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前文也說過,這屍烆子啊,生得是高人一頭,奓人一臂,身形魁偉,須發如鬃。
縱然他總是一身道士打扮,卻絲毫沒有仙風道骨的感覺,反倒像個穿錯了衣服的巨漢打手。
但無論如何吧,這廝帶給人的“存在感”和“壓迫感”確是極強的。
此刻他走在C位,帶著手下那四名堂主和一眾小弟,風風火火地朝廟門口這兒行來……那畫面、那氣勢,怎麽也比那銅鑼灣扛把子要高倆段位吧?
而街上那群正給孫亦諧下跪的嘍囉們呢,這會兒一看見教主駕到,一下子又都站起來了,並十分自然地就朝兩旁散開去,給教主大人和堂主們讓出了一條道兒。
見此情景,孫亦諧他們一時間也不敢輕舉妄動,只是一邊在想主意,一邊看著屍烆子帶著人一路走到了廟門前。
來到近前時,屍烆子也是笑了,因為他定睛一看,除了那個屠滅了青蓮堂的“笑面刀客”之外,昨夜那個飛賊薑暮蟬也在場呢,正好可以讓他一網打盡。
“呔!大膽的狂徒!膽敢冒充北天真武大帝,還對本座出言不遜,我看你才是活膩了!”甫一站定,屍烆子就劍指一並,指著孫亦諧的鼻子開罵了。
“放肆!”孫亦諧他再怎麽心虛,嘴上豈能落了下風?所以此刻他也是毫無懼色,照樣厚著臉皮懟了回去,“見了本天尊還敢口出狂言,你這小道……就不怕被我捏個魂飛魄散?”
屍烆子被他這麽一喝,也是一愣,心說:這小子瘋了吧?居然敢這麽跟我叫板?這是不知道我的能耐啊?
就在他猶豫的這幾秒,忽然,孫亦諧身旁的黃東來開口言道:“道自虛無,生先天一炁!”
屍烆子一聽見這句,就如同本能般脫口而出地應道:“法從一炁,分天地陰陽!”
他這句接完,黃東來那邊又道:“敲鍾不如搖鈴。”
屍烆子聽罷,接:“念經不如念咒。”
兩人這幾句黑話切口一說完,便已確認了彼此都是修道之人。
既如此,黃東來可就要開始報山門嚇唬人了:“瓦屋山中神仙洞,登天一步玄奇宗!”
屍烆子聽到“玄奇宗”這三個字的時候,那表情,用孫哥的話來說,就是心裡在喊了聲媽個雞啊。
但他就算是虛了,話還是得回的……
憋了幾秒後,屍烆子還是回道:“古天山下有真仙,一元一會一火蓮。”
這話外人可能聽不懂,黃東來一聽就明白,這所謂“一元一會一火蓮”,就是說眼前這妖道連所屬門派都沒有,他只是拜了另一個道號中有“火蓮”二字的妖道為師,二人是點對點教學。
由此可見,“火蓮大仙”這個稱謂,應該也不是他真正的道號,因為徒弟和師父的道號肯定不能重樣兒,比如他師父叫“火蓮子”或者“火蓮老祖”,那他的道號裡就不能再帶“火蓮”這兩個字。
於是,黃東來又道:“貧道旭東老仙,試問尊駕真號?”
屍烆子聞言,神情又是嚴峻了幾分,心中暗道:“早就聽師父說過,這玄奇宗十分了得,門中有很多修士雖然看著還挺年輕,其實已有上百年的道行……眼前這小子,看起來不過二十歲左右年紀,卻自稱‘老仙’,想來就和師父說的情形一致……”
念及此處,屍烆子可是越發慫了,因為他今年就五十來歲,年少時拜了個在魔道中也不算很強的貨為師,學了人家大約三四成的能耐而已。
而黃東來呢,雖然實際情況是:他只在山上學了一年不到,唯有道號比較唬人。
但在屍烆子的判斷中,黃東來很可能是一個在玄奇宗這種上下限都極高的宗門裡練了一百來年的角色。
因此……
“呃……晚輩屍烆子,見過前輩。”短暫的思考後,屍烆子作揖一拜,客客氣氣地應了這麽一句。
此言一出,周圍那幫火蓮教徒可就驚了。
剛才他們一看教主大人氣勢洶洶地過來叫板,還以為靠山來了,所以一個個兒的又都換上了一副狗仗人勢的囂張嘴臉;誰知道,幾句話一聊,他們老大竟突然十分禮貌地開始自稱“晚輩”了。
這幫地痞流氓別的不會,但“讀空氣”的能力還是不差的,誰都能看出來,他們教主好像有點虛啊……那屍烆子一虛,這幫火蓮教的雜魚自然就更虛了,頓時他們又紛紛低下了頭,換上了一副仿在念叨“你看不見我”的表情。
“哦?屍烆子?”黃東來表面上在用輕松的口氣重複對方的話,其實呢,是通過這聲念叨所拖延的時間,在腦子裡把這狀況快速過了一遍。
黃哥當時就心想:“他居然叫我前輩?恐怕他是把我誤會成我師父那一輩兒的人了吧?那我乾脆假裝一下,正好順勢脫身。”
拿定了主意,黃東來當即就隨手一拋,把肩上的笑無疾往孫亦諧臉上扔了過去。
孫哥的反應倒也快,看著被五花大綁的笑無疾衝自己飛來,他快速把三叉戟一收,騰出雙手,便給笑無疾來了個公主抱。
還沒等孫哥發牢騷,黃東來已擺出了一副“老前輩”的派頭兒,清了清嗓子,衝屍烆子朗聲言道:“老道我也是多年未曾下山遊歷了,你和你師父的名諱,我確是沒聽過,誒?你師父他又是哪個宗門的呀?”
