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晚亦是寒風刺骨的,然而風餐露宿慣了的流民們又豈會在意這一點冷風?
然而,應郭斌的要求,何進緊急調運了五百頂帳篷前來,分發給招募而來的流民。大約十個人住在一個帳篷中,擠一擠倒是暖和不少。流民們之所以應徵前來,都是為了一口飯吃。可如今不但有熱飯吃,竟還有帳篷住,一個個自然是興奮而感激。
到了次日,流民們被一群身穿奇特毛氈服裝的人用刀鞘從地鋪上趕起來,然後被命令繞著營地跑圈圈,跑完了才有飯吃。營地中錯落分佈著五百頂帳篷,帳篷間有篝火,篝火上駕著大鍋,鍋中熱氣翻滾。近半年未曾吃過一頓飽飯的流民們只要抽一抽鼻子,便知道里面燉的是摻雜了豬肉的粟米粥,那使人迷醉的香味兒,許多人甚至活了幾十年亦未曾嘗試過。
按照後世的計量單位,營地周圍大概有一公里長,流民們被要求繞著跑五圈。對於長期缺乏營養的身體來說,越野五公里跑無疑是一項強度很高的運動,尤其是在十幾個手持刀鞘的騎兵催促下,心理壓力也是大得很。
看著跑圈的人,騎在馬上的張飛對關羽道:“你說,主公讓我們看他們跑圈兒,把跑得快的挑出來是什麼意思?”
關羽道:“主公行事,俱有深意。翼德你可別看這小小地跑圈兒,伏龍山莊中的幾千精銳就是跑圈兒跑出來的。”
張飛吃驚地瞪圓了眼睛,道:“啥?跑圈兒就能跑出來精兵了?老關你可別唬我。”
關羽笑笑,撫著長髯道:“在伏龍山莊,無論老少,一早起來便要繞著校場跑圈圈。當初關某亦不曉得為何要如此,後來聽了景室山華公的一番道理方曉得,其中大有深意。”
張飛興趣來了,抻著脖子,圓瞪環眼道:“哦?到底是何道理呢?”
關羽臉上露出崇敬之色,道:“當初主公身受重傷,關某護送主公前往景室山華公處求醫。得蒙華公垂愛,以五禽戲傳授某家。當時華公便將‘流水不腐,戶樞不蠹’的道理說與我等聽。華公所傳,皆為內家氣功的高深至理。華公說,動搖則谷氣消,血脈流通,病不得生。主公這是以高深內家功夫的要訣訓練士卒,自非你我可揣度得到的。”
張飛恍然大悟地點點頭,道:“原來如此,主公的意思是跑得越快的,身體自然是越好的。只要揀出跑得快的,稍加訓練,便是精兵了。”
關羽驚奇地看了張飛一眼,他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憨頭憨腦好像莽夫的人竟然這麼聰明,很是懂得舉一反三。想必主公正是看清了這一點,方讓他帶著張飛前來挑選士卒,並將伏龍山莊練兵的法門教給張飛。主公年紀雖尚幼,然心思之縝密,目光之長遠,關某絕難望其項背啊!
待最快之人跑完,自然有兵士帶著去填寫姓名、籍貫以及原本的職業,將一系列類似陽翟縣戶籍的信息登錄完成後,又排著隊去領粥飯吃了。
對於這些人的體質,關羽很是滿意。他們中最快的僅用了一刻鐘多一點便跑完了全程。
根據郭斌的要求,關羽將前一千個青壯單獨編隊,他們將作為越騎營的候選士兵,參與後續的訓練。而剩下的人也不會閒著,他們中的老弱以及青壯年男子會成為越騎營的後勤部隊,專門負責運送裝備糧草以及構築防禦工事。
至於剩下的婦孺,則是依照伏龍山莊的例子。孩子由醉仙樓櫃上抽出人手來教他們認字識數,幾百個女子則進入了“陽翟服飾”在京城新建的生產車間,開始投入生產之中。生產車間就建在城外,是個村莊改建的塢堡,距離安置流民的所在很近,離越騎營的駐地亦不遠。
因此,男子們大都住進了越騎營,或為軍士,或為後勤兵,有學過算數或者在店舖做過活計的甚至給醉仙樓和“陽翟服飾”招了去做學徒。而女人們則帶著孩子住進了“陽翟服飾”的塢堡之中。
遷居之時還有人捨不得,待到給騎士們以刀鞘“脅迫”著進入軍營或塢堡後,看到眼前“豪華”的排房,一個個眼睛都直了。女人們的待遇更是優於男子,“陽翟服飾”為她們提供的住處非但有木板隔成的小隔間,以保護各自的隱私,地下甚至有地龍取暖。這樣的生活環境,即便是去年大旱之前,他們中的多數人亦未曾體驗過啊!
