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 納蘭明珠正是大阿哥胤禔的堂舅公, 大皇子黨背後的領頭人。康熙二十七年因結黨被康熙罷黜之前,曾任內務府總管、武英殿大學士、太子太傅等要職,幾乎可算是當朝宰相了。
當朝宰相的嫡妻竟在家中被家奴刺殺身亡, 怎麼看都是重大社會案件。無論是納蘭明珠本人、又或者那些依附於他的官員, 想要把這案件大辦、狠辦、用力辦, 都是很有可能的事。
而光聽路邊男子所言, 他的堂叔伯兄弟是不是真的無辜,寧西無法判斷,他也不可能知道真相。
不過進法學院的第一堂課, 教授就給他們講了。法庭裡是沒有真相的。真相只有上帝知道。法所要確保的, 僅是一個能讓人民公平受審、儘量發現真相的過程。
依循著這過程, 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如此才能超脫人治,達成法治的目的。而這一套過程, 不是單純的程序。尊重與維護程序的本身,就是維護正義。這就是程序正義所由而來。
男子的堂叔伯兄弟是不是共謀, 以寧西觀念來想, 就得經過審判程序認定。可在這個時代, 便是這審案過程不盡理想,或者有太多官官相護的變數, 但起碼得要有個開頭,讓這些人有為自己說話的機會。
是以寧西覺得這訴狀該寫。不管這些人有沒有罪。申冤、申辯,本就是審案要有的一環。在現代刑事案件判罪前, 必定有個給被告最後陳述的機會。同理,這些人無論如何至少也該要有這個機會。
所以,剩下就是怎麼隱藏身份的問題了。寧西捏了捏指頭兒。
這男子找不到訟師為他寫狀。不就是訟師們怕這一寫,不知哪處就得罪人了。
而寧西也怕給四爺招黑,所以,偷偷摸摸寫總行吧。
心底快速思索一番後,寧西讓人取了紙筆來(外頭街上買的),迅速列了幾個重要問題給汪大全,讓汪大全想辦法找不同的人,拿這些問題去問路邊那名男子。重點是,可別讓人發現了身份。
汪大全一聽這吩咐,就知道小主子想管閒事了。面上不禁顯出懊惱的神色,覺得自己方才幹嘛這麼多事兒去湊那個熱鬧呢!?管納蘭家的閒事啊,這要弄個不好,回頭主子爺不就把這帳算在自己頭上了?
寧西一瞧汪大全神情,也知他心裡所想。「就因為知道這事不能亂來,才讓你這麼麻煩。回頭你不用給四爺報告,我自己跟他說去。」
汪大全可憐兮兮看了寧西一眼,心想著,便是說了,可以主子爺性子,覺得該罰不還是照罰?有些無奈地接過紙條,掃了眼,突然又雙眼閃亮亮了。「可是小主子,奴才不認識字兒啊!」
寧西漂亮眼睛一瞪,「那行吧,你記憶好,我唸給你記著。」
汪大全立馬又苦了臉。一旁的馮岡突然接口道,「這事請交給奴才辦。汪公公或許不熟悉當中關竅,奴才先前曾接觸一二。」
馮岡,還記得是哪位麼?就是四爺撥給寧西的兩名身帶武藝的護衛之一。平時跟隊沈默寡言的很,需要他的時候才會站出來吱個一聲。
寧西瞧向高大寡言的馮岡,「你有辦法將這些問題,讓不同的人,混在圍觀的人群當中,不知不覺給問出答案來?」
馮岡肯定點頭。寧西想了想,便把紙條轉給了他。四爺訓練的人手,應該不是汪大全這款愛說大話的。
就見馮岡接了紙條,人消失了一陣後再出現,身上已是一副莊稼漢的模樣,五官平凡、微微屈僂、還有種見過就忘的氣質。寧西看的嘖嘖稱奇,非常滿意,終是放心地讓馮岡去了。
之後,寧西就喝著茶、安靜等候那些答案了。
訴狀可沒法憑空寫,列出的問題都是構成訴狀內容的要素,得有了這些細節,寫出的狀才不會偏。至於文言白話這種問題,寧西就不擔心了。反正市井小民發聲麼,文字用的淺白易懂,那也是當然。只要理能通、法有據,稍稍打動一兩名有良知的官員便可。
比如這老父義憤殺人,著實情有可原啊。想那婢女是如何地被活生生刨下眼珠,當中忍受多少驚懼與痛苦,事後肯定也無人敢會為她求醫,於是赫舍裡氏罪名再加一條,不確定的殺人故意!這叫一名愛女心切的老父,如何能忍?
又比如赫舍裡氏如此恣意殘忍的暴行,本應知法守禮的前大學士明珠事後竟無任何懲治,算不算知法犯法、縱容犯罪暫先不論,可當中不正顯示納蘭家多年為官,積威甚重,顯然已有罔顧皇權、輕視人命的危險傾向!?