這話一出來,孫亦諧當時就把到了嘴邊兒的牢騷給咽回去了,因為他已明白了黃東來要幹嘛。
而那屍烆子呢,則是低著頭,恭敬地回道:“回前輩的話……家師乃一介散修,並無宗門,而且他今年還未逾百歲,以前輩的輩分,不知曉也並不奇怪……”
“哦……”黃東來裝模作樣地點點頭,“行吧。”他頓了頓,掃視了周圍一圈,轉移了話題,“我說……屍烆子啊,你小子身為修道之人,既不跟隨你師父在山中潛心悟道,也不在各地遊學苦修,卻在這濟寧地界上搞什麽火蓮教,跟這幫凡夫俗子拉幫結夥的……是要幹嘛啊?”
“呃……”屍烆子想了想,回道,“回前輩的話……晚輩數年前途經此地,偶遇魯王世子朱爀,並受其之邀,到王府講經說道。
“這位魯王世子,雖是皇親國戚,但卻一心向善,道心不俗,且對百姓心懷仁愛,所以他在聽完晚輩的道場後,苦苦相求,求晚輩留在這濟寧一帶替他教化當地的百姓,以正世風。
“晚輩想了想,這也算是功德一件,便也不再推脫,這才在此成立了這火蓮教。”
他這話,別說黃東來他們聽著覺得無恥,就連火蓮教那幫人都覺得離譜啊。
火蓮教中誰人不知,他們這位教主終日就是喝酒吃肉、強佔民女、貪婪無度、殺人如麻……這樣的貨要是也能教化百姓,以正世風,那隨便去找個山賊頭子來都行啊。
看到這兒肯定有人會說了,即便明知他是胡說八道,但黃東來為了脫身,肯定也得照單全收啊。
錯。
屍烆子也不傻,他這套冠冕堂皇的扯淡,本身也是一種試探。
假如黃東來連這都表示相信,並急吼吼地來一句“哦,原來如此,那我們告辭了”……那屍烆子絕對會起疑心,他當場就會懷疑這個“旭東老仙”是不是在虛張聲勢,所以才急著找節骨眼兒開溜。
好在,黃東來也是老油條,不會犯這種錯誤。
“屍烆子,你當我年紀大了,老糊塗了是吧?”下一秒,黃哥就拿腔拿調地回道,“老道我這一路微服而來,可是聽了你們火蓮教不少的‘好話’啊……”他說著,還衝自己身上的衣服示意了一下,“還有,你就不想想……我這身皮子是從哪兒扒下來的?你覺得你那點破事兒,老道我還不清楚嗎?”
“前輩……切莫聽人胡說啊!”屍烆子一聽這口風兒,心說糟了,這下是試探不成反要被撕,他趕緊用激動的語氣否認道,“晚輩做事對得起天地良心!”
“哈!”黃東來乾笑一聲,“那你的意思是……不止是本地的百姓,就連你手下這幫教徒都在誣賴你咯?”
“呃……”屍烆子環顧左右,稍作思考後,便詭辯道,“前輩有所不知,晚輩為了教化本地的百姓,乃是煞費苦心啊……
“晚輩以為……那些善良或中庸之人,並不亟待教化,要正世風,就得先從惡人入手。
“所以,晚輩這火蓮教,就專收本地的地痞流氓,惡霸無賴……晚輩是想,先把這些惡人全部集中起來,加以管教,待把他們都教好了,那這濟寧地界上不就一派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好光景了嗎?”
