守宮門的禁衛仍舊攔下,戰戰兢兢地讓鎮南王解下佩劍、放下銳器。
鎮南王並未生氣,臉上反倒出現幾分愉悅,痛痛快快地將可能傷人的事物都清理出來,令負責“送菜”黑騎營乖乖配合檢查,自己則騎上馬直奔正陽宮。
姬瑾榮正在聽太傅講學,聽到宮外傳來馬蹄聲,心頭一跳,對太傅說:“太傅,今日就到此為止吧。”
太傅耳朵不如姬瑾榮靈敏,有些不太樂意。姬瑾榮的許多觀點都讓他覺得非常新奇,也非常喜歡。姬瑾榮若不是當今天子,他肯定會將姬瑾榮收為關門子弟,將畢生所學都傳授于姬瑾榮!
雖然現在也差不多就是了。
太傅面色沉沉,說道:“陛下雖天資聰慧,但學業仍不可懈怠。”他正要苦口婆心地勸說,突聽內侍傳報,“陛下,鎮南王在外求見!”
太傅馬上改口:“陛下,老臣先行告退。”
姬瑾榮莞爾。
姬瑾榮親自送太傅出門,便看見立在殿外的鎮南王。西境雖不像北邊苦寒,卻也不是什麼舒服的地方,鎮南王臉上少不得添了風霜。
不過對於男人來說,這點風霜反而更增成熟魅力。
姬瑾榮突然有些想不起魏霆鈞的模樣。
在他心裏,魏霆鈞始終是那個半大少年。
魏霆鈞年紀漸長,他身體漸弱,昏迷的時間多,醒來的時間少,很多時候醒過來,只能看到魏霆鈞站在殿外的背影。
他記不得魏霆鈞長到了多高,記不得魏霆鈞身上添了多少傷疤,記不得魏霆鈞望向自己的眼睛裏藏著什麼東西。
那時候,他拖著個活一天少一天的軀體。連能不能活到第二天都不敢去想,怎麼敢想別的。
姬瑾榮朝鎮南王微微一笑:“回來了。”
望著姬瑾榮臉上的笑容,鎮南王感覺心臟酥酥麻麻,仿佛被什麼東西擊中。
他原以為再回來,朝自己亮出的應該是鋒利刀劍。
鎮南王單膝跪地,在獵獵北風中屈膝朝姬瑾榮行禮:“是的,陛下,臣回來了。”
姬瑾榮走下石階,扶起了鎮南王。
察覺姬瑾榮手掌微微發涼,鎮南王不由伸手覆了上去。
姬瑾榮並不掙扎,反倒大大方方地將鎮南王的手掌將暖爐用。
兩個人走進書房內,炭火已經燒得通紅,何泰在一邊添減煤炭,以保證屋內不太冷也不太熱。聽見他們進來,何泰恭順地退到一邊,為他們泡茶。
姬瑾榮說:“茶,不錯。”
茶是鎮南王去南邊帶回來的,那時的茶不算最好,但也比姬瑾榮以前喝的好。
主要是經水一燙,那茶色竟是透亮的紅,盛在雪白的小杯裏,瞧上去格外漂亮。不加薑不加鹽椒,喝下去也覺肚裏暖烘烘。
姬瑾榮喝了一杯,感覺身體暖和起來,頓時笑彎了眉眼,對鎮南王說:“我,很喜歡。”
鎮南王說:“喜歡就好。”他笑了起來,“南邊幾個港口的人最擅經營,陛下喜歡的話,用不了多久他們肯定會把它們賣過來。到了清明前後,我讓他們將新茶捎過來。那茶也該這樣喝,不摻鹽椒不摻薑,沖出來的茶翠碧可愛、茶香清遠,陛下一定也喜歡。”
姬瑾榮說:“這些——你以前不會。”
鎮南王說:“臣也只會些皮毛。真講究的人,連用什麼水沖什麼茶、什麼茶配什麼杯子都得仔細琢磨。”他凝視著姬瑾榮,“臣原來不在意這些,後來得知能見到陛下,才慢慢開始注意的。可惜時日有些短,並不能把那些東西都瞭解完。而且那個時候那邊也已是強弩之末,很多東西也已經失傳。”
旁人若聽了,肯定不明白鎮南王在說什麼,姬瑾榮心裏卻清清楚楚。鎮南王會的一切不屬於這個與大周類似的世界,而屬於鎮南王從前“破壞”過的世界。
與其說他是“亂臣賊子”,不如果這些世界正巧需要這麼一個人出現。不看血脈傳承、不看國祚傳延,改朝換代未嘗不是好事,至少對百姓來說是好事。
這是姬瑾榮在病榻上悟出來的。
那時候他也想過從宗室中挑個出挑的皇室子弟當王儲,可看著那個站在殿外的身影,姬瑾榮突然就冒出那麼一個的想法。
為什麼要放著一個有能力、有影響力的魏霆鈞不用,去挑個不知道品性如何、才能如何的宗室子弟?就因為他們身上流著皇室的血嗎?
可先皇也流著皇室的血,還不是一樣,險些弄得國破人亡!