而在這些背景前提下,納蘭明珠竟還有膽將罪名妄歸於無辜百姓!未憑證據,四處逮人!更是藐視皇權(什麼都拉皇權一腳)與大清律法的最好證據啊等等之類。
當然這樣寫之後,接了訴狀的官敢不敢辦是一個問號。但若遇上不敢辦的官,便是寫的再溫柔再隱諱也沒用。倒不如把事情寫的不辦不成、不辦就是與明珠朋黨!用這個勢頭下去拼拼看了。
於是這腹稿一打,待馮岡將答案問回來後,寧西沒有遲疑,起筆刷刷刷地就開寫了。
好久沒寫狀,一時間簡直文思泉湧,有些停不下來。先前那些,依照法理情有層次的寫下了。想想,又把程序正義那套激昂慷慨地寫進去。最後還有什麼?對,得再把敢於秉公辦案的官員給像是一代忠臣般的捧上一捧。
寫完之後,寧西只覺得神清氣爽、酣暢淋漓。突地就想,先前怕什麼怕呢。
就算為了適應環境而逐漸改變,只要清楚自己做的什麼不就好了?
稍後寧西多騰了一份,是要給當事人留底的。免得東西送進去,要運氣不好給吞了,還可以一遞再遞!寧西把訴狀交給馮岡時,問,「知道該怎麼辦?」
馮岡接過狀紙,沉穩說道,「奴才肯定不讓任何人追查到格格身上!」
寧西滿意點頭,擺擺手就讓馮岡去了。
馮岡帶著訴狀離開後,左閃右躲的,就像幽靈般潛進了熱鬧熙攘的街巷。寧西不知道的是,當馮岡稍後轉出來時,又是另一副與先前不同的模樣。
這時,馮岡才以新的面貌,來到那賣身的漢子面前。稱他家公子方才在隔壁布裝旁聽你家冤情,覺得實在可憐,便不具名地寫了份狀。也不要人賣身,為的就是單純的一份公理正義。
漢子一聽,當場就紅了雙眼。他跪了這般久,卻遲遲無人敢伸出援手,他心急如焚之外本也就要萬念俱灰了!可這會兒竟有好心人幫了忙!!漢子立刻就給馮岡跪下了!就為了從他手中接這份貴重的狀紙!周圍看熱鬧的群眾們也不由跟著一陣叫好!
就在這時,卻聽一個聲音高聲喊道,「就是這裡!少爺,我說的就是他!」
一名小廝努力的擠開人群,繼續嚷嚷,「說要賣身求狀的,就是這漢子!」
小廝後面跟著的,是一名衣著上等、眉目端正的青年,與他一起走進群眾圍成的人牆中。那青年倒像是半途被小廝引來的,一副還沒搞清楚事情的模樣,不過挺好心地問,「你有何冤屈?為何想賣身求狀?」
在旁立刻有好事群眾七嘴八舌給講了,還說,兄弟,你晚來一步。可有好心人義務給辦了呢。青年原先聽是納蘭家的事,面色還有些發僵,之後又聽竟有人真寫了這份狀,不免好奇。
「兄弟,那份狀寫的什麼,可否借在下一觀?」
苦主漢子這時本來要趕著去送官了,被這一問,才想到狀裡寫的什麼自己並不識得。他也是在外頭跑路的漢子,總多了些經驗與防心,便道,「這位少爺,正好,我也不知這狀寫的什麼。我不識字啊,要不你幫我唸唸,好叫我知道這狀對不對?」
青年爽快應道,「也好!」於是抖開了狀紙,大聲朗讀起來。
可等到青年真唸完了狀,周圍群眾靜了,漢子卻是再次痛哭失聲!只因書狀淺白的讓所有人懂了,卻是文糙理不糙,各種冤情條理,徐徐道來。將老父一家的辛酸委屈、被高官欺壓的惶恐無助,表達的切切實實。漢子這一聽,心中委屈便更加忍不住了!
就是青年也是念的眼泛異彩,情緒甚至有些激昂!回過神後趕緊問,「兄弟!帶給你這份狀紙的,是在場哪位仁兄!?」
然而群眾當中你推我擠的,這會兒卻再找不到人了。早在青年出現、引人注目的時候,馮岡就趁勢悄悄遁去。
留下原地扼腕又惆悵的青年。他甚至把寧西多寫的那份狀紙,再騰了份給漢子之後,自己留下了原本。想憑藉這狀上頗具特色的筆跡尋人。青年下定決心,若日後有緣能遇上這位才勇兼具之士,他定要與他好好結交一番!
這名青年,也不是別人。
正是前次寧西他們碰上的、在京城書院求學的年家少爺,年羹堯。
不過這邊的寧西,可不知道他寫的東西竟還被這樣當眾念了出來。稍後回到宮裡,他正頂著汪大全與馮岡兩人暗中關切的視線,一臉淡定(但內心有些方)地對四爺交代這事兒呢。
四爺面無表情,只問一句,「內容說來聽聽。」
寧西清清喉嚨,才要講個大概,卻見馮岡出列,把狀紙裡每個字兒都背起來了。
「!?」寧西瞪眼。
又是一個人肉錄音(影)機!?難道這等功夫,這裡人人都會!?
四爺沈默了好一陣,才面露奇怪神色。
「你這小腦袋瓜,都想的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