他說到此處,假惺惺地歎了口氣,再道:“唉……只是……前輩應該也明白,這‘教化’之事,需經年累月、孜孜不息,而火蓮教上千教眾,又多是頑劣之人,即便晚輩這幾年已對他們諄諄教誨、嚴加約束,但還是有不少害群之馬偶爾會惹出事端……那出了事之後呢,百姓自然是要怨火蓮教的,晚輩本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想法,才一直沒有辯解,獨自承擔了這些誤會和怨恨……還望前輩明鑒。”
聽得此言,黃東來不知為什麽,轉頭看了孫亦諧一眼。
孫亦諧被他一看,當即是表情一變,眉毛一高一低,嘴也歪了歪。
這一刻,雖然他二人都沒說話,但已經完成了一次交流,那麽這段交流的內容是什麽呢,我大致給翻譯一下——
黃東來用眼神衝著孫亦諧感歎:“臥!靠!孫哥,這逼無恥的程度和你有的一拚啊。”
孫亦諧則用表情回答:“媽個雞!你給老子閉嘴!”
大體上就是這麽個意思……
“嗯……”聽完屍烆子的話,黃東來假裝陷入了思考,片刻後,他才沉吟了一聲,接道,“老道我也是個講道理的人,你的話,我聽到了,但他們的話……”他說著,分別瞥了眼身旁的薑暮蟬,和孫哥手裡的笑無疾,“……我也要聽聽,然後我再想想,再做定奪。”
“前輩!”屍烆子聞言,急忙接道,“這兩人,一個是殺人如麻、剛剛才屠滅了十多人的狂徒,另一個則是昨夜闖入魯王府意圖不軌的飛賊……他們的話,前輩萬萬不可取信啊!”
“哎~”黃東來擺了擺手,“這兩人現在都已在老道我手裡了,我怎麽處置,用不著你管;至於我要問他們什麽話,問完了我聽不聽、信不信……一樣不用你來管。”
不得不說,黃東來這“高人前輩”的姿態,演得還是不錯的——他的回答,並不能讓屍烆子滿意,但也正因如此,才顯得真實。
那屍烆子再一琢磨:昨夜從自己跟前輕松逃走的薑暮蟬,此刻就服服帖帖地跟在那“旭東老仙”的身旁,而那個以一當十的笑面刀客,則已被五花大綁了起來;至於那位自稱真武大帝的兄弟……雖不知是什麽來路,但看他剛才“收起”糞叉時也用出了道家法門,想來也不是等閑之輩,搞不好也是玄奇宗的人。
這麽一想,屍烆子便連一絲的懷疑都沒有了,也不再想著冒險去試探什麽,其心底裡徹底認定了對方真的是自己惹不起的前輩高人。
“是是……”於是,屍烆子也只能應道,“前輩自有定奪,是晚輩多嘴了……”
“那好吧,讓你的手下們把道讓開,順帶知會他們一聲,老道我要出城,讓他們別礙手礙腳的。”黃東來明白,事已至此,這城裡他們肯定是待不下去了,留下來便會時刻處於對方的監視之中,隨時可能露出馬腳或被暗算,所以,他乾脆就直接表明要出城去,並讓屍烆子放行。
屍烆子聽了,回道:“前輩,這天色也不早了,您這時候還要出……”
“嗯?”黃東來都沒等對方把話說完,就把嗓門兒一提,“是不是老道我要去哪兒,得經你同意啊?”
“不……不敢,不敢!”屍烆子被黃東來這一嚇,趕緊回頭,衝著手下們道,“還愣著幹嘛?快給幾位仙長讓道引路啊。”
那幫火蓮教嘍囉能說什麽呢?照辦唄。
他們也清楚,屍烆子從來也沒把他們當人看,隻當是呼來喝去的下人一般;就拿剛才來說吧,屍烆子哪怕是說他們壞話、甩鍋給他們,都是當著他們的面肆無忌憚地說出來的。
但這,也並不妨礙他們繼續跟著屍烆子、跟隨火蓮教。
因為這事兒是雙向的——這幫嘍囉對屍烆子,同樣沒有什麽忠誠可言,無非就是借其勢來為惡、撈好處。
這叫互相利用,大家都沒想著談感情,便也不傷什麽感情。
長話短說,孫、黃、薑、笑四人,靠著雙諧先後的一通忽悠,姑且算是脫離了這破廟之圍,隨後他們就一路往北門去,出了濟寧城。
那年頭,城外視野可開闊著呢,火蓮教的人就是想跟蹤也沒法兒跟,再說他們也不敢跟……
就這樣,四人出城後又行了一段,到太陽落山時,在一處郊外的樹林中落了腳。
“媽個雞,累死我了。”孫亦諧一邊罵著,一邊就把笑無疾給扔地上了,扔完就回頭對黃東來道,“誒,出了城你就不用繼續扮前輩高手了,你就不能跟我換換手?”