所以姓什麼、流著什麼樣的血,很重要嗎?明明有魏霆鈞這麼個有治國之才又心懷百姓的現成人選在,讓魏霆鈞當這個皇帝又有何不可?
那時姬瑾榮越想越覺得這樣非常圓滿。
魏霆鈞當了皇帝,可以迎娶他的心上人,兩個人和和美美地過一輩子。
而大周會在魏霆鈞手中傳延到下一代,不管他往後是挑選宗室子弟,還是挑選有能之人,大周依然是大周,魏霆鈞永遠不會讓它消亡。
只是那個時候,他並未真正想過魏霆鈞的“心上人”是誰。
也並未想過,魏霆鈞會在他死後竟要“屠天滅地”,換來他的一線生機。
姬瑾榮收回思緒,目光亮亮的,望著鎮南王說:“你信上說,回來,吃火鍋。”
鎮南王說:“已經著人準備了,他們應該已經經過禁衛的排查。”他站了起來,和姬瑾榮一道轉去用膳的地方。
“火鍋”用的是新燒的銅質“鍋”,鍋下帶爐,爐中燒著碳,鍋內的水已經燒開,噗嚕噗嚕地冒著泡兒,還沒開始吃已經感覺熱氣往上冒。
食材是姬瑾榮期盼已久的東西:牛的各個部位!大部分牛肉已經被切得薄薄的,肥瘦均勻,看起來一燙就熟。牛裏脊被特意挑了出來,因為肉質鮮嫩,所以肉色是淺紅的,泛著誘人光澤。
姬瑾榮還看到盤黃溜溜的東西,看起來像油脂。他有些驚訝:“這是什麼?”
鎮南王說:“這叫牛心口油。”他倒了一小半,放進自己面前的湯底裏燙熟,不一會兒他將熟透的牛心口油撈起來。經水這麼一湯,這黃溜溜的油脂竟變得雪白雪白的,散發著難言的香氣。
鎮南王說:“陛下要不要先嘗一口?”
姬瑾榮想也不想就說:“要!”他夾了一塊送進嘴裏,只覺這東西酥酥脆脆。在仔細一嘗,整個人都像被什麼東西包裹著,感覺渾身暖融融的。好吃得不得了!
姬瑾榮眼睛比剛才更亮了。
鎮南王將姬瑾榮的喜歡瞧在眼裏,不由跟著高興起來。他將剩下的都放到姬瑾榮碗裏,接著把沒煮的那一大半全倒進自己面前。等姬瑾榮吃完了,那一大半也煮好了。
在姬瑾榮期盼的目光中,鎮南王將它全都盛進自己碗裏,說道:“這東西是包裹在牛心臟周圍的一層膜,裏頭全是油脂,吃多了對身體不好,陛下還是吃點別的吧。”
姬瑾榮:“……”
姬瑾榮化悲憤為食欲,涮起了切好的牛裏脊。
鎮南王弄了些竹蓀和青菜,燙好放在小盤子裏,推到姬瑾榮面前:“這也不錯,大冬天的,能長出來挺不容易。”他望向臉色發苦的姬瑾榮,毫不留情地打破姬瑾榮逃避素食的幻想,“陛下您得把它們給吃了。”
姬瑾榮:“……”
這傢伙一點都沒變!
姬瑾榮如今身體大好,無肉不歡,對以前不得不忍受的素菜深惡痛絕,平時幾乎不去碰。在鎮南王的注視下,姬瑾榮夾起一塊竹蓀送進嘴裏。
這東西長得挺漂亮的,像是把半張著的白傘兒。一口咬下去,口感爽滑,汁液香甜,味道鮮美極了。
姬瑾榮高興地說:“沒想到還挺好吃的!”
鎮南王說:“這個的話,陛下多吃些也沒關係。”
姬瑾榮當然不會和鎮南王客氣。
光是把各種新鮮食材嘗一遍,姬瑾榮已經有了飽足的感覺。他遺憾地看向餘下的食材,說:“不能再吃。”
鎮南王對姬瑾榮的自覺很滿意。
他毫不猶豫地把剩下的食材統統挪到自己面前,一個人把它們給包圓了,看得姬瑾榮目瞪口呆。鎮南王說:“臣體力消耗大,吃得比別人都多。陛下若是吃不下了,可以喝些茶緩緩。”
姬瑾榮捧起何泰端來的茶一口一口地抿著,用餘光打量大快朵頤的鎮南王。
若是他認認真真看過魏霆鈞的話,應該能看出這兩張臉應該是有幾分相像的。
就好像他現在這張臉的眉眼與他很相像一樣。
只是他從未正眼看過魏霆鈞,也從未正眼看過鎮南王,所以才沒有認出來。若非鎮南王主動暴-露,他可能還在思索那個“強大存在”到底在哪里。
相反地,鎮南王卻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認了出來。
姬瑾榮喝完了杯中的茶。
鎮南王也放下筷子。
姬瑾榮說:“去走走。”
殿外,夜色不知何時已降臨。
一輪彎月懸在空中,散開淡淡的清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