荀彧是從受命招募流民時才開始真正接觸郭斌旗下的產業的。郭斌在京中的產業,不過醉仙樓與“陽翟服飾”兩處,至於陽翟的香皂,目前是在醉仙樓中陳列發賣的。荀家作為潁川大族,家中產業除了田產之外,自然少不得要做點生意,因此荀彧對於做買賣也不算一無所知。
可他從來沒有見過識字率如此之高的店舖,即便是在醉仙樓中跑堂的小夥計,非但識字不少,竟亦懂得豎式算式,算起賬來比噼裡啪啦地老掌櫃亦毫不遜色!原本以為招收流民這樣的工作,找上醉仙樓的人幫忙亦只是幫著看看攤子而已,剩下的還是要靠他自己帶來的幾個識字的特種士兵。
可是讓他沒想到的是,醉仙樓出來的十幾個小夥計,一個個能寫會算,又都能說會道,招起人手來竟比他荀彧更為熟悉流暢,他自己竟成了看攤子的了。所以原本讓荀彧頭疼萬分,絞盡腦汁想了許多主意的工作,在醉仙樓十幾個小夥計的幫助下,僅用了不到一天便給辦得妥妥噹噹。直到現在,他方知道即便極為困難的時候,郭斌亦堅持在陽翟縣中大力推行義務教育的原因。
當初荀彧初次隨郭斌抵達陽翟時,曾思考過郭斌為何要一定要讓孩子接受義務教育的問題。當時荀彧自己給出的答案是:郭斌身為陽翟縣令,推行教化正是其分內之責任;另外郭斌是潁川名士司馬徽的高徒,定是以推行司馬徽之學術為目的;第三個理由是,郭斌為了推行儒家思想,教導孩子忠君愛國,知書達理。
而當他拿著這個問題親自去向郭斌尋找答案時,郭斌聽了司馬徽自己考慮的三個理由,笑了笑,說了一首打油詩:“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家焉得許多雞。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
此詩一出,荀彧越想越對,呆在當地。
詩的第一句是出自孟子的《齊人有一妻一妾》,說齊國的一個乞丐竟有一妻一妾,還要去討要殘羹剩飯吃。第二句是出自孟子的《月壤雞》,說的是有人每天要到鄰居家裡偷一隻雞。而後兩句則是諷刺孔孟,周天子本是天下的共主,孟子何以不去輔佐周朝王室,卻去向梁惠王、齊宣王求官做?這難道便符合儒家一直所提倡的“禮”了嗎?
年輕的荀彧幾乎給郭斌抄襲的前世宋朝人周嗣先的一首諷刺孟子的詩搞得世界觀崩潰。像荀彧這種傳統的儒生,誰會去質疑孔孟?更不會有人去摳著像《齊人有一妻一妾》或者《月壤雞》這樣的典故去探討乞丐是否真的有一妻一妾,或者鄰家是否真的有個養雞場。他們所關注的只是典故後面所說的道理罷了。
而後兩句,卻真的是誅心之言了。儒家學派,一直主張的便是“仁”與“禮”。“仁”的核心思想是人與人要相親相愛,即“仁者愛人”;“禮”指的卻是禮教,具體地說,便是周禮。
“仁”是“君子”的最高追求,而“禮”,則是實現“仁”的途徑。所謂“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
周禮是以周朝的宗法分封製為基礎的,涉及到生活與政治的方方面面,是當時認定的人的行為準則,所記載的禮的體系最為系統。其中既有祭祀、朝覲、封國、巡狩、喪葬等等的國家大典,也有如用鼎制度、樂懸制度、車騎制度、服飾制度、禮玉製度等等的具體規範,還有各種禮器的等級、組合、形制、度數的記載。
孔子認為,只要人人都按照這個制度行事,天下便會回覆到“仁”的狀態。而周禮的基礎並不是一系列祭祀或喪葬等制度,其基礎是周王室居於天下共主的地位,周禮設立的目的亦是為了保證周王室共主的地位。
而詩中諷刺孔孟不去效力於周王室,卻要到強大的諸侯國中去謀取官職,沒有尊重周王室天下共主的地位,便是對周禮的違背。既如此,那麼儒家一直所追求的“仁”和“禮”便是蒙人的。
荀彧想到這裡,不由得驚出了一身冷汗。雖然按照道理說,是這樣不錯,可郭斌並未公開反對過孔孟的思想,他在官學中教授的內容亦是《論語》等儒家的經典著作。雖然授課過程中時有新奇之論調,卻亦是萬變不離其宗,還是要教授人們愛祖國,愛人民。
荀彧實在是看不透,郭斌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對儒家學派抱著怎樣的態度。
不過通過招募流民的事,他總算是看明白了郭斌極力推行義務教育的初衷,因為他亦首次嘗到了手下人有知識有文化的甜頭。
(作者註:熟悉三國歷史的人,應當知道這一章的用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