“我不是幫薑兄拿了一半行李了嗎?”黃東來道,“再說了,你剛才也沒提出來啊,我還以為你扛他扛出感情了呢。”
“滾!”孫亦諧說著,甩了甩酸痛的胳膊,當時就坐地上了,“唉……真是倒霉,本以為今晚可以吃好住好,結果呢,跑這荒郊野地露宿來了。”
“能讓你有命露宿就不錯了。”黃東來則是一邊幫薑暮蟬把行李放到地上,一邊接道,“那個‘火蓮大仙’……也就是屍烆子,他報那山門,我聽著就不對勁……想來他果然就是個魔門的妖道;今兒要是真打起來,即便是一對一,我都未必對付得了他,更不用說他還帶了那麽多的手下,把你們倆也給圍了。”
“那照你這麽說,這人咱還治不了了?”孫亦諧挑眉問道。
“治不了也得治。”黃東來卻道,“今天見到這屍烆子之前,火蓮教這事姑且算‘閑事’,不管便不管吧,但見到那廝之後……情況可就不一樣了。”他微頓半秒,擺出一副正氣凜然的模樣,“我黃東來怎麽說都是道門正宗,道家傳人,見魔道在此興風作浪,豈能坐視不理?”
“行了行了,就上山跟著一幫懶漢練了半年十二諦,還裝起來了。”孫亦諧還是懂他,知道這時候得有個捧哏拆一下台,免得讓旁人誤會了這是什麽正經對話。
“二位。”但薑暮蟬聽了黃哥的話可當真了,“我也聽出來了,既然黃少俠有誅魔衛道之心,孫少俠也有為民除害之意,那咱就乾他一票唄。”他頓了頓,接道,“我薑暮蟬雖是不才,但也絕不是什麽貪生怕死之輩,二位要對付這屍烆子,要是有用得著我的地方,請盡管開口。”
“哈!哈哈哈哈……”這時,被五花大綁並躺在地上的笑無疾不知為何忽然大笑出聲。
“有什麽好笑的嗎?”孫亦諧聽得出那笑聲不善,故也沒給笑無疾什麽好臉色。
“我笑你們天真啊。”笑無疾說著,腰上一使勁,便坐了起來,看來他身上那藥勁兒已過去了,“你們以為……除了一個火蓮大仙,就算是為民除害了,從此以後濟寧的百姓就能過上好日子了嗎?”他說完這句,也不等對方回答,自己就搖了搖頭,順勢接道,“你們今天滅了火蓮教,明天說不定就會冒出個水蓮教、土蓮教……玩兒的還是同一套;江湖也是一樣,你今天殺了一個惡人,明天還會有十個,你們以為自己做的事,是幫了好人,其實這世上哪兒有那麽多純粹的好人?也許一個人今天還是好人,明天也會變成惡人……為‘俠’,究竟是為了什麽?有什麽意義嗎?那麽想為民請命、伸張正義的話,不如去考狀元算了。”
他的話,聽著就像是一種“過來人”的觀點,雖然未必對,但多少是有點思考價值的。
薑暮蟬聽了,也確是若有所思。
但雙諧可不吃他這套,他倆是穿越者,兩世累積的年齡和閱歷擺在那兒,他們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本就是超越這個世界的時代局限的。
所以,對於笑無疾的話,孫亦諧的反應只是:“你說的這些……好像是有點道理,但我並不在乎,你要是不想幫忙呢,就把嘴閉上。”
“呵……”笑無疾聳聳肩,“行吧,我不說了。”
他也不敢多說,因為他知道以孫亦諧的德行,自己若再挑釁幾句,那他今晚想上茅廁時,很可能就得被迫在自己褲子裡解決了。
孫亦諧也不跟他計較,轉頭又繼續對黃東來道:“黃哥,這次要對付妖道,是你專業領域了,你來定個計唄。”
黃東來這時也坐地上了,並拉長了嗓門兒應道:“正在想呢……”
他這一想呢,便引出那——火蓮教設壇濟寧州,屍烆子鬥法旭東仙。
(本